4月11日,作家王小波先生已经逝世十周年了。近几周来,我已经看到网上铺天盖地轰轰烈烈的纪念文章。这类文章相当难写,因为有这么多人深深热爱着王小波,各人有各人的解读方式,写得不好会引来众怒。尽管已经知道自己这篇文章的浅薄幼稚,我却不怎么担心――我非名人,也不靠写字为生,纪念王小波,只为自己,甚至不求王小波本人能听见。
15岁那年,我在家附近的小书店第一次注意到《青铜时代》,以为是一本考古书籍。刚刚拿起来翻阅,书店老板探过头来看了一眼,闲闲地说:
“这个人上个月死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立刻买下了这本《青铜时代》。如果说第一次读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感觉是“受到惊吓”,那么读到王小波的惊吓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天晚上,我做了一宿关于李靖红拂的梦。而在此后的岁月里,我更如着了魔似的到处搜集王小波的杂文和小说。无论我身处何方,家里的书架上也一定会有他的书。我逐字逐句地看过他所有的文章,很多段落可以倒背如流。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当代中国哪一位作家,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王小波的名字。“精神导师”这几个字听来有些肉麻,然而我找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
齐白石曾经在一幅画上题过一段字:
“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前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手里攥着王小波的书,我悲哀地想:根本不用三百年,仅仅是晚生三十年,我便连“饿而不去”的可能性也被剥夺了。
高考结束,我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想到即将成为王小波的学妹,之前对于没能考上北大的遗憾便几乎一扫而光。在很多个深夜里,下完晚自习的我也会走到运动场,在黑暗中沿着跑道走上一圈又一圈。那些夜晚,我仰头看着浓厚的云层或是稀疏的点点星光,似乎能看到那个十年前的王小波,大个子,拧着眉头,耷拉着肩膀,在同样的煤土渣铺成的跑道上踽踽独行。即使是在上课时,有时看到侃侃而谈的老师,我甚至也会想到曾经在我们系做过两年讲师的王小波。我想他一定也不热爱他所讲的科目,一定也会常常走神,也会在讲课间隙瞥一眼外面的天空。。。
现在想来,我那所有自作多情的想像和模仿,无非是想弄个明白,究竟是什么,能让王小波在禁忌丛生的年月便已拥有正视一切禁忌的勇气,在思想尚未解除禁锢的时代便已经付出伟大的真诚来探讨一切自由的可能性?
每次看到评价王小波的文章,我总忍不住去看,可是又害怕读到人们用不同框式对他进行的评定。如果王小波还活着,一定也不愿意看到大家把他套进各式各样的框架里去研究,那些框架本身便是对自由心灵的亵渎。我不愿意把王小波定义为“骑士”,“诗人”或是别的什么,我所看到的,是提倡理性,热爱智慧,追求自由的独立人格,也是提出了“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的颇具哲学精神的写作者。
我认为王小波所说的“诗意的世界”与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箴言“人,诗意地栖居”是一致的。在精神家园中以审美的人生态度自由地栖居,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境界。海德格尔曾说:“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合情合理”,这话不仅概括了他本人的精神家园和审美人生哲学,同样也反过来证明了我们人生和世界的贫乏。然而,“哪里有贫乏,哪里就有诗性”,正因为我们处在一个物欲横流,人文精神堕落,心灵无以依托的时代,诗性和高品味的审美灵性才显得益发重要。王小波在他的文章里说:
“我看到一个无智的世界,但是智慧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个无性的世界,但是性爱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个无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沌中存在。”
有人因为这句话把王小波定义为悲观主义者,且不论正确与否,我觉得事实上这根本不重要。即使王小波是个悲观主义者,终其一生,他也没有停止过唾弃低智,虚假,病态的生活,而追求那个“有智”,“有趣”,“有性”的理想世界的脚步。
王小波的小说有一种奇异的浪漫情怀。不喜欢的人读来只觉得荒诞不经,喜欢的人读过之后却会有很深的会心之感。有女同学曾经翻阅我收集的王小波作品,只看了几页便面红耳赤:“你怎么看这么色情的小说?”我只笑说:“他写得干净。”王小波的作品中常常直截了当地写到性,写到器官,如同描写吃饭一般,唯其如此,才使人觉得天经地义,完全没有淫秽,粗鄙和不洁之感。对于这件事,王小波是这样说的:
“人们认为最羞耻、最该隐讳的东西,恰恰是最不值得羞耻、隐讳的东西。大家以为是私情的东西,其实是人所共知的寻常事。真正的私情是每个个人的情感,那是最个性化、最秘而不宣的东西。”
这位女同学最终还是将信将疑地借走了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把书还给我的时候,她的脸上有种梦游般的神情: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编出这么多荒诞夸张的故事?我知道那是他的黑色幽默,可是意义何在?”
正如这位同学所说,王小波在小说中表现出了他无与伦比的黑色幽默。他往往将一个疯狂错乱的环境以及那个环境中的人在理性,自由和健康方面所遭受到的伤害和扭曲假定为正确的,然后经过各种严密合理的逻辑推论,最终得到一个荒谬离奇的结论。正因为这结论的荒谬离奇,才使人恍然意识到他之前那个假设本身的错误,从而使我们质疑这么多年来一直占据我们思维体系的一整套似模似样的价值观念。
一如既往的,王小波本人的语言比我的解释要有力而且有趣得多。他说,梦具有一种荒诞的真实性,而真实有一种真实的荒诞性。所以,梦和真实才如此难以区分。
不喜欢王小波的人会像我的这位女同学一样提出“意义何在”的问题。有人说王小波只一味把玩这种“荒诞性”的小趣味,是“只有世界观没有方法论”的做法。我却觉得,文学的精义往往就在于其所提出问题在敏感心灵中激起的回响和思考。何况,只有与价值观的荒诞,理性的错乱和创造力的贫乏相比照,才能使我们真正意识到思维的乐趣和未知的美好,也使我们有勇气有愿望去追求更加纯粹的智慧和更加有意思的生活。
在读到王小波以前,第一个让我有愿望去超越陈规所构成的思维界限的作家是意大利的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借由忽必烈汗和马可波罗的对话去寻找不可能存在的城市,实际上也是寻找自我的存在和人生的意义。比如书中有这样的句子:
“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
“‘你是为了回到你的过去而旅行吗?’可汗要问他的话也可以换成:‘你是为了找回你的未来而旅行吗?”
从看到王小波的第一篇小说开始,我就断定王小波一定受到过卡尔维诺作品的影响。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因为两位作家的小说内容和使用语言都并无明显相似之处。我所感受到的,也许是那种寓言似的小说风格,和字里行间所传达出的追求智慧的绝决姿态。
在王小波所有的作品中,我自己最喜欢的故事就是《寻找无双》。如同王小波本人所说,这是一本关于智慧,更确切的说是一本关于智慧的遭遇的书。在这里我不太想重复这个故事的具体内容,我想说的是,这本小说与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形成了一个有趣的比照。忽必烈在与马可波罗的对话中寻找找不到的城市,而王仙客在长安城里寻找找不到的表妹无双。寻找的过程都是由已知推及未知,按照艾晓明的说法,“这一认知能力,是我们所说的智慧”。不同的是,马可波罗走过的一座座城市带给他无限的未知和可能性。在下一个城市等待着他的是他的另外一段过去,或者某种当初也许是他的可能的未来。这无疑具有严肃的哲学意味。而在《寻找无双》中,王仙客寻找的是实实在在的真相,只是这真相因为那些知情人由利益驱使的隐瞒和欺骗,而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好在王仙客是个有智慧的人,只要他坚持对智慧的追求,他就会越来越接近真相,找到无双。
我们也一样。
王小波说:“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我每次读到“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总不免有点难过,觉得他死得太早。这几天上班的时候,我常常偷偷点开网页看纪念王小波的文章,看了之后就发呆。我总说自己是坚定的泛神论者,可是还总是觉得王小波在天上看着我们。然而一想到天上,就又想起《三十而立》里王小波借王二之口写的短诗:
“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
我一想到这情景,就觉得有趣极了,于是又忍不住地傻笑。王小波生前是个有趣的人,死后还能让人这么乐,实在功力深厚。
虽然我没有王小波的非凡头脑和文字功底,但是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和王小波一样热爱智慧,有高尚品味而又有趣的人。虽然我没有《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那样敏捷的身手和聪明的机变,但是我也希望可以成为一个不为生活所设置也不设置他人的,拥有纯正精神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