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回忆起来,铭基对于拥有一只猫的渴望可以追溯到17年前。那时我们住在伦敦,刚从一个老鼠洞般肮脏可怕的地方搬进一套一居室的联排小平房,门前还有一块与对门邻居共享的草地,居住环境的提升令我们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变成了更优秀的自己。邻居有一只半放养的美丽白猫,白天通常在户外自由活动——基本上也就是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倾倒于它的美貌和优雅,在觊觎了很久之后,铭基用一包猫零食把它引诱进了我们的公寓。他的目的是撸猫(能抱一抱就更好了),但猫吃完零食便开始疯狂逃窜,一边尖声惊叫,直到我们仓皇失措地打开门放它自由。此事实属人格污点,令我们每每回想便羞愧不已,意识到自己终归还是不那么优秀的自己。
“如果猫会说话,它肯定马上就去报警了!”我对铭基说,“我们可能会被抓去坐牢!”
由于房东不让养宠物,再加上两个人工作都很忙,住在英国的那些年我们只能去撸朋友家的猫。还记得有一次好友小丁临时受托收留朋友的小猫“美丽”,铭基立刻乐颠颠地拉着我去看猫。但美丽的性格不太美丽,当晚简直上演了一出惊魂记,甚至从阳台窜到了邻居家里……即便如此,回家路上铭基还是一个劲儿地念叨“真的好想养一只猫”,完全无视自己手上刚刚被美丽抓出的新鲜血痕。
铭基的妹妹之前在SPCA(香港爱护动物协会)工作,成天和猫猫狗狗打交道,自己也领养了两只猫咪——“鸡脾”和“菜头粿”。铭基每次回港都可以“一亲芳泽”,常常陶醉地向我描述一觉醒来时发现鸡脾躺在他身上的“美妙”感受,令我怀疑对于猫咪的爱也许流淌在他们毛家的血液里。后来妹妹妹夫搬去台湾,也把两只猫一起带了过去。去年年初鸡脾去世,尽管是无病无灾寿终正寝,却仍令全家人伤心不已。
与此同时,养猫一事也在我们家正式提上了议事日程。房东并没有不让养猫,铭基向我摆事实讲道理,我们都喜欢猫,毛衣也喜欢猫,猫可以和她作伴,她也可以照顾猫……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
阿姨怕猫。我说。一剑封喉。
随着毛衣的自理能力越来越强,几个月前我们开始不用阿姨了。然后,忽然有一天,我发现铭基在看关于领养猫咪的公众号和微信群。日复一日,他沉浸其中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开始很自然地说起诸如“这只看起来不错”或者“我们可以养这只”之类的话。
“等等,”我试着在脑子里消化这一切,“我们已经决定要养猫了吗?”
“对啊!”他和毛衣异口同声地说。
为了维护家庭民主制,在进行了正式的投票表决之后,我也只得不大情愿地接受了二比一的结果。“好吧,但我是不会给它铲屎的,”我冷酷地对父女二人宣布,“记住是你们要养猫的,不是我。”
在那之后,一切就像冲上了加速轨道。铭基完全住进了他的手机里,全家人都淹没在猫咪的信息洪流之中。从一开始我们就决定领养而非购买,但这是一方全新的天地——我从来都不知道北京有那么多被抛弃、被救助、等待被领养的猫咪!更别提要从中选择一只三个人都满意的了。毛衣喜欢白猫,铭基想要一只像鸡脾一样的橘猫,我对猫咪颜色或品种的偏好则不那么明确——就像我对异性的偏好一样(历任男友都是全然不同的类型)——最重要的眼缘,除了某些无法接受的特质(无毛、毛太长、面相太凶),其它都好商量。把猫与男友类比虽然不伦不类,却也将我从某种道德危机中解救了出来。这种道德上的负疚感一直弥散在挑选猫咪的整个过程中,就好像我们实际上是在挑选福利院里等待被领养的孩子——他们生而平等、弱小无辜,却要被陌生人挑挑拣拣评头论足。可一旦把它们想象成婚恋市场上的潜在对象,一切就忽然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谁知道他们皮囊下面都是些什么?老娘还不如挑个长得帅的!
起初我们看上的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名叫“小花”的小母猫,连申请表都已填好递交,但小花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猫姐姐,救助人不想把它们分开,希望能两只一起领养。作为养猫新手,我们都觉得无法handle一下子多了两只猫的生活。很遗憾,可人生就是充满遗憾。我甚至有一丝窃喜,觉得养猫也许就和找对象一样难以一蹴而就。不想没过几天,铭基又一次冲进房间,把手机举到我和毛衣面前。
“这只怎么样?”他说,“两岁,是男生——我觉得家里需要性别平衡……”
我们三个一起盯着手机屏幕。那是一只有着灰黑色斑纹的猫咪,加菲和美短的混血,圆头圆脑,一脸严肃地直视镜头。不是白猫,不是橘猫,也不是黄白相间。没有小奶猫的萌态,没有大眼猫的精灵,完全不符合一般意义上的“梦中情猫”的标准。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听见自己说:“就它了吧!”
毛衣在拼命点头。铭基也在点头。每个人都在点头。这恐怕就是人生啊,你可以有你的预期、你的标准,可是当爱情/缘分真的降临时,这些东西都成了一纸空文。
当然,我不确定这种看似天然的好感中是否也包含一丝同情的成分。根据救助志愿者的描述,胖墩儿是一只由原主人搬迁而遭到遗弃的猫咪,在小区流浪十几天后因为性格太亲人而被救助到物业。怎么说呢?我知道遗弃宠物并不罕见,但这种事还是会令我怀疑人类本身也并非同一个物种。
递交领养申请表的那个周末,我们第一次见到了胖墩儿。两位志愿者带着它来进行家访,目的是确保我们有能力为它提供稳定健康的生活。一切进展顺利,志愿者似乎对我们颇为满意,我们也充分见识了胖墩儿胆小慢热的性格——整趟家访中它都趴在宠物箱里不敢出来,只是逆来顺受地任凭大家轮番抚摸它顺滑的皮毛。我甚至没能看清它的脸,只记得从背后望去,它硕大的身躯和毛色很像宫崎骏动画里的龙猫。
(毛衣把她画的胖墩儿当礼物送给志愿者)
我们的领养申请被批准了。两天后志愿者带它去宠物医院再次体检、驱虫、剪指甲,并约好周末将它正式送来家里。铭基早已买好了全套猫咪用品,还特地为它挪动了家具的位置。父女二人都在翘首期盼胖墩儿的到来,只有我一个人六神无主地盯着新近入侵的猫窝猫碗猫砂盆,那种如梦初醒而大势已去的感觉很不妙,就好像有几百只蝴蝶同时在你的胃里扑腾——
我们真的要养猫了吗?
当然!父女二人欢欣鼓舞地说。
你们这些天真的人类,我摇着头想,你们根本不知道养一只猫意味着什么。
毛衣从未和猫一起生活过。铭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对着照片和视频“云养猫”——而且是他妹妹的猫。全家只有我真的拥有过一只猫——也许更确切地说,是被猫拥有过。只有我知道猫这种生物的真相:它们是一群自私自利的、桀骜不驯的、毛茸茸的破坏狂。就连那些最可爱最黏人的猫都是混蛋。可爱的混蛋。它们没有真正的主人,只有员工和奴仆。它们带来的麻烦和心碎很可能和它们带来的快乐一样多。
我曾经“拥有”的那只猫名叫“阿猫”。在那个“科学养猫”概念几乎闻所未闻的年代,阿猫从未做过体检、驱虫、绝育,没有吃过一天猫粮,使用的是人类的厕所,也不曾玩过如今市面上五花八门的猫咪专用玩具。对当时年少的我来说,阿猫并非宠物,更像是个调皮捣蛋的弟弟。而正如大多数兄弟姐妹那样,我们是在吵闹和对打中一起长大的。每当我伸出手指斥责它,它会冲上来一掌把我的手打飞。如果我试图在它不愿意受到关注的时候关注它,我可能会被撕碎。它热衷于上蹿下跳,偷吃食物,挑战极限,开疆辟土,把卫生纸卷和毛线团当球踢,将所有家具缠成一座迷宫,令我们每次回家前都要深吸一百口气才敢打开家门。当阿猫像参加猫咪奥运会田径项目一样在屋子里狂奔时,它听起来就像一群野生动物。
因为没有做过绝育,阿猫进入发情期后便不可遏止地总想往外跑,而且它总能在我们开关门之际闪电般蹿出去,完全不可阻挡。玩够了它会自己回来,有时还会带回捕猎的“战利品”——雄赳赳地用头大力撞门,嘴里叼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麻雀。但即使常常在外受伤挂彩,下一次它还是照去不误。我常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因为我的猫(或者我的混蛋弟弟)显然在外面有自己精彩的私生活(以及私生子),没准还会和它的朋友或女友一起嘲笑我。也许它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感情,只不过是需要训练有素的人类为它提供的所有东西——温暖的住所、充足的食物、想要时就能得到的抚摸。
就像许多天生的浪子一样,也许阿猫注定要离开它的“原生家庭”。阿猫失踪过两次,第一次在十几天后被我们找回,第二次则一去不返、踪迹全无。在绵绵无尽的悲伤中,我们会自虐般反复想象它的归宿——从被坏人抓走吃掉,到与它的女友孩子们共同建立了幸福的家庭……现在想来,那时的我还不具备分析世界和自我的能力,才刚走上一条漫漫长路,开始学习如何应对占有与不驯、珍爱与失去;但那时我已知道,我不想也无法再养一只猫。My cat days are over.
可另一方面,当我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妈妈,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我明白养宠物对孩子的好处。猫狗不仅是绝佳的陪伴,也能培养孩子的责任感和同理心,让他们学习如何面对爱与失去。但在内心深处,我感觉自己仍未彻底走出当年的阴影。“不爱就不会受伤,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的想法虽然浅薄,却仍顽固地存在。养个孩子还不够操心吗?我自问,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增加一条软肋?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连我一向引以为豪的责任感都变成了某种诅咒。猫咪还未正式进驻家中,我已经开始担心它未来可能会面临的种种问题,比如我们外出旅行时它怎么办?送去宠物店寄养肯定不放心,请朋友上门照顾又怕太麻烦朋友。网上那些上门喂猫服务靠谱吗?陌生人会不会吓到猫咪?它会不会产生应激反应,或是因孤独患上抑郁症?……
“天哪!”一个听完我倾诉的朋友难以置信地说,“你为什么会提前担心那么多还没发生的事情?到时候总有办法解决的呀!”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也是铭基一贯的论调。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我的因噎废食,我也无法理解(但十分羡慕)他们的随遇而安。
无论如何,猫还是来了。刚到的那天它在沙发底下躲了两个小时,差点把自己压成一张大饼。然后,经过谨慎的观察,它意识到新环境并没有那么危险,于是缓慢地把自己暴露出来,开始享受到家后的第一根鸡肉猫条。当天晚上它已经开始到处巡视了,甚至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只是每当听到什么动静时还是会忙不迭地逃到沙发椅下。胆小、但并不如我想象中脆弱,这是我对家中新成员的第一印象。
我得承认,猫咪刚到家的那几天里,我一直处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中。尤其是工作日的早晨,铭基已去上班,毛衣已去上学,我本可以独占整间屋子,享受难得的清静时光,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一个陌生的入侵者,一个有有血有肉有需求的小小生命。起初是冲动购物后常如约而至的后悔,而当那种无可挽回的感觉逐渐消退时,取而代之的是湿漉漉的无奈,像一条浸满药水的绷带在脑海里弥散开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毛衣刚出生时,尚未发展出母性的我便是这样整日呆望着婴儿床里的小家伙。
养猫远不如养小孩那么辛苦,但猫咪和人类婴幼儿之间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娇小、(心情好时)可爱、蒙昧、滑稽的家庭成员,永远用他们好奇的目光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想要触碰家里的所有东西,需要有人给他们喂食和清理粪便。说到底,猫和婴儿自己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因为缺乏拇指(猫咪)、灵活性(婴儿)以及街头智慧,他们无法独立谋生,只得依赖他人。而在养育这些只讲权利不讲义务的家伙时,大多数的猫父母或人类父母并不指望获得任何回报。
“贱!人就是贱!”铭基得出结论,一转身就眉开眼笑地奔向他的猫,“墩墩——你今天乖不乖啊墩墩——”
给宠物取名是一门(我很不擅长的)艺术。尽管莎士比亚说“玫瑰换了别的名字也一样香”,但你很难想象罗密欧变成特朗普,朱丽叶换作萨曼莎。名字无法塑造一个人,但有些名字的确更适合这个人的性格。“胖墩儿”是救助它的志愿者临时取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太过随意,要改名又一时不知从何着手,只好暂且沿用下去。可是儿化音对于香港同胞来说实在太残忍了,每当铭基努力发出“墩儿”的音节时,他听上去就像是想要呕吐。内部讨论后我们一致同意,“墩墩”比“墩儿”更适合一个南方人的家庭。而随着了解的加深,我们渐渐意识到这的确就是最适合它的名字。
网上那些可爱软萌的猫咪大多给人雌雄莫辨之感,但毛墩墩一看就是个钢铁直男。它敦厚谨慎,害羞寡言,睡着时打着巨大的直男呼噜,对一切毛绒玩具都不感兴趣,也不会睡在任何柔软的东西上——基本上就是个糙汉子。它不喜欢拥抱,拒绝和我自拍,被拍照时总会不自在地垂下头,每当我试图把脸凑近它,摆出亲吻的架势,它会露出不赞成的表情,然后甩着尾巴走开。“你太严肃了,”我常常对它抱怨,“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但铭基大概对此颇为满意——养猫后家里的“阳刚之气”直线上升,终于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性别平衡”。
我在这全新的养猫经验中认识到的第一个事实是:每只猫的个性、智力和体力都截然不同。阿猫,我曾经的混蛋弟弟,是一只聪明绝顶、活泼灵巧的猫,任何事情一教就会——尽管它不一定会选择执行。当它注视某样东西的运作时,你几乎能看到无数齿轮在它聪明的小脑袋里咔嗒转动。和阿猫相比,墩墩简直笨拙得无可救药。它不仅搞不懂社交暗示,还打不开(其实伸手一拨就能打开的)猫零食柜,没有勇气尝试跳上高台,甚至从不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前还要犹豫半天给自己壮胆……每当我“砰”一声猛然打开折叠晾衣架时,你会看见惊慌失措的它如一颗炮弹般飞过房间,就像那些动画片里的场面。我们给它买了一个据说猫咪都会喜欢的转盘球玩具,买家秀视频里的猫咪们都不亦乐乎地用它们的小爪子疯狂拨弄着那几颗球,墩墩却对其无动于衷,任我们再三鼓励都懒得尝试——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撞见它躲在角落里,正卖力地用自己的舌头——而不是手——拨动转盘里的小球……
自从(被)决定养猫,小红书就开始源源不断地给我推送各种可爱猫咪的照片和视频。当我们确定了领养墩墩,神秘的算法又把拉进了某几种特定类型的猫咪俱乐部。每每看到那些和墩墩一样圆头圆脑、或是有着相似毛色的猫咪,我都有向它们的铲屎官挥手致意的冲动:嗨,我们的猫很像!——好吧,虽然你的猫比我的猫聪明……事实上,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的所有猫咪都聪明能干得像是“别人家的娃”。如果墩墩是我的人类儿子,我一定已经焦虑得夜不成寐了。
但它毕竟只是一只猫。你看,这就是养猫的“好处”:作为家长,你会为自己的宽容和豁达感到自豪。只要它不在你的床上拉屎,或是每天把你挠出血痕,你对你的傻儿子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就算它跑不快、跳不高、打不开门、不会玩玩具、听不懂指令又怎么样呢?它又不用参加高考。再说了,我们对猫的智力及其来源知之甚少,也许墩墩其实是个天才,只是没法很好地向人类传达。也许它对于事物之间因果关系的无视反而正体现了某种睿智——物理学早就告诉我们,所谓的因果律只不过是人类那过于简单的头脑为理解过于复杂的世界而自行设置的安全装置;而在真实的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并列存在于时间之中,相互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另一个常令我惊叹的事实是:即便如此笨拙愚蠢,墩墩却依然保有它超强的自尊。它的话很少,但被批评时会不服气地喵喵叫着反驳;它喜欢被抚摸,但仍然不喜欢被拥抱;它很愿意在友好的气氛中和我们玩耍,但痛恨被戏弄和嘲笑——尽管它对此的判断全凭主观臆想。我敢肯定它在野外绝对无法独立谋生(既抓不到猎物,也打不过别的猫),但它完全忽略了自己正寄人篱下这一明显的事实,反而理直气壮地占据了我们的家,从被送来的第二天起就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走来走去,在每个角落留下自己的气味和毛发。
很久很久以前,在包括埃及在内的很多地方,猫曾经被奉为神明——我疑心它们从未忘记这一点。所以它们看到的一切都属于它们,但它们才是宇宙的中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其实喜欢狗多于猫。我和铭基甚至有一只幻想中的名叫“Churchill”的狗,它跟随我们周游世界,又亲眼见证了毛衣的出生。我总是忍不住把猫和狗进行比较——与热情忠诚的狗相比,猫就像是高傲冷漠的小自私鬼。可是,和墩墩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开始反思自己的刻板印象。要知道,我们人类实在有太多关于动物的陈词滥调——狗忠诚,猫高冷,牛很傻,猪很脏,狐狸狡猾,猫头鹰聪明,乌龟一定长寿,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这些评判的背后其实暗藏着某种期望。尽管猫头鹰事实上远没有乌鸦聪明,但我们期望猫头鹰是聪明的。我们对土拨鼠或竹节虫就没有任何期望,不管它们做什么,我们都能接受。
我的意思是,人类自己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总是用不恰当的标准来评判动物——比如,把猫看作是有缺陷的狗,却无视一个简单的事实:猫根本不是像狗一样的宠物。它们甚至几乎没有被驯化,依然保持着它们的野性本能。更何况猫的肢体语言和声音暗示不像狗那么直观,也没有狗那种几乎像人类一样富有表现力的脸。所以我们往往会将错误的情绪投射到猫身上,认为它们自私高冷,而真相也许恰恰相反。其实人类才是地球上最自私高冷的物种,只有人类才会把“所有权”和“等级制”之类的概念强加给猫狗这样的动物。
所以一个更合理的推测是:猫并没有“我比你优越”的概念,也不会把人类视为自己的奴仆。猫不是群居动物,它们不会设置等级制度,最多只会认为对方“比我更可怕”或“比我更不可怕”。这就是为什么你很难为猫制定规则——一旦你转过身去,它们就会为所欲为,因为它们并不认可你的权威。你所能教它们的只是“人类不喜欢看到我跳上餐桌”,然后,当你不留意的时候,你的猫会毫不犹豫地跳到餐桌上。
根据我的观察,猫咪的领地意识很强,但它们并不理解所谓的“私人财产”或“私人空间”。在猫咪的世界观里,最接近于此类概念的也许是“优先使用权”——非常重要,值得争取,可一旦你使用完了那个地方或东西,它就向其它人或猫开放了。所以虽然我的卧室原则上是墩墩的禁地,但只要那个门留了一条小缝,它就腆着个大脸进来了;到家后它以最快的速度占据了客房的床,因为那是目前家中唯一无人认领的地盘……于墩墩而言,这个家是人类和猫咪共享的领地,一个毛茸茸的无政府主义小公社。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一些心照不宣的协议,比如我们都允许彼此进入大部分的空间,比如人类会给它提供充足的食物,而作为交换,它必须时不时地忍受人类用可怕的工具剪掉它引以为傲的爪尖。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会出尔反尔。有时墩墩会试探我们的底线,用完猫砂盆后故意不把它的大便埋好,被我们拉到犯错现场批评教育时还气鼓鼓地别过脸去。而当我们立场坚定地抓着它的前爪扒拉猫砂、并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它便意识到我们是在拒绝重新谈判。它仍会时不时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但总的来说也算是懂得审时度势。这就是猫的神秘之处:它们从未被驯服,可它们的社交关系又如此具有可塑性。我常忍不住想象墩墩的祖先,那些一万年前与人类共享食物与篝火的野猫们。它们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应当如何从人类那里获取。它们是一群凶猛而谨慎的战士,同时又如此令人难以抗拒。
领养墩墩之前,我是个猫狗照片视频的脑残爱好者,常对着那些或温馨或滑稽的画面露出花痴般的傻笑。自从墩墩到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我已经被互联网的暗物质吸了进去,变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猫咪疑心病患者。起初是研究猫咪叫声的含义、“母鸡蹲”和“农民揣”的行为暗示、猫尾巴的不同姿态所代表的情绪……继而一步步地发展到疑神疑鬼的阶段——咳嗽与吐毛球的区别、抑郁症的表现、应激反应的危害、猫传腹的征兆……有一天,在连续看了40分钟猫咪呕吐物和牙垢的照片以及绝育手术的视频后,我清除了自己的网页记录,不想让别人以为我是那种变态和疯子。尽管很明显,我的确就是。
现在墩墩已经来家快两个月了,眼看它吃喝拉撒玩睡样样正常,我的好奇心也渐渐转向了其它领域。回顾了一下网页浏览记录,我近期搜索过的内容似乎是另一种疯狂的体现——
猫认为人类是它的宠物吗?猫会以为主人是一只大猫吗?猫知道它住的房子是人类的吗?猫知道人类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吗?猫能分辨出成人和孩子吗?猫的智商相当于人类几岁?猫聪明还是狗聪明?为什么家猫不把人类视为猎物呢?猫会以为我们出门是去打猎吗?猫会不会注意到人类用手做了很多它做不到的事?猫能明白家中成员之间的关系吗?猫真的冷漠吗?猫能辨识出人类的好意吗?猫抓伤了主人会后悔吗?猫会道歉吗?猫会向人类表达感谢或爱意吗?猫能够爱人类吗?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才是我的终极疑问,我内心深处真正在意的事情。毕竟,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身不由己地爱上了我的猫。要是它某一天吃得太少,或是看上去郁郁寡欢,我的心里就会一阵恐慌。这段时间我手机里墩墩的照片数量已经超过了毛衣,尽管它很不上镜,而且一如既往地讨厌拍照。作为自私的生物,我希望自己的爱能够得到回应,可我无法从它的表情或叫声里接收到足够的爱的信号。墩墩有一半加菲猫的基因,导致它天然就总是一副又丧又蠢的模样。它的黄色眼眸闪着冷冰冰的光,那种清澈之中似乎并没有爱的生命力。我担心我们之间的全部感情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而它对我的爱和它对其他任何生物的爱其实一样多,也就是说都是零。
令人宽慰的是,根据我搜索到的信息,许多科学研究都已证实,猫对主人的依恋和狗对主人的依恋非常相似,甚至与婴儿对父母的依恋也很相似。至少有一些猫,甚至是大多数猫,远比我们想象的更爱主人(或者“室友”),它们只不过是用一种与狗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和交流——比如,给主人带来死蟑螂和老鼠尾巴作为礼物……如果说狗的“出厂设定”就是无条件的爱与服从,那么猫的爱是有条件的——不能被强迫,只能靠你用行动挣得——与孩子对父母的爱不无相似之处。和人类一样,猫是实用主义的动物。
我仍然不确定墩墩是否爱我,但能感觉到它的戒备之心与日俱减,在我们面前越来越放松乃至放肆。如果猫无法爱人类,我对自己说,为什么每次回家墩墩都会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呢?为什么我们给毛衣讲睡前故事时它也总想参与进来呢?为什么它最近开始学着忍受我们的拥抱而不是立刻逃走呢?为什么周末我们都在家时它会显得比平时活泼和开心呢?为什么它常常对着我缓慢而温柔地眨眼(传说中的“猫之吻”)呢?为什么它总是黏着我发出引擎般的咕噜声呢?这是人类意义上的爱吗?也许不是。可从猫的角度来看,怎么可能不是呢?
(给毛衣讲睡前故事的时候,猫先听睡了)
墩墩最喜欢在我写作的时候跑进房间来骚扰我。据说这是猫的一种策略——它们渴望得到关注,所以会故意出现在你注意力最集中的地方。它会蹲在我脚边,或是站起来用前爪扒拉椅子,一直抬着头眼巴巴地看我,同时发出巨大的咕噜声要求抚摸。如果我硬下心来不理它,它会失望地走开,但没一会儿又来了。有时猫刚走,毛衣又一团旋风般冲了进来。毛衣一走,猫又咕噜着来了。就这样周而复始,不是猫来就是人来,有时他们一起来,直到我忍无可忍地原地炸毛,连人带猫统统轰走——你!写完作业了吗?!你!埋屎了吗?!
这样怎么可能写作呢?我绝望地在电脑屏幕前发出呻吟,那些养猫的作家们——爱伦•坡、村上春树、博尔赫斯、艾略特——他们是如何处理这些毛茸茸的跟屁虫的呢?每当这时我只能退一万步想:幸亏我们没要二胎。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会长叹一声,然后在单人椅上腾出一小块地方,留给那只永不放弃的动物。它会喵一声立刻跳上来,紧紧挤在我身边,咕噜咕噜地享受全套抚摸服务。有时我会边摸猫边用一只手艰难地打字(甚至这段话就是这样打出来的),心中无比困惑,不明白自己是怎样一步步沦落至此——我还没来得及训练猫,它倒先训练了我。我只能自我安慰,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能够从猫的复杂性中汲取某种灵感的作者——也许那么多作家喜欢猫正是因为他们习惯于尝试理解复杂或神秘的事物。但也有可能,他们只不过是不想停下写作去遛狗吧。
据说我们这种养了宠物的家庭有一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名字,叫做“跨物种家庭”。好家伙,我琢磨着这个词,我还以为至少要领养一个外星人才能被称作“跨物种家庭”呢!讽刺的是,最初明明是铭基和毛衣强烈要求组建这个跨物种家庭,到头来承担最多“情感劳动”的反倒是当初投下否决票的我。
倒不是说他们都不爱猫。只是墩墩生性胆小谨慎,常常无法承受姐姐的热情冲动和毛头毛脚。尽管毛衣情绪上头时会抱着我哼哼唧唧地说“如果墩墩老死了我们怎么办呜呜呜”,但我也留意到,即使是跨物种的姐弟之间也偶尔会有嫉妒和争宠的小小心思。且不说他们每天都争先恐后地打断我的写作寻求关注,每当墩墩犯了什么错误,如果我板脸叉腰恐吓它说“再这样小心我揍你哦”,做姐姐的便会狐假虎威地在一旁附和:“对,揍你哦!”
下一秒她又变回了那个善良的姐姐。“妈妈,”她的小脸皱成一团,“你不会真的揍它吧?”
至于铭基,他铲了几周屎便宣称“好臭好累”,然后马上在网上下单了全自动猫砂盆。当墩墩跳上沙发要求抚摸时,他会欣然从命,但常常敷衍了事,要么就是手法不对,导致墩墩愤而反抗。在这一点上,我特别能理解猫的心情——铭基是指望不上的,每次恳求他给我按摩,他总是没按几下就会睡着。
“来吧,”我会叹口气对墩墩说,“妈妈摸摸你。”
然后我会兢兢业业地抚摸它,即使胳膊酸到快要脱落,因为我的猫觉得我还能做得更好。
“还是妈妈好,”铭基在一旁吹捧地说,“妈妈最疼你了。”
“是吧?”我自我欣赏了两秒,直到一股无名火起,“当初是谁说要养猫的?!”
我对猫的奉献精神部分源于同情。想象一下,被关在一间屋子里终生监禁/隔离,白天大部分时间无人陪伴,也没有肥美的老鼠和小鸟可以抓,除了食物和人类的抚摸之外还有什么盼头?基本上,这是我能对“跨物种亲情”做出的最后的努力了。
可我也的确在这样的奉献中感到了快乐。这种快乐很难用语言描述,它比同情或自我感动都要神秘得多。猫咪天鹅绒般柔软的皮毛手感很好,当然,但不止于此。我相信猫咪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它能以一种深刻的、源于触觉又高于触觉的方式接纳你,并让你得以感知。它慢慢朝你走来,紧挨着你躺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因享受而益发响亮,有时仰面打滚,暴露自己的肚皮和脆弱,就好像在说“我完全信任你,给我一点爱,让我感觉好些”。那是一种你很少能从你的人类同伴那里得到的信任,你真的感到自己正被深深地接纳,犹如一份来自猫咪的珍贵的礼物。猫的礼物让人感到愉快和松弛,更接近于一种治愈。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在大都市打拼的年轻人纷纷开始养猫吧——在你疲惫、孤独、悲伤的时候,怀里的猫咪像小马达一样咕噜着,竭尽所能地试图靠近你的心。
我常常对墩墩说话,就好像它真的能听懂一样。它的右耳有一处已无法愈合的撕裂,每次看到都很让人心疼。“谁这么坏呀?”我会用那种人们见到婴儿或带尾巴的动物时所特有的做作腔调说,“是谁打我们家墩墩呀?”或者双手抱住它的脑袋腻歪:“你还是猫宝宝的时候长什么样啊?可不可爱呀?比现在还可爱?你以前的主人怎么会忍心抛弃你这么可爱的猫咪啊……”
对着一只猫说话其实是很荒诞的行为,尤其当你说话的对象是一只钢铁直男猫。这些话中所包含的亲密程度应该是它所不能忍受的,就算墩墩能说话,我猜它也会因太过尴尬而选择闭嘴。也可能它听到的只是毫无意义的杂音,甚至那些科学家们都搞错了,所谓的“感情”只不过是人类的自我陶醉。又或者,也许我们知道猫就是那么自私高冷,但我们并不介意,因为真实的情感寄托比现实本身还要真实。我们从猫身上学到了一件事:人类可以用更健康的自恋来更深入地接纳他人。
人到中年,每种新的体验都无比珍贵。养猫让我内心的某些东西改变了——不是地震,更像是一块中等大小的石头移动了一点。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我不再像少年时那样,被驯服和占有的狂热裹挟,因无法预知的结果而软弱。羁绊和软肋让人害怕,但也只能去面对,怀着某种消极的道德。计划春节旅行的时候,我们早早在网上预约了每天上门喂猫和陪玩的服务,希望这会是一次成功的尝试——既不辜负猫咪也不辜负自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毛衣的学校发来了防疫通知,我们的旅行计划又又又又又一次搁浅。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不知是为自己感到悲哀,还是替猫咪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正努力消化这个消息时,墩墩又一溜小跑地来了,喵一声跳上沙发,琥珀般的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我,懵然无知,又志在必得。来吧,我的手指滑过它顺滑的皮毛,此时不摸更待何时?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世界里。咕噜的小摩托立刻发动了,vroom——vroom——vroom!它沉浸地享受着,慢慢翻转身体露出肚皮,时不时看我一眼,就好像在邀请我和它一起进入猫形的宇宙。Vroom——vroom——vroom!我和我的小摩托漂浮了起来,把已然失控的人类世界甩到身后。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消失了,猫形宇宙的秩序只能由心灵之眼开启——你“看见”一切事物的起因和结果,在宇宙的中心相拥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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