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埃及记(下):渡海

啊,红海。撒哈拉沙漠中的蓝色宝石,摩西率领以色列人渡过的奇迹之地。被埃及五千年历史的浓缩大礼包砸了个晕头转向,许多游客都会选择在旅途尾声来到红海躺平几天,安抚疲惫不堪的肉体和大脑。据说这里终年阳光灿烂,海水清澈,酒店舒适,还有浮潜、深潜、珊瑚礁和海洋生物可供探索。这是另一面的埃及——它并非完全扎根于过去。

为了交通的便利,在海滨度假小镇沙姆沙伊赫和赫尔格达之间,我们痛苦地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选哪个其实都一样,因为红海的冬天根本不适合下水。出海浮潜那天,我们几乎是咬着牙穿着人字拖上了船。被冷风吹了一个多小时,船才徐徐发动。先是去了一个小岛,近午的阳光终于让冰冷的身体慢慢解冻。同船的年轻女孩换上比基尼开始摆pose拍照,怕冷的中年人如我却连卫衣都脱不下来。我只能坐在茅草棚下喝着啤酒,努力表现出享受当下的样子,假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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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只是一个眼神的交会,身旁的黑人阿姨便与我攀谈起来。在船上我已和她打过照面,她与另一位年轻健美的黑人女子同行,两人以显然非母语的英语交谈,看起来不似亲人更像朋友。此刻那年轻女子找了一位摄影师在海边拍照,留阿姨一人独守沙滩。

黑人阿姨名叫Rose,慈眉善目,笑容温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她自我介绍说来自瑞典,和同事一起来红海度假。旅途中常有此类蜻蜓点水的交流,你们彬彬有礼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天气真不错。我后天就走了。你从哪里过来?我玩得很开心,你呢?……一切都是表面的,顺滑的, 带着轻浅而敷衍的快乐。

我渐渐跌入了那种熟悉的、友善却客套的氛围,这里虚晃一枪,那里一笑而过。得知我们住在香港,Rose说她若干年前曾路过香港但并未停留——“当时我飞去吉隆坡,在香港转机……”

“哦,吉隆坡也很不错,”我随口说,“是去旅行吗?”

在她短短几秒的低头沉默中,我的大脑突然拉响了警报。某个细微的表情或信号让我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不幸的是,我仍多多少少处于海滩度假的麻痹状态。

“我去吉隆坡,”她慢慢开口,仍带着点犹豫,头朝一侧扭成一个古怪的角度,“是为了一件悲伤的事。”

我不安地挪动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光脚趾下冰凉的沙砾。

“我的继子在吉隆坡被杀死了,领事馆通知我去处理后事。”

“被……杀死了?”一种孩子般的盲目恐惧笼罩了我,又掺杂着一丝莫名的、邪恶的兴奋。人对罪恶和奇观永无餍足——只要它发生在别处。

“绑架,然后撕票。”她原本平静的脸上神色变了,嘴角突然垂了下来。“他们要的是钱,但我们得到消息已经太迟了……”

她的话像一个惊雷。我感觉有人揪下了我的脑袋,又以一个略微不同的角度放回原处。时空也错位了——我们不是在度假吗?

Rose在说话,可能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她在讲一个故事,一个飞来横祸、天人相隔的故事。主角是她挚爱的孩子,一个小有成就的职业足球运动员,在亚洲某家足球俱乐部效力,惨剧发生时尚未年满三十……她跳过残酷的细节,开始回顾过往,点数他们曾有过的幸福的日子。我的思绪追随其后,惊慌无措地漂流。故事中还有故事。继子在血缘上其实是侄儿,Rose的哥哥患病去世前,将年幼的孩子托付给她。而就在哥哥去世当天,她在悲恸中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养育一个生命多么不容易,她感叹,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便被夺走,就好像上天觉得给予我们的苦难还不够——那又是另一个故事,虽然她没有细说,但从言语间很容易听出,她和哥哥都曾是来自尼日利亚的难民,年轻时为逃离战乱、贫穷和独裁统治,历经千辛万苦抵达欧洲。我们曾被当作动物一样对待,她说,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了下来。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的日子,又要接二连三地失去至亲——而且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

我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却感觉舌头从身体里消失了。罪案、凶杀、异国背景。托孤、收养、战争难民。这是那种你会在新闻和电影里看到的故事,不会告诉你幸存者和家属将怎样活下去的故事,你知道却又希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我仿佛穿过报纸和屏幕,迎头撞见活生生的人,甚至窥见了对方清晰裸露的内脏。急需调动聪明才智来回应这番血与泪的袒露,可我怎么也想不出恰如其分的句子。她经历了我完全无法想象的痛苦,我该对她说什么?——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我最终还是只憋出这几个字。

“我也很抱歉,”她说,“我不应该把我的悲伤强加到你身上。”

Rose的朋友回来了,试图邀请她一起去拍照。她微笑着婉拒,但每说一句都在结尾加上个“but I love you”——“我不大想去拍照但是我爱你”,“我就在这里坐着吧但是我爱你”,“我还不确定等会儿要不要下水但是我爱你”……

“她好温柔啊。”我的妈妈在一旁悄声说。

那年轻女孩转身向大海走去,薄纱开衫下大方袒露着丰腴有致的肉体。海面风平浪静点点碎金,人们在自然的游乐场里重返童年,铭基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个巨大的芒果。我感到一阵微妙的眩晕,不能相信自己刚从另一个故事里走出来。如果故事是真的,我想,那眼前的这一切就是假的。灾难像星星一样悬在头顶,生活会一夜之间收回它给予你的东西,不为人知的事情正在不为人知地发生。

“那一定很难,”我嚅嗫着,“我的意思是……”

“当然,”她点头,“一开始很难。但你会慢慢习惯——你没法克服它,只是会习惯。”

是吗?

“到最后,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生活会变得更正常一点……不管失去了什么,你还是要吃饭,还是要睡觉,还是要上班,”她双手一摊,“也还是想要出来度假旅行……”

我们都笑了。她又说:“以前我不会在圣诞节出来度假,因为孩子们要来家里聚餐。今年我忽然觉得——老娘受够了!我不想再给他们做大餐洗盘子了!我要去旅行,要去海边躺着——我都65岁了,还不该好好享受人生吗?”

我吃了一惊。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完全不像是遭遇过那样可怕的打击……不不,我赶紧打断自己。你在期待怎样一张幸存者的脸?难道痛苦不只咬噬灵魂,还非得在肉体上烙下印记,让人像干渴的树木一样迅速憔悴?

毛衣带着满身沙子冲过来,双手捧着一大堆破烂贝壳,宣布要把它们全部带回家。我和铭基无奈地翻着白眼,一通搜寻却找不到合适的容器。Rose也在一旁掏着自己的包,默默清出了一个装苹果的塑料袋。用这个吧,她笑眯眯把塑料袋撑开,看向毛衣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慈祥的奶奶。气氛再次发生了变化,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礼貌和安全,开始谈论童年、海滩、酒店、香港和瑞典的冬天。她抱怨这两年瑞典电费贵得离谱,正在认真考虑卖掉一套度假小屋。听得出她过得不错。我好奇她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哦孩子,她大笑起来,你想象不到我做过多少种工作——餐饮、时装、外贸、教育……我会六种语言,做过服务员也做过老板,还在巴黎开过店……啊哈,当然是失败比成功多……有时也由不得你选择,我们这样的人什么都要学着做……她眯起眼睛望向海面,像是正回望来时路,慢慢露出顺利抵达对岸的笑。我突然有点想哭。

我们回到船上吃午饭,然后准备浮潜。每个人都犹豫地观望着,瑟瑟发抖地彼此打气。老实说,我完全是在“钱都交了”的精神激励下才悲壮地跳入水中。却万万没有想到,比起寒冷,红海的咸才是致命一击——那是直冲天灵盖的咸!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像鲸鱼一样有个气孔,能立刻把这些可怕的咸水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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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工作人员还在水下拼命指示我拍照比心(!),我龇牙咧嘴有口难言。周围只有一群惨淡的小鱼,显然这不是最佳的浮潜地点或时机。颤抖着浮出水面看看毛衣——在冷和咸的双重刺激之下,她也凭一己之力搞出了翻江倒海的气势。上去吧上去吧,铭基也忙不迭地喊,一边呸呸地吐着水。

我爬上甲板,惊魂未定,精疲力尽。安顿好毛衣,我披着毛巾准备去一层船舱的厕所换衣服。船舱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正蜷缩在座位上睡午觉——是Rose。她双手紧抱胸前,嘴微张着,发出轻轻的鼾声,没了帽子遮盖的额头上露出大颗深色的老年斑。她似乎总有一种能力让现实扭曲,即使是在睡梦之中。时间也唰唰倒流,回到两个小时之前的世界——天空降下利刃、太阳如警灯般闪烁、海水变成红色的世界。

令人窒息的静寂中,水声和喧闹都远去了。我不愿失去这一刻,于是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感受着环绕着她的那个世界的厚度,又仿佛是在俯视水下的冰山。无可名状的失落感令我凄惶不安,在心窝深处又挖出一个空洞来。我知道我再一次想起了她,在最不合时宜的旅途中。

就在这天早上,朱令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妈沉默半晌,然后告诉我,她想起了当年朱令妈妈曾对她说过的话(当时我还在英国,我妈因为要帮我把稿费捐给朱令,跟她的妈妈有过一些联系。)

“如果有来生,”朱妈妈说,“我不想再有孩子了。”

对于朱令所遭遇的苦难和不公,我以为自己早已流干了眼泪,掏空了情感,不知道还能够说些什么。可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为朱令一家,也自私地为我们自己。这场漫长的告别终要落幕,30年的关注、追问、愤怒、心痛到头来皆是虚空。

我也想起了(上篇文章里提过的)古埃及女神伊西丝。伊西丝的故事在时间中漂流,历经不同的文化和时代;而作为中国第一例网络求医的案例,朱令事件也如同某种时间标尺,见证了互联网的更新迭代,并随之一次次引爆舆论,拷问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良知,也令我们交接追问的火炬。我曾真心相信我们都能等来一个公道,最后却只等来这不是结局的结局。当朱令的生命定格在此时此地,我也蓦然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位置——从少年心性到消沉暮气,从踌躇满志到欲说还休……当然,我依然相信这一切有其意义,朱令如伊西丝不会消失,对真相的追寻也仍将继续;但我确已不敢回看自己15年前为她写下的文章,无法面对那字里行间的热血和意气。

逝者已矣,生者如何生活?朱令有世上最伟大的父母,历经多少痛苦艰辛,三人相处的日常基调仍保持着尊严、祥和与平静。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中,他们似乎早已学会不奢望,只保留了本能的坚执。送走女儿之后,两位老人是否也会感到某种程度的、辛酸的解脱?他们的生活会不会变得“更正常一点”?我想象着他们终于也会像Rose一样出门旅行,想象着他们与来自异国的陌生人萍水相逢,不经意说出令对方震颤的故事。宇宙间有些事情并无寓意,纯属巧合,我在Rose身上看到他们的影子,或许也只是自己内心的投射。

Rose醒了。她慢慢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然后看见了我。是你啊,她说,微笑像黎明一般降临在她的脸上。最后一批浮潜的旅客正在爬上甲板,我们的船很快便要返航。故事不在我们让它开始之处开始,也不在我们希望它结束之处结束。

我们在亲密的沉默里坐了一会儿。Rose又开始掏自己的包,找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让我们去斯德哥尔摩记得跟她联系。名片上她的职业是“法庭口译员”。她解释说,这是她现在主要在做的工作。

“那你的瑞典语一定很好吧?”

“当然,”她露出十分骄傲的神色,“做这一行,语言能力必须是无可挑剔的。”

“你打算工作到多少岁退休呢?”

她耸耸肩。“可能……要到我得老年痴呆那天吧。”

“我知道你为什么看起来年轻了,”我半开玩笑地说,“显然工作可以anti-aging。”

“你知道什么才真的anti-aging吗?”

“什么?”

“死亡。”

她神情严肃地盯了我两秒,接着,嘴角狡黠地开始慢慢上扬。那笑容终于荡漾开来,将整个船舱和大海都纳入其中。

我跟着她一起笑了,尽管我其实还是有点想哭。像她们这样的老人啊,我在心里说,她们都是用比泪水更强大的材料做成的。如果旁边有一台摄影机,我确信那就是电影《芭比》中女主角与老奶奶对视的画面。谈不上救赎,甚至也不是相互理解的关系,我只是隐隐窥见时间的力量,以及自己将要经历的诸多跨越。我们注定失去一切,她仿佛在对我说,包括我们自己。

在如玻璃纸般闪烁的蓝色海面上,在不无舒适的疲惫中,我们的船像喝醉了一样摇晃着,终于停靠在码头。Rose叮嘱我“照顾好你的妈妈”,一边伸出手臂。我拥抱着她,感觉就像在拥抱生活本身——这个巨大、美丽、千疮百孔的东西。

一转身魔法就消失了。天色暗下来,朱令已经化作了星星,目送着寰宇间的过客匆匆来去。我们的终点是否配得上一生所做的努力?我渴望获得神谕。可岁月只能用身体来书写,无法诉诸言语。潮水高涨,故事远去,我在长长的堤岸上踟蹰。没有人能为你分开红海,只能凭自己的力量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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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香港以后去西贡玩,忽然发现香港的海似乎也不比红海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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