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2022年12月前的北京,空气中有种暴雨将至的压抑和躁动。风咆哮着,仿佛知道它遇见了更厉害的对手。人们淹没在传言、预兆、猜测的洪流之中,一边心火如炽,一边万念俱灰。然后,一夜之间,大船调头转向,暴雨倾盆如注。这边厢还沉浸于见证历史的震惊和恍惚,身边的人们已如风暴中的小麦一批批倒下。退烧药售罄,急诊室爆满,城市因“硬着陆”的冲击而再次陷入荒芜。

北京成为了全国第一个迎来感染高峰的大城市。在我的印象中,这也是三年来人们第一次公开大胆地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病程。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至少在我的朋友圈中,极少见到恐惧焦虑,更多的是乐观和热切,往往还伴随着自我调侃——从不幸之中找出笑料,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技能。幽默是一种心理防御方式,人们以此来对抗残酷的现实。

毫无意外,很快我们一家也阳了。抗原测出两条杠的那一刻几乎是一个解脱的瞬间:靴子终于落地!因为毛衣的学校在放圣诞假,我们计划趁假期回老家看父母,但又担心带病毒回去传染他们;如今尘埃落定,算算时间,等到阳康后再回去也来得及。如果赶上南昌的爆发期,或许还正好可以照顾他们——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两天后爸妈竟也先后测出阳性,是南昌较早感染的一波……

我们一家三口的病程无甚特别,算是相当标准的轻症。毛衣第二天退烧后就活蹦乱跳了,铭基自我感觉症状轻于流感,我则结结实实地反复发烧了三四天,好在只是头痛背痛,也没有传说中的“宝娟嗓”和“刀片喉”。不得不说,内心还是颇有些挫败的——老娘可是一周上四次keep健身课的人!

但与此同时,我也终于理解了身边朋友们分享经验时那几乎带着喜悦的乐观情绪。那是另一种解脱感,源自免于恐惧的自由——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安心地在自己家里生病了,不用再像仅仅几周前那样,恐惧于被拉走被隔离被歧视,担心牵连邻居,担心孩子的处境,担心家中被消杀,担心宠物没人照顾甚至被“处理”……尽管身体不适,但我毕竟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身处熟悉的环境之中,不用在方舱里排队等待安排床位,频繁使用公共卫生间,在整夜不灭的大灯下入眠……至少在很大程度上,身体和私人物品的掌控权终于回到了自己手中,这种确定性前所未有地令人安心。

另一个令人欣慰的事实是娃长大了。在我和铭基发烧卧床的那几天里,毛衣一个人肆无忌惮地从早玩到晚,乐高碎片铺得满天满地,偶尔良心发现,会给老父母做个糖拌西红柿。其实我从未奢求她有多么懂事贴心会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不要在不恰当的时间来给我添麻烦——这就是老母亲最大的心愿。托她的福,这回我们终于得以平静地卧床养病,再没有人每隔5分钟便满屋子横冲直撞大喊“妈妈”……

很难想象孩子究竟要如何理解这一切。从封小区上门磁到轻症可以上班,从每天计算核酸“保质期”到一夜消失的核酸亭,从老师家长反复警告的可怕病毒到每个人都坦然说出“我也阳了”……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前后不到一个月。当毛衣看到爸妈卧床不起时,她的心里是否曾闪过一丝恐惧?在过去的三年里,她对世界的感知与体验曾怎样被割裂和扭曲?

痊愈后有一次聊起某事,她很自然地接话:“对对……那是在你们还活着的时候……”

大笑过后,我也忍不住琢磨她所使用的语言。孩子擅长狂野的语言实验,脱口而出的话语往往是潜意识的流露,也许在毛衣眼中,经受过病毒洗礼的我们已然成为某种“死而复生”或更难以名状的全新物种。

在许多层面上,我也的确不再是从前的我了。尤其是过去的一年,精神上的压抑和内耗让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枯竭。不想看到那些阴间新闻,但又必须紧紧跟随最新信息,即使它们随时可能会被推翻。产出越来越少,睡得越来越晚,时间白白浪费,感受希望和快乐的能力不断被剥夺,就好像每天都死去了一点点。

是的,现在我们逐渐自由了,可那些沉重的记忆无法也不应被抹除,更何况封控和自由的背后其实是同一双翻云覆雨手、同一套强大而无制约的权力运行逻辑。有时看到网络上的某些分裂和争吵,我也会感到相似的悲哀。在势不两立的观点背后,我看到的是同一种集体的、持续的、未经处理就被吸收和内化的创伤,而那些激烈的表达和无端的戾气其实都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不在抑郁中爆发,就在抑郁中灭亡。

最近我常想起十年前在泰国禅修时的奇特体验:在十日禅修的后期,打坐时总是莫名其妙地不停流泪,仿佛是在排出过去累积的情绪——为自己曾经遭遇的痛苦,也为一路走来所看到的不幸。那时我才意识到,有些心理创伤会有延迟性。有时我们走了太远,远到自己的旅程已经累垮了悲伤本身。而它所带来的震荡和影响,也许要在几个月或若干年后才会慢慢渗入我们的生命。

 

出京终于不再是个问题,一路也顺滑得似真亦幻。回家总是令人开心,但这一次还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劫后余生”之感——此劫甚至还未尽渡。我们在圣诞节后回到南昌,北京感染高峰已过,南昌则仍在逼近峰值。街面上人烟稀少,要到一周之后才复归往日热闹景象。

好在我爸恢复得很快,妈妈也转阴了,但身体还是虚弱,常需卧床休息。尽管如此,她还是与我们一道出行了好几次,去东林寺拜佛,去鱼尾洲公园散步,去白鹤小镇看候鸟……年少时的我并不懂得欣赏家乡之美,总是向往远方的新奇和大都市的五光十色,直到在“异世界”漂泊经年逆水行舟,才有机会回头重新看清自己的来处。

它甚至比记忆中更好。好与不好的丈量尺度往往随时间而更改,我曾暗暗“嫌弃”它不够时髦光鲜,现在却恰恰为此感到欣慰。这座生态之城并没有被水泥丛林侵蚀,反倒有了更多与自然连接的空间。我鲜少会看着某幢高楼大厦,怀念它曾经是其他东西时的古早时光。

漫步在鱼尾洲公园,我甚至隐约看到了家乡一千多年的样子。“水城共生,城在湖中,湖在城中”是南昌独特的城市形态,而鱼尾洲公园几乎再现了《滕王阁序》中“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的图景。它的前身是一片备受污染的鱼塘,设计师开辟出有净化功能的湿地,并将鱼塘的泥土和粉煤灰混合在一起,建起一座座漂浮小岛,星星点点,若即若离。湖泊留出了可蓄滞洪水的空间,而为了适应汛期水位上涨,岛屿上的植物也都选择了能在水位涨落中生存的树种,比如落羽杉、池杉和水杉。水上森林被淹没期间,公园就变成了一片沼泽湿地,另有一番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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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的杉树和香樟层林尽染,树影婆娑倒映湖面。落羽杉的叶片如红色羽毛团团簇簇,夕阳又为它们勾出金边。我们沿着亲水步道穿越森林岛屿,君王般的树木和水岸边的大片湿生植物组成一个新生的共和国,无声的生命像滚滚巨浪朝我们压来,将人类微不足道的存在吞没。

我想起去年春天静默中的北京,许多人都在绝望地寻找一片水、几亩舒展的草地。即使找到了隐秘的好去处,你也不能在社交媒体上公开标注它们的位置,因为闻讯赶去的人群会令这些地方立刻遭到封禁。那真是一段荒谬的时光,我们一退再退,退到荒山里、野河边,像打游击一样处处闪避,但有时还没站稳就被驱赶,大喇叭不断重复广播着“不要聚集不要聚集”……我们何以至此?为什么甘愿做西西弗斯?或许是因为太渴望靠近大自然了吧,我想,让自己压抑失控的情绪被那天地不仁的恒常所稀释。

鱼尾洲公园也仍保留了不可为人类探索的秘境。许多岛屿四周并没有步道,那是特地留给鸟儿的栖息之所。作为水乡泽国,江西历来是候鸟天堂。所谓“鹤汀凫渚”、“百鸟佃于泽”、“落霞与孤鹜齐飞”……正是这片土地人鸟共生的常态。我爸还曾特地考证过那个流行于亚欧非三大洲的“羽衣仙女”传说(美丽的仙女沐浴,男子窃得羽衣后与其结婚生子,仙女取回羽衣后飞返天界),可以认定古代豫章地区(现在的南昌)便是这个故事的故乡。

如果你也喜欢观鸟,我要隆重推荐一下位于南昌高新区鲤鱼洲的白鹤小镇(又名“五星白鹤小区”)。白鹤是江西省的“省鸟”,全世界约有4000只白鹤,98%以上都在鄱阳湖越冬。小时候我爸会特地带我坐很长时间的车去鄱阳湖看白鹤,没想到如今南昌周边便有环鄱阳湖区域白鹤数量最多、观赏距离最近的观鸟点。这里原本是五星垦殖场的一片藕田,自从大批白鹤来此啄食莲藕,农民不堪经济损失,打算改种水稻;幸好有爱鸟人士发起了“留住白鹤”众筹活动,筹集到足够资金租下藕田,整修道路,建立水位调控系统,建起了首个民间白鹤保护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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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个起风的阴天来到保护区。天地萧肃,渺无人烟,走在观鹤长廊上,颇有“风声鹤唳”之感——我从未意识到鹤类是如此“嘈杂”的生物!据说鹤的气管长约1米多,是人类气管长度的五六倍,宛如一柄弯曲的长号,发音时能引起强烈共鸣,其声可传至数千米。所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它们简直像是在开交响乐party。

透过围挡的缝隙窥看,水田里密密匝匝一片白色,鹤舞蹁跹,风姿绰约,展翅飞翔时会露出黑色的翅尖。间中点缀着黄色的身影,那是白鹤的幼鸟,每年秋天随家族南迁至鄱阳湖越冬,次年春天飞回西伯利亚时已变成白色。“故人西辞黄鹤楼”中的黄鹤,很可能就是古人看到的白鹤幼鸟。来年都变成白鹤了,当然“黄鹤一去不复返”啦——只是不知道崔颢本人是否了解个中缘由……

白鹤的迁徙路线原有东、中、西三条。在鄱阳湖越冬的白鹤属于东部迁徙路线,中部路线穿过乌兹别克斯坦到达印度,西部路线则是沿着里海西海岸到达伊朗。然而在过去20年里,由于战乱和盗猎,中、西两条迁徙路线已几近丧失。东部路线硕果仅存,鄱阳湖已成白鹤的最后一片家园。

年复一年南渡北归,仿佛永恒的轮回,又像是时间的守护者。白鹤说着自己的语言,专注于它们流动的宿命,并不关心人类的叙事。“万物皆流动,无物常住”——2500年前的赫拉克利特从对自然的观察中得出结论,几乎带着几分禅意。世间万物在流动中生生不息,在交互中生发变异,彼此依存,共生共处。在无法流动的日子终告结束之际,面对流水、浮云和漫天鹤影,我也觉得自己略微更靠近了命运。

 

但命运会嘲弄我们,在你大谈“流动”时发出冷笑声。2022年的最后一天,我们正驾车前往海昏侯博物馆,坐在前座的老爸突然对着手机惊叫出声:

“小卢哥……走了?!”

那是我的小舅舅,因新冠导致呼吸衰竭,永远留在了2022年的冬天。

和许多“候鸟”式老人一样,舅舅舅妈也习惯于随季节迁徙的生活。他们平日住在成都,每年冬天则飞去温暖的西双版纳旅居,没想到这次竟倒在了越冬之地。感染后以为是感冒受凉,没想到已经入肺,送到当地医院抢救了几日,最终也无力回天。特殊时期一切从简,遗体立刻火化。去西双版纳时全须全尾,回程却只余一坛骨灰。我的小舅舅再也无法“流动”了。

车子飞驰向前。我把手机贴到耳边,听着微信群里舅妈泣不成声的语音。等清明节回南昌,她哭着说,把骨灰撒入赣江,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心愿了……妈妈,毛衣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你很难过吧……我没有说话,我爸也没有说话,语言在此刻似乎全然无用。我难过吗?冷风从车窗缝隙里渗进来,有些情绪似乎被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我们继续前行,开进博物馆的停车场。我伸手去开车门,却发现自己要被一股强大的倦怠和荒谬感压倒了。时间本身不大对劲,哀悼和玩乐之间一些必要的步骤丢失了。我们真的要去博物馆吗?不然又还能怎样呢?

讲解员在给我们介绍海昏侯墓中出土的奇珍异宝,我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在历史长河的角落打捞个人记忆的吉光片羽。上次见到小舅舅是2020年秋天的北京,妈妈这边的亲戚们从天南海北齐聚一堂,为我的大姨庆祝九十大寿。我们还一起去了故宫看展览,出来后等了很久才叫到网约车,几位老人只得在路边枯坐。记忆最后的画面定格在车子驶离的那一刻,他摇下车窗,微笑着朝我们挥手——那个刹那的悲怆意味要到此时才全然落地。北京的大姨和长沙的大舅舅在一年后相继离世,没想到又一年过去,小舅舅也猝然长逝。

我努力回想他的样子。妈妈的大家族多是“自来卷”,小舅舅又格外高鼻深目,常被戏称为“外国人”。他温柔细心,永远笑眯眯,总是热情邀请大家去成都玩……这是从刘贺墓中出土的金饼,讲解员提高音量,一共100枚,就铺在垫着遗骸的琉璃席下……我贴近展柜欣赏那金光灿烂的珍宝,却蓦然从玻璃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脸——茫然、渺小、恬不知耻的愚蠢和自私。你沉浸于劫后余生的团圆之乐,直到本以为遥远的哭声响彻耳边。

我们要如何理解这一切呢?一边是歌舞升平重迎人间烟火,一边是脆弱的生命像野草一样被收割。一边对失而复得的生活心存感激,一边又要随时准备接受亲人的离去。(回到北京没几天,我的阿姨——我妈最亲近的姐姐——也因感染新冠抢救无效而去世。)“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好像直到此刻才读出它残忍的深意。如果我曾为放开而欣喜,是否意味着如今要承受良心的谴责?如果活着才是第一要义,我们是否甘愿牺牲一切使生命变得有价值的东西?我们是否可以一直坚壁清野,直到经济民生都难以为继?电车难题终究无解,事实上也根本轮不到普通人来做选择,我们却为何如此习惯于自我反省,以至于社会责任和统治关系都可以轻松地隐身而去?

可是,痛苦和愧疚也都是真实的。人心比道理更千疮百孔,我们注定只能在死亡的阴影下活着。

或许这也是应对现实的唯一方式吧:one reality here, one reality there.

 

我们在双重现实中离开两千年前的侯国,回程还顺道参观了汪山土库——当地程氏家族的府第,始建于清道光年间,民间历有“江南小朝廷”之称。

这是个传奇的家族,文运昌盛,家业辉煌,嘉庆末年更是出现了程矞采、程焕采、程楙采三兄弟同朝为官的盛况,分别官至湖广总督、江苏巡抚和安徽巡抚,人称“一门三督抚,五里六翰林”。原国民党宣传部长程天放和著名音乐教育家程懋筠等均属汪山土库程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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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古宅自然气派恢弘,但或许是心境使然,细读讲解文字只觉无尽苍凉。尤其是看到大房主人程矞采的履历,十几行字里风云变幻,其中似有无数文学性的时刻。程矞采与林则徐同榜进士,都是朝廷的一品大官,都当过封疆大吏,显然也同样有抱负有能力有政绩。但时也命也,当江苏巡抚时遇到大英帝国的军舰,丢了镇江。湖广总督任上又遇到太平天国,一年内丢失湖南大部。长子战死都不给批假,愤而弃印出走又被弹劾充军新疆。终于等到获释回家,却猝然倒在了返程途中。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他的一生就是大清盛极而衰的见证,个人命运终究无法逃脱时代的洪流。

之后又偶然了解到程家后人程懋型的故事。他是程焕采第四代孙,年轻时留学日本,1946年时任江西田粮处处长。八年抗战后,“鱼米之乡”江西已元气大伤。内战在即,蒋介石又勒令江西征粮200万石以供军需。程懋型领命赴吉安赣南等地督导征粮。其时青黄不接,又遭旱灾疫疠,百姓饥馑待毙,何来余粮?程懋型忧愤交集,最后竟决定以死殉职,步行至白鹭洲江畔,自沉殒命。终年51岁。

历史并不只由伟人的丰功伟绩堆叠而成。程家人既非草民也非胜者,其命运在时代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汪山土库中设有孔雀亭,是程氏兄弟圈养孔雀之所,却并非为了观赏,而是遇有犯事之时,用剧毒的孔雀胆自裁,以免遭受更大折磨。至于更多的普通人,只能如蝼蚁一般任庞然大物碾压而过。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晚年的王安石怀着辛酸和自嘲写下这首诗。可纵观真实的古代史,饥荒、战乱、人相食,有多少人能够完好无损地过一辈子?汪山土库里雕栏犹在庭院空寂,穿行于幽深巷道,能感到短暂生命与巨大历史弧线交汇时的空虚自失,但个人的悲怆又旋即被时代的悲怆所吞噬。和自然一样,历史的浩瀚与无情似乎也有种疗愈性。人类的苦难是汪洋大海,我的伤心完全不成比例。

这是阿Q式的麻木不仁吗?还是风雨飘摇中的苟安之道?我想象着镇江失守后被革职留任的程矞采,回到老宅的“退思堂”中闭门思过,独对疏窗。落日楼头,把栏杆拍遍,每每欲言又止,终究不可名状。

 

这次回家不巧遇上格外阴冷的天气,听说云居山已下过大雪,担心山路湿滑,犹豫了几日,最终还是决定在回北京的前一天上山拜访。

江西的名山古刹往往深藏若虚,位于云居山顶的真如禅寺便是其中之一。它始建于唐宪宗元和年间,是中国佛教禅宗五宗之一曹洞宗的祖庭,在佛教界地位卓然。苏东坡、黄山谷、白居易、朱熹等大儒都曾来此游历并留诗作画,近代禅宗大德虚云禅师和著名高僧一诚法师也都圆寂于此,五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中有四任都曾在此修行或担任方丈。

真如寺最具特色之处是它“农禅并重”的传统,僧侣自耕自种自给自足,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清代以后,农禅之风日渐荒凉,但真如禅寺始终奉行祖训,故有“禅宗丛林活化石”之誉。

而在许多江西本地人心中,它是崇高和亲切的混合体。尽管并非佛教徒,我的父母也曾无数次来此参拜祈福,与现任方丈纯闻法师已是旧识。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后,也是真如寺的僧人为他们念经超度。宗教是人类的精神避难所,每当遭遇打击、陷于迷惘,人往往渴望在至高的存在或智慧中找到心灵可以安放之处。我的确是怀着这种心情上了云居山,尽管明知不可能在一日之间寻得顿悟。

天冷得像在考验我们的虔诚。寺中残雪未融,僧人们穿着灰色棉袍,走动间呵气成霜。哆哆嗦嗦参拜礼佛之后,知客僧将我们引到客堂。说来也巧,知客本人便毕业于我爸供职的大学,一结束学业便皈依了佛门。客堂上了棉帘子,屋里烧着火盆,一秒将我传送回童年。南方冬日湿冷,爷爷家也离不开火盆,还有铜手炉和火笼子。围炉取暖,家人闲坐,灯火可亲,那是冬天最温暖的记忆。雨雪天进屋,脱了鞋子把脚放在火盆上烤,暖烘烘如坐春风——只是袜子好几次险些烧出小洞……有时我们小辈贪玩,把花生、红薯、甚至饼干糖果都一股脑塞到炭灰下烤。爷爷抱着手炉坐在对面,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佛像般笑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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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黄猫凑到火盆边取暖,就像它那被人类篝火吸引的祖先。毛衣顶着寒风在外面玩雪,我们则不停地喝茶,吃僧人递上的烤橙子,听爸妈和住持和尚聊天。时间流逝,一层又一层的淡淡失望漫上心间——不是对寺庙,而是对我自己。失望源于期望,可我究竟是在期望什么?佛教不赞成得失心,认为我们不应抱任何期许,哪怕是期许开悟。好吧,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奢望,也许只是想在此间寻得些许安慰或平静,在无常的漩涡中抓住一丝永恒的感受。但佛陀又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唯有无常才是永恒。你怎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寻觅最不可能之物?

我早已放弃了追根究底,但随年龄和怠惰一同增长的还有对一切的怀疑——既怀疑信仰也怀疑自己,然后再一次承受心灵的折磨。正如此时此刻,我一边失望一边贪恋炉火的温暖,甚至没有勇气再次踏进寒冷的寺院;远方的亲人尚未入土为安,我却任凭自己的初心在雪地里化为无形。

可我没穿秋裤啊,我再次懦弱地自我辩解,我那一小炉火也显然杯水车薪。

 

谁能想到呢?我最终还是得到了点什么。不是当头棒喝,也没有醍醐灌顶,而是一种逐渐累积的感受,始于对一位传奇人物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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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如寺是虚云大师生前最后修复的寺院,也是他的圆寂之所。如今的虚云纪念堂就坐落在他生前的居室“云居茅蓬”遗址之上,里面展出老和尚的生平事迹、照片和遗物。纪念堂里同样阴冷,但我渐渐被这些资料图片拼凑出的传奇人生所吸引。此前我只是听说过虚云大师,知道他是公认的近现代禅门泰斗、民国四大高僧之首,但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看他的照片——怎么说呢?有的人只看照片已觉非凡,老和尚清癯端肃,形貌高古,甚至隐隐透出“菩萨低眉”的悲悯。更令人惊讶的是,根据虚云年谱的描述,老和尚百岁之后仍在四处弘法,1953年竟以114岁高龄步行走上云居山,兴丛林,立规矩,建寺安僧。圆寂之时,世寿已达12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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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岁!这几乎是人类寿命理论上的极限。虽说佛家最忌妄语,但也难保其弟子为“弘法利生”不加考究以致失实……带着一丝疑心许多好奇,一下山我就开始琢磨这件事。看了无数考证和口水仗,可毕竟年代久远、史料缺失,感觉正反两方的证据都不甚充分。但正是在查证资料的过程中,好奇心渐渐转化为五体投地的感佩。无论老和尚究竟活了120岁还是100岁或90岁,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绝世高僧。

按照流传最广的年谱记载,虚云大师19岁出家,从此开始他的百年修行之路。起初隐居岩洞,静心苦修三年,食松毛草叶,饮岩泉山涧。之后四处行脚,一杖一笠,遍访名山大刹,研习经教,参究禅宗。游历西藏后,从不丹国翻越喜马拉雅山去到印度,兜兜转转一圈,又去了锡兰和缅甸。回国后巡礼鸡足山、九华山,在江苏高旻寺因沸水烫手茶杯落地声而开悟。后在终南山结茅修行两年,出关后再次入川进藏,折至云南大理。因发心重兴鸡足山,他只身前往南洋等地募缘建寺,一路风餐露宿,度化信众无数。此后老和尚更以超凡毅力,几十年中历坐十五座道场,以一身承禅门五宗法脉,先后中兴了鸡足山祝圣寺、昆明云栖寺、福建鼓山涌泉寺、广东南华寺、云门山大觉寺及云居山真如寺六大名刹,重建大小寺院、庵堂八十余处。每到一处,莫不竭尽全力。功成后又飘然离去,继续往下一处弘宗扬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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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三言两语怎能道尽个中艰辛?老和尚曾自书一联记述生平:“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他的一生正值中国最动荡不定的年代,经历天灾人祸、战乱饥荒、内忧外患,确可谓“九磨十难”,其意志与信念却如真金淬火——

民国成立之初,出现逐僧毁寺风潮,滇军师长亲自督军上鸡足山捉拿虚云,虚云顶着枪口与其辩论,竟使之皈依三宝,引兵而去;

在1951年震惊全国的“云门事变”中,地方干部及民兵百余人包围了云门寺,将老和尚拘禁于方丈室,将百余僧侣分别囚于禅堂及法堂,干部大事搜索,最后数大汉以木棒铁棍殴打老和尚,逼其交出金银财物,打得老和尚五窍流血,肋骨断折。直到数月后消息传出,北京方面电令地方政府严查,云门之围始解;

云门罹劫仅仅两年之后,老和尚又来到云居山,看到真如寺已毁于日寇炮火,卢舍那铜佛兀坐瓦砾荒草之中。虚云不忍祖庭凋敝,遂带领僧众开荒拓田,担瓦烧砖,重建寺庙,再塑佛像。山上生活非常清苦,劳动量又极大,年逾百岁的老和尚每日不仅要坐禅开示,还要规划巡看建筑场所,甚至坚持参加晚上看守稻田防范野猪的轮班工作。真是筚路蓝褛,其辛苦难以想象……

起初我总觉得虚云大师身上有种神秘的矛盾性,仿佛是在某种崇高秩序里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他是绝对的苦行僧,一生坚苦卓绝,清俭淡泊,禅定功夫已臻化境;另一方面,他在世俗社会又展现出非凡的外交、社会活动和组织领导能力,辩才无碍,魅力超凡。他既可以用三年时间从普陀山起香三步一拜朝礼五台山,翻山越岭几经生死;也可以应蔡锷将军之请深入藏区游说,化解一场可能发生的战争……后来想想,其实这也暗合了禅宗的本质吧——不落两边,不着空有,运水搬柴无非妙道。听起来轻松,其实完全靠自力,它需要你勇猛精进,在现世之中找到真理。

我见到一种说法,认为虚云老和尚一生并没有提出多少佛学理论,是佛法的坚守者而非革新者。但在那个佛教日渐式微的时代,正是他几十年含辛茹苦身体力行,为中国保存佛祖道场,为寺院恪守祖德清规,方得以将薪火传续。老和尚总强调“在动用中努力”,认为“想明大事,就要努力精进,不要悠悠忽忽,兀兀度时”——“白天应缘遇事要作得主,白天能作主,梦中才作得主;梦中作得主,以至病中作得主,则临命终时才作得主。这几样作得主,是由平常能强作主宰而来的。能强作主宰,就易悟道了生死”。

看到“强作主宰”四个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一剑刺中了要害。乍一听它似乎与“不执着”相悖,但我很可能只是故意把“不执着”理解成了苟且偷安。100岁的老和尚在危疑震撼中强作主宰,我却耽溺于观念的泥潭,不知节制又没有信念,还盲目地跟自己争斗个没完。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这才是烦恼的根源。我们总是太想获得某个结果,想把不快乐转化为快乐,可如果努力做事本身就会快乐呢?我们是否应在求取之前先明了努力的意义,在获得开悟之前先获得开悟?

“不要提我的虚名,不要听我的空话,”老和尚又说,“能信不行空费力,空空论说也徒然。”

那一刻我做了个决定:与其在大脑里气喘吁吁跑上十公里,不如踏踏实实坐下来写出一万字。这本是我一直在逃避的事:跨越2022的这段日子实在太过荒诞沉重,令人身心俱疲,这趟回家之旅又充斥着纷繁芜杂的见闻和情绪。我无法想象要用文字重新梳理这一切——大脑中的十公里迂回曲折,文字却是线性的叙事。游记夹杂着呓语,写着累读着也累,年关已近出游在即,还有那么多好剧没看,为什么要逼自己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

就把它当作考验吧——用虚云老和尚的话来说,“于动用中磨炼考验自己”。又或者是个微小的证明——我们被命运所选择,但又一定要强作主宰。

(竟然真的做到了!虽然好几次写到想死……但不逃避的感觉真好啊,仿佛重新创造了这一小段生活的意义。)

结尾该说什么呢?同为大疫之后的幸存者,也许还是那句歌词最合适——

“竟可以支撑到目前,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给大家拜个早年!愿大家勇猛精进,用力生活!财源广进,天空海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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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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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农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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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喜欢的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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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门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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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康后的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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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鱼尾洲公园

(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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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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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山土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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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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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居山真如禅寺

(纯闻法师发来的雪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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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内千年银杏树秋日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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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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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的好消息是《斑马》入选了豆瓣2022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榜单,再次谢谢大家!也谢谢编辑马林同学拍了好看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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