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看见安，是在她儿子L的婚礼上。L是铭基的好友，以前曾一同在南京共事。后来L和中国姑娘XQ恋爱结婚，这个英国人索性就在中国常驻了下来。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L和XQ婚礼的每一个细节。那是一场悲喜交织的婚礼，因为L的父亲彼得在婚礼前不久忽然病逝，而他的最后愿望就是希望婚礼能够如期举行。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至亲离开更难承受的悲痛了。在小礼堂里，L的朋友为彼得献上了一首令在场所有人都红了眼眶的“You raise me up”。L几度几欲泪出，最后又生生忍住。L的哥哥上台致辞的时候，提到父亲，忽然情绪失控泣不成声，最后是他的女朋友走上台去，握着他的手，替他把发言稿读完。
最令人感动的还是安。刚刚痛失老伴的她表现得非常坚强，自始至终都是恬静的微笑。即使是当L的哥哥在台上痛哭的时候，她也没有一同落泪，而是一直用安慰和鼓励的眼神注视着他。那眼神令我久久难忘。
婚礼过后已经两年多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安，可是每次听到L的消息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老伴离开了，两个儿子也不在身边，她。。。还好吗？
上周L和XQ回英国度假，我们开车送他们回家，也因此有机会去探望安。
以前只听说L家住Swindon，没想到并不是在城里，而是非常偏远的郊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两旁尽是树林草场，路边有人骑马施施然经过，仿佛来到世外桃源。
安出现在门口，身材清瘦，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向我伸出手臂，还是如两年前一样温柔地微笑着说：“来，让我抱抱你。”
一踏进屋里便觉得被一种特别的气氛包围。这是一幢典型的英国房子，两层楼，收拾得整整齐齐。家具都是老派风格，到处摆放着相框和收集的小玩意儿。XQ点燃了壁炉，房子里温暖适宜。没有开电视，空气中轻轻回荡着收音机传出的音乐声。我看到柜子上放着当年的超级巨星猫王Elvis Presley的照片，L说：“他是我妈妈的偶像。。。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天醒来，发现妈妈一个人在哭。原来Elvis去世了。。。”
透过玻璃窗向外看，不禁大吃一惊――那几乎是我迄今为止所看见过最大的住家后院，已经被精心布置得犹如一座小小园林。院里有小雕塑，有鱼池，有苹果树，有温室，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木。时值冬天，很多植物都已凋败，可是仍然能够想象春天到来时这座花园的青翠馥郁。
见到我们赞叹连连，L走过来说：“这是我妈妈最大的寄托。她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打理这花园。”
安在一旁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反正我也没有其它的事情可以做。。。”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了这房子里那种特别的气氛是什么。
那是安的气氛。是一个孤独女人的气氛。
处处都是她。屋子里摆着她结婚时的黑白老照片，年轻的她穿着白纱，彼得西服革履，两个人坐在婚车里齐齐向后看，眼神里有许多兴奋一点茫然，宛如好莱坞老电影中的一幕；我能想象她一个人在厨房做饭，当收音机里开始播放Elvis的老歌，她会停下手上的活计，拧大音量侧耳倾听；我能看见她在后院采摘苹果侍弄花草，一个人对着老彼得生前最喜欢的鱼池微笑；还有那些月色清朗的夜晚，她端着茶杯站在窗边，和远在中国的儿子共此一轮明月。。。
在很多方面，安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中国的母亲。她早早就给我们准备好了午饭，一边看着我们吃一边不停地鼓励：“多吃点，多吃点。”饭后又不由分说地端上两盘蛋糕，我们吃到肚子都鼓了起来，她还一直担心地询问：“真的吃饱了吗？”闲聊时我无意间提到极具英国特色的胡萝卜蛋糕，她眼睛一亮：“你想吃吗？我冰箱里就有这个！”，我吓得赶紧捂住肚子求饶。。。
然而我也能感受到她瘦削身躯里蕴藏的绵密的能量。安过的是近似“山林隐士”的生活，离家最近的店铺也在五英里以外，已是老人的她常常独自开车往返采购。门口放着好几根手杖，我们正在好奇地端详，安走过来拿起一根，毫不含糊地抽开，里面竟是明晃晃的刀刃！我们全都吃了一惊，这手杖竟是她的防身武器。
她看起来是这样柔和恬静的女人，可是内心深处有沉默散发的坚强。自从上次在L的婚礼上看见她，我就一直知道。世事和岁月在她心里留下轮廓和印记，她以平常心相待，可这并不代表她已然忘却。无论哀恸或是欢喜，她都牢牢记得，并将它们背负身上。
离开的时候，安提前送给我们圣诞礼物，还有一袋从她的花园里摘下来的苹果。倒车的时候，她还一直站在门口不停地向我们挥手。夜色中她的身影清雅得像一株梅花，一人花开，一人花落，满屋子都是她的疏影暗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