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ree Words in Thailand （之一）

从德里飞往曼谷的飞机上，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出一幅印度绘画中反复出现的画面：为了求得永恒真理，衣着华丽的王公贵族拜伏在一位贤哲面前。贤哲坐在树林中，衣衫褴褛，满身灰尘，可是面目安详，看上去充溢着高贵的内在生命。或许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可以提供，然而他所代表的历史和奇迹，自省与灵性，便已然构成了他存在的意义——就像印度这个奇妙的国家本身。而此刻的我们正背道而驰，奔赴与它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在那个我更熟悉的花花世界里，物质泛滥，灵性已死，可我仍然对它充满期待——是的，在享受过几个月崇高的精神生活（以及数不尽的咖喱和甩饼）之后，我这颗庸俗的心却依旧渴望着干净的床铺与可口的饭菜。。。

到达曼谷之后，我和铭基放下背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Central World购物中心的鼎泰丰。热腾腾的蟹粉小笼包一端上来，我们俩差一点“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而在之后的日子里，无论身在泰国的哪一个城市，我们几乎顿顿胡吃海塞，加上当地的朋友们又热心推荐各种好吃好玩的去处，两个吃货每天从一睁开眼睛就开始琢磨“今天要去吃什么”，简直像是要将之前在印度欠下的“食债”一一还上。其实就历史文化而言，泰国比印度单薄太多，可这实在是个太令人舒服的国家——生活便利，物资丰富，食物便宜美味，人们诚实友善，文明程度极高。在这个全亚洲最受欢迎的旅游胜地，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愿去思考什么高深的哲学问题，而只是放任感官肆意享乐。也正因如此，我对泰国的观察体会实在非常浅薄，只能随意记录感触最深的细枝末节罢了。

（一）Bangkok

“Bangkok”（曼谷）不是它的真名，泰国的首都实际上拥有一个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超长名字：Krungthep Mahanakhon Amonrattanakosin Mahintharayutthaya Mahadilokphop Noppharatratchathani Buriromudomratchaniwet Mahasathan Amonphiman Awatansathit Sakkathattiya Witsanu Kamprasit，意为“伟大的神仙之城，供奉玉佛的皇都，坚不可摧的极乐之境界，天帝的皇都，被赠予九块宝石的世界大都会，天宫般巍峨皇宫，一座毗湿奴神创造的都市。。。”。名字很有霸气，就是念起来实在不方便，泰国人于是将其简化为“Krung Thep”一一天使之城。

天使之城热得恐怕连天使都会流汗。我们刚到曼谷时，雨季尚未开始，天气闷热得宛如密西西比的沼泽，空气中无数水汽越聚越多，好似在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据说人对于一座城市的感受往往由嗅觉开始，背着行囊走出轻轨站的时候，我的鼻子的确在第一时间感知到了这座城市，那是垃圾堆中芒果皮的气味一一潮热中正在腐烂的甜美。

站在曼谷的大街上放眼望去，尤其是在中心地带如暹罗广场，这座城市和“天使之城”的名字无论如何也无法扯上关系。听说就平均气温而言，曼谷是地球上最热的大城市，不知道当初人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么炎热的地方建造起一个钢筋水泥的现代迷宫。我常常感到疑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亚洲的大城市变得比它们极力模仿的西方对象更加的“西方”？这些地方在此之前又究竟是什么模样？

小时候我看过一本写于六十年代的儿童科幻小说《小灵通漫游未来》，书里描写未来世界的人们乘坐一种飘行车在空中飘行，从而创造出一层凌驾于地面之上的全新交通空间。在曼谷，我隐隐然看见了这一层全新的空间一一被称为“Skytrain”的轻轨列车载着乘客轻快地飞驰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在交通的意义之外，它还发展出崭新的城市秩序一一由水泥柱支撑的轻轨车站升起在地面的街道之上，里面布满了花花绿绿的果汁店、蛋糕店、服装店、眼镜店、旅行社。。。这里是同样被资本主义攻占的另一度城市空间，却比下面的世界更清洁，更宽敞，甚至更凉爽。

曼谷比我想象的还要摩登。甚至于在之后的两个多月中我们多次从不同地方返回曼谷，每一次都觉得它变得比上一次更加摩登。有些新潮的购物商场简直像是来自太空时代，不输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商场里挤满了来自全球各地的无数品牌，它们的名字听起来仿佛一种全新的语言。Central World里正在上演曼谷大学服装设计系学生的作品展，T台和灯光都做得煞有介事，不同肤色的模特儿全都有极其专业的表现，而设计作品的质素之高更是大大超乎我们的想象。这些年轻的泰国设计师压根不玩所谓的“东方元素”，而是直接与西方设计师硬碰硬地较量。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国外，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宣称自己“不喜欢泰国”的人。这个迷人的国度就是具有如此奇异的魅力。有人热爱南部的海洋岛屿，有人喜欢北方的山地部落，有人着迷于泰国菜酸辣香鲜的独特风味，有人沉醉于泰国人温厚而友善的笑靥。。。不过我倒是听到过不少对于首都曼谷的抱怨一一高速，拥挤，混乱，喧闹，消费狂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这些一切大都市都有的通病，在我和铭基这种本来就非常喜欢大城市（而且刚从印度那旮瘩出来！）的人看来，却反而是它的魅力所在。

灼热的阳光之下，街道永远都是那么拥挤。空气中弥漫着熟透了的热带水果气味，泰国流行歌曲的旋律四处飘荡，卖烤肉的小贩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花店里总是挤满了大捧的兰花和白荷，卖化妆品的小店门外永远少不了颜色造型都堪称“暴力”的彩绘指甲展示板。Spa和按摩店外悬挂着令人每次看到都为之心动的价目表，清爽明亮的医学美容店又推出了肉毒杆菌大优惠。塑料模特成排地站在廊檐下，展示着身上水果色系的小洋装。穿着校服的青少年成群结队地走过街道，他们的脸上有电影里一样清新的神情。街角的咖啡店和果汁店前聚满了年轻的泰国女孩，她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拥有浓密的长发和纤细的腰肢，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在印度看惯了女性长及脚踝的纱丽裙摆，刚来到曼谷时视觉真是受到巨大的冲击一一简直就像电影的镜头陡然一转，忽然间满街都是女生们裸露的双腿！铭基同学顿时觉得生命随着夏天的来临又重新开始了。。。泰国姑娘喜欢作很女性化的打扮，长发短裙，雪纺蕾丝蝴蝶结，化妆技术相当高超，而且大多非常纤瘦。在我去过的城市中，曼谷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姑娘是最苗条的。

而每当天空变成烟灰色的时候，微风便带来辣椒在热油和罗望子酱中翻炒的味道。流动餐厅般的小吃摊档纷纷出动了：猪肉粉、猪脚饭、烤鸡腿、烤肉串、烤鱿鱼、烤香蕉、包子、烧卖、芒果糯米饭、香蕉煎饼。。。它们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任何有人走动或居住的地方。即便是在繁华的暹罗广场，这些小吃摊档也依然落落大方地驻扎在豪华气派的购物商场旁边。还有一类更加简陋的“流动餐厅”，由小摩托车装上托盘和支架改装而成。托盘里往往是大堆炸得金黄或通红的各种昆虫，被悬在上空的白炽灯泡照射着，宛如车轮上的自然历史博物馆。

夜市也已悄然登场。廉价服装、二手运动鞋、假名牌墨镜、卡通造型的USB、便宜的化妆品和小饰物。。。密密麻麻分布在人行道的两侧，好似一条条沸腾的河流。人们一边打量着两旁的摊位，一边摩肩接踵地小步向前挪动。他们之中有衣着光鲜的高级白领，也有打扮潦草脸泛油光的打工妹。许多外国游客也在夜市中穿梭，他们身着显然正是从夜市买来的“Chang Beer”和“Same Same”的背心，皮肤已被热带的阳光灼伤，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神情，仿佛整个人正在以慢动作爆炸。很少有西方人不爱亚洲的夜市，这是他们的“东方梦”中早已预演过的俗世繁华，是他们在自己发达却冰冷的国家里无法体验到的热闹文化。

在帕蓬（Patpong）和牛仔巷（Soi Cowboy）一带，城市正在以一种更加剧烈的方式腐烂。专做游客生意的露天市场旁边分布着各种各样的脱衣舞酒吧，大门敞开，正在选购旅游纪念品的你直接对上脱衣舞娘近乎全裸的身体和充满挑逗的微笑。在曼谷，所谓“夜生活”的潜台词就是寻找性伙伴一一当然付费的居多。这是很多人眼中泰国的另一重魅力，热爱东南亚的游客中也有“性旅行老手”这一新的派别异军突起。并非只有男人才会在天使之城寻花问柳，湄南河边的高级酒店里，特地从东京飞抵此地的日本中年女性正坐在吧台耐心“垂钓”，等待囊中羞涩的泰国或西方男子主动上钩。笃信佛教的泰国早已默默地接受了自己作为性服务提供者的角色，这种奇异的矛盾感却使得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益发为它着迷。

曼谷更像是个为未来而准备的城市，只有湄南河上的习习凉风才能让人逃离疯狂的现代生活。湄南河早已不再是通往泰国内地的高速公路，然而机动船却依然是曼谷最为舒适的交通方式。渡船靠近码头时，船工吹出几乎将人耳膜刺破的尖利口哨，穿着校服的学童和身着僧袍的和尚一齐走上船来。豪华酒店和时髦咖啡馆渐渐被抛到身后，远处郑王庙壮丽尖塔上的瓷砖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岸边开始出现隐藏在巷子里的小村庄，柚木吊脚楼和古老的芒果树好像已经沉睡了千年以上。

这些画面是古老曼谷的残存，在这个像是得了失忆症的城市里并不多见。可是，如果说充斥着高楼大厦和现代化建筑的曼谷毁灭了自己的过去，那么超自然的力量又使得它重新复活了一一这座城市居然拥有那么多的寺庙、神坛和僧侣，如此古典，如此激烈，简直像是要将时针强行扳回到旧日的时光。也正因如此，它们的魅力简直无可抵挡。它们用自身的存在提醒着人们：信仰并不只是通往迷信的道路，更是一种对于失落的过去的缅怀和向往。

那一天我们在暹罗广场看见奇异的景象：在城市最最繁忙的地点，中心的中心，轻轨线和人行天桥之下，拥挤的车水马龙旁边，走着整整一长列的僧人，看起来正在进行一项祈福的仪式。他们全都穿着黄色的僧袍，斜背布袋，手持雨伞，威仪持重，目不斜视地走在闹市中。他们人数众多，大概是在沿着广场绕圈，一眼望去简直看不见尽头。有交警和工作人员在特地辟出的道路旁维持秩序，行人们则齐齐跪在人行道上双手合十，神情无比庄重虔诚，有些人还穿着化妆品牌的制服，显然是在上班时间从旁边的Siam Paragon商场里溜出来祈祷。很多人不停地把成包的玫瑰花瓣洒在僧人经过的道路上，久而久之形成了厚厚一层专供僧人行走的玫瑰花径，僧衣的橙黄色和玫瑰花瓣的艳粉色交相辉映，在灰色的钢筋水泥背景衬托下显得更加神秘奇突。僧人和信众同时念诵着经文，每隔几秒便发出一声悠长的尾音，掷地作金石之声，又好似虎啸龙吟。我与周遭的人们毫发无伤地陷入一个古旧的世界。而与此同时，Skytrain照常在空中行驶，汽车和摩托车从旁边飞驰而过。就在此时此地，时空被超越了，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在这里交汇。

第一次走在暹罗广场附近的人行天桥上，我就感觉非常诧异一一迎面而来的行人中，时不时会有一个人面朝桥下的某个方向短暂地低头合十，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路。我们好奇地循着那个方向一路找去，最后居然来到了Grand Hyatt酒店门前一个香火鼎盛的守护神坛。一看到神坛上神像的四张面孔，我脑子里的齿轮忽然“咔嗒”一声对上了一一四面佛！这就是传说中有“世界上最灵验佛像”之称的大名鼎鼎的曼谷四面佛！

其实我也是去过印度之后，才知道在东南亚很受欢迎的“四面佛”原来就是印度教中创造天地的神祗梵天，他在泰国和其它一些东南亚国家被视为佛教的护法神，影响巨大，信徒众多。这件事本身很有意思，因为梵天在印度当地信众极少，是典型的“墙内开花墙外香”。全印度的四千多座印度教寺庙中，只有两座（也有说法是唯有一座）是专门供奉梵天的，而大部分印度教徒都对湿婆祈祷。在印度旅行时我们还曾特地去圣城普什卡拜访那座传说中的梵天庙，看看次大陆上唯一还记得梵天的地方。

此刻的我震惊地看着这创世者的形象。即便是在普什卡的梵天庙，我也并没有看清过他的面容，因为非印度教徒只能进入庙宇，却无法进入神龛。而在曼谷熙来攘往的市中心，在这个人人都崇拜敬仰他的地方，他的四张面孔都以同样优雅的淡漠面对着二十一世纪的玻璃丛林。不像印度教中的其他神祗，梵天的八只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令旗、经书、海螺、法轮、权杖、水壶、念珠和手印。

梵天的四张脸自有其来历：传说梵天在创造宇宙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位名叫Shatarupa的美丽女神。梵天非常迷恋她，而Shatarupa却觉得不妥，常常转到他的左面、右面、后面甚至飞到上面来躲避他的注视。可是不管她怎么躲，梵天都会长出新的头颅来将她永远保持在视线之内，最后一共长出了五个头颅一一四个在侧面，一个在上方。

梵天的行为惹怒了印度教的另一大神湿婆。湿婆认为在名分上，Shatarupa是梵天的女儿，而娶女儿为妻违背了伦理大义，因此他用额头上第三只眼放射出来的火焰烧去了梵天向上方看的首级，梵天于是只剩下了现在常见的四张脸。湿婆还限制了人间的梵天崇拜，让他从此被地上的人们遗忘，以此作为耻辱的标志。而自从那时开始，决心悔改的梵天就开始不停地诵读着《吠陀经》，并追随湿婆苦修，希望能够得到原谅。

印度教的很多神祗都有着和人类一样不完美的性格和命运。梵天就是一位被诅咒的神一一他被爱诅咒。对于一位女性的爱情和欲望令他蒙羞，几乎将他摧毁，也使得他在印度本地不得人心。可是，也许恰恰正是同一原因，使得他在泰国被热情地接纳，并受到如此广泛的欢迎。

爱情。在Central World购物中心旁边的Trimurti神坛，你会看见这座城市的人们对于爱情的渴望。这尊金色的神像是印度教中的“三相神”，即创造之神梵天、维护之神毗湿奴和毁灭之神湿婆三位一体。无论是佛教还是印度教，相比起它们的哲学意义，泰国人明显地更注重它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并与泛灵崇拜仪式相结合来祈求好运。“Trimurti”本是印度教中代表各种宇宙功能相互平衡的一个概念，在泰国却奇妙地变身为祈求爱情和姻缘的场所，而且据说非常灵验。看着跪在地上闭目祈祷的善男信女们，以及他们手中的红色香烛和玫瑰花，我觉得这分明又是一幅超现实的画面一一在一个性文化如此悠久泛滥的国家，在一个对于身体如此随便的城市，人们却似乎仍然虔诚坚定，甚至有些天真地信仰着爱情。

又或许这也无可厚非。泰国的国王被认为是毗湿奴的化身，曼谷又是由毗湿奴一手创造的城市。爱情是一种奇迹，可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神秘力量的城市里，奇迹也会以超高的频率发生吧？

有时我会忍不住猜测：信仰佛教的泰国人为什么会选择向印度教的神祗祈求爱情？或许是因为佛教对于爱情的态度太过冷静一一虽然它并不否定爱情，却教导我们以智慧正视爱情，放下爱情的执着。以佛教的眼光看来，爱里没有痛苦，也不应有戏剧性。然而人类本性愚痴，面对爱情有如飞蛾扑火，满心执着毫无理性。

所以梵天大神才会令人感觉亲切吧，他对Shatarupa的爱里也充满了执着和戏剧性。只是这实在令人好奇啊一一据说梵天的一天有日夜各十二小时，而每十二小时相当于我们的四十三亿两千万年，因此他的二十四小时就相当于我们的八十六亿四千万年。那么，他对Shatarupa的爱究竟持续了多少天？抑或是人间的多少亿年？天神的爱究竟是短暂还是持久？神一天的爱就可以抵得上人间的无数个世纪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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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飞机不久就马上冲去鼎泰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