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下)

终于到了婚礼的大日子。因为Ishita说她会一早来酒店帮我穿纱丽,我特地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把上衣和衬裙穿好,戴上叮铃当啷的一大堆首饰,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等着她按门铃。然而我又一次忘了在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之外另有一套“印度时间” ——Ishita迟到了近两个小时,进门的时候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过,我想,如果一切都依照“印度时间”,那么婚礼也应该不会真的准时开始吧?

Ishita将纱丽抖开,我张开双臂像个木偶一样直楞楞杵在原地,看着她将纱丽一层一层地围在我的腰间,折出褶皱,搭上肩头,用别针固定。。。别说记住整个过程,光是看着就已经觉得头晕了,我觉得单凭我自己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系好纱丽的,很难想象那么多印度妇女竟然以它为日常服装,甚至穿着它做辛苦的体力活。

其实很多生活在印度都市的现代女性也并非常常穿着纱丽,阿比就觉得我对纱丽的兴趣比高里更大,Ashwini穿纱丽也需要别人帮忙,Ishita虽然懂得纱丽的系法,可是她自己此前也从未穿过——我听了真是大吃一惊,阿比的婚礼竟也是22岁的Ishita第一次穿纱丽的日子!

由于Ishita和Ashwini想在我们房间换衣服和梳妆打扮,铭基早早地就溜了出去。可是直到我和Ishita都装扮好了,Ashwini还是没有出现。就在我对于“印度时间”的容忍快要达到极限的时候,门铃响了。开门的时候我差一点认不出Ashwini——她是骑摩托车来的,大概是为了防晒,在自己的衣服外面又穿了一身极土极简陋的碎花布衣裤,头上包着头巾,遮住了大半张素脸,手里还拎一个小箱子,看上去非常可疑,像是故意乔装改扮以防被人认出。

Ashwini是个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的女生。优点是待人热情自来熟,缺点则是太熟。我和她这才是第三次见面,她已经把我的房间当作自己的一般。箱子一打开,里面的衣服鞋子化妆品立刻抖落得满床满桌都是。她穿着高跟鞋站在床头柜上让Ishita给她系纱丽,我看得提心吊胆,生怕床头柜会随时崩裂。系纱丽时需要叠出皱褶作为“裙摆”的装饰,要把这一步做到完美很不容易,尤其是对于材质比较挺括的纱丽来说。Ishita反复叠了很多次,Ashwini都不满意,结果一个越来越丧气,一个越来越着急。最后Ashwini“咚”一声从床头柜上跳下来,在床上的一大堆东西里扒拉出她的碎花“防晒服”和手提包。“我现在马上骑摩托车去找我的朋友,把她接来这里帮我系纱丽!”她宣布。看来她是下定了决心,非以完美的面貌出现在阿比的婚礼不可。

我本来就担心这样折腾下去会错过婚礼的开场,一听这话简直脑袋都要爆炸了。还没想好该如何反应,Ashwini却已经迅速地换好衣服冲到门边。“你们不要出去啊!就算出去也别锁门!我很快就回来!”她一阵风一样地消失了。

我和Ishita两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就算出去也别锁门”?

百无聊赖地等了一阵,我的手机忽然响起。阿比在嘈杂的背景声中大声吼道:“你在哪里?”

“我在房间。。。”

“赶快下来!我们马上就到酒店门口了,这里有个仪式,你别错过了!”

我真有点过意不去——身为新郎倌儿的阿比在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打电话来提醒我不要错过开场。。。

可是Ashwini还没有回来。我和Ishita讨论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下去,而且当然要锁门(东西被偷怎么办?!)。还好刚走到楼下就看见Ashwini和她的朋友,我匆匆把房间钥匙递给她,马上加入了酒店门外正在等待的人群。

如果目光是有声音的,那么众人忽然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简直可以发出轰然巨响。惊愕的三秒过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身着纱丽。穿纱丽的短发中国人——我不知道他们的观感如何。有人马上拿出手机来拍照,有人用还没来得及掩饰的错愕神情看着我,有人露出友善的微笑发出赞美——印度人非常自豪于自己的纱丽,我相信他们的赞美对象其实是这种美妙的传统服饰本身。

欢快的鼓号声益发地近了,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新郎在一群盛装打扮的鼓号队簇拥下出现了。他是乘轿车来的,而不是像传统仪式里那样骑着帅气的高头大马。其实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和阿比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一听到“马”这个字就惊恐万分:“你不知道,他们本来还真的要我骑马来着!我打死也没同意!我才不要骑什么马!”在英国时我觉得阿比是个典型的印度人,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一回到印度,他身上的西方特质却反而更加明显了。阿比性格十分沉稳低调,讨厌浮夸和铺张,可是印度婚礼讲究的就是奢华铺张,他不得不在很多方面做出妥协。买婚礼服装时他要求尽量简单朴素,然而最终出现在婚礼现场的他仍是全套隆重装扮——米色暗花的kurta,领口处钉着密密的华丽珠片,配一条暗红色镶金线的围巾,最特别的是与服装相同色系的额带,绕过前额垂在脸颊两侧,使得他看上去像是印地安人和贾宝玉的综合体。

音乐响起,围观的亲友们忽然绕着圈跳起舞来(他们真的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起舞的!),大家热情地拉我过去一起跳。之后阿比在几位女性亲戚的簇拥下走进酒店大门,我正在一旁看得起劲,阿比的妈妈却忽然拉我过去加入她们的行列。“护送”着阿比一路走进婚礼现场的感觉实在是非常奇妙,因为身处男方亲戚的队伍之中,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阿比的亲人一般。

昨天举行酒会的宴会厅经过重新布置后又是另一番模样。宴会厅中心矗立着一个由四根柱子构成的开放式“帐篷”,上面装饰着幔帐和花朵。“帐篷”下的地面上摆放了一圈白布坐垫和婚礼仪式所需的各种“道具”(大米、蜂蜜、花瓣、椰子、颜料等)。而两位一身白衣的祭司已经坐在坐垫上等待了。

宾客们此时也正陆陆续续地进场。一看就是明显的中产阶级,参加婚礼的人们全都衣着光鲜,他们微笑着彼此打招呼,轻声交谈,礼貌中带着一丝客气的疏离,简直是英国社交场合的翻版,很多人干脆就直接说英文。人群中最兴奋活跃的要数阿比的那帮MBA同学了,清一色的男生,穿着最时髦的kurta,全都是印度世俗标准中具有高尚职业和光明前途的有为青年,特地从世界各地赶回来参加好友的婚礼。简直从一公里以外都能看见他们脸上的踌躇满志。

婶婶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看见那个白衣服的男生吗?”

“怎么了?”

“他是阿比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小时候那叫一个胖!”

“现在一点也不胖啊!”

“哈!我还记得他有一天跑来跟我说:‘婶婶,婶婶,我减了五十公斤!’我说那太好了呀,可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可是我还剩一百公斤呢。。。’”

仪式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没有拿着话筒的主持人,没有大屏幕和背景音乐,印度传统的婚礼仪式其实是一项宗教仪式,由一对新人和他们的父母在祭司的指引下进行。宾客们可以旁观,也可以坐在外围的椅子上互相聊天,一切都很随意,不像西式的教堂婚礼那样肃穆。我走到“帐篷”外面观望,看见双方父母已在祭司身旁坐下,祭司把一条金黄色的绳子系在他们手腕上。没有见到高里,阿比则坐在更靠近中心的木几上,正在一盆水里洗脚。他和高里的爸爸都戴上了一种样式奇特的白色小帽,老丈人用勺子舀起蜂蜜滴在他的手中,表示接受新女婿。

新娘出现了,她今天的打扮更是非同小可——以黄色为主,镶满银色和绿色水钻的新娘服,外罩一层浅金色钉珠刺绣滚边的薄纱,从头上直披下来,遮住了挽起的发髻。全身佩戴的那些珠宝首饰那就更不用说了,足以令天上的星辰都黯然失色。她刚在阿比身边坐下,有人把一条淡金色镶边的绿色披肩搭在她的肩膀上,又让她戴上一条和阿比的一模一样的额带。高里赤着双足,我这才注意到连她的脚上都密密地描绘着mehndi。本来是可以用“艳光四射”来形容的,可是她忽然抬头羞涩地一笑,那艳光立刻被可爱的笑容冲淡了。“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我在心底默默吟诵着这一句。阿比你这幸运的家伙!

阿比为高里戴上一条坠着红宝石的黄金项链,据说这是西方婚礼中交换戒指的印度版本,正式标志着新娘已经出嫁。接下来的仪式却令我大吃一惊——一对新人相对而坐,两位祭司开始用白线将他们一圈圈缠绕起来!印度婚礼有许多复杂繁琐的细节,大多具有象征意义。我像个乡下人一样似懂非懂地看着这一出华丽铺陈的戏剧,很想知道剧本到底去了哪里。不过这个仪式的意思却十分明了——缠绕住两人的白线象征着他们的结合。以我这个中国人的眼光看来,这就是写实版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高里将双手放在阿比伸出并拢的双手之上,两人都手心朝上,高里的爸爸将大米和蜂蜜洒在女儿的手心,然后执着她的手放入阿比的手中。这是印度婚礼仪式上著名的“牵手礼”,表示他已把女儿交给了新郎。

祭司点燃了正中心的火盆,请火神驾到见证婚礼。一对新人先面向燃烧的火盆向火神祈祷,接着,伴随着两位祭司的祈祷声,他们一起将手中的大米投入火盆供奉火神,祈求他赐予自己幸福的婚姻生活。祈祷结束后,高里牵着阿比的手一起围着火盆顺时针绕七圈,每绕一圈,祭司都为这对新人向火神祈祷。

我站在一旁静静凝视着阿比。整个仪式中他一开始略为紧张僵硬,到后面却表现越来越自然。尽管相识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一面的阿比——身处庄严的宗教仪式中,他与这片土地之间血肉相连的关系忽然被无限地放大和凸显,在西方世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他又重新不留痕迹地融化在古老的传统之中。七圈走完,高里的堂兄弟们一拥而上拼命拉扯阿比的两只耳朵(又是某种我不明白的风俗),若是放在平时我简直无法想象阿比的反应,然而此时的他却只是容忍地微笑着。

绕火盆之后,婚礼已经接近尾声。在长辈们热火朝天的围观之下,阿比把印度糖果喂到高里口中,表示供养妻子和全家是丈夫的职责,而高里也反过来喂阿比吃糖果,表示照顾丈夫和全家是她应尽的义务。我留意到阿比看着高里的眼神,那简直是对“旁若无人”的最好诠释。他对她表现出不可抗拒的偏爱,仿佛根本不在意周遭的世界,目光所及只有她一个人。

仪式似乎结束了。一对新人站起来向两位祭司合掌鞠躬,然后离开了“帐篷”。高里回酒店房间去整理妆容,阿比则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朝我走来。真是奇怪,一旦离开了宗教仪式的现场,阿比好像忽然从一个古老的梦魇中醒来,笼罩在他身上的魔法瞬间消失了。“恭喜恭喜!”我说,“都搞定了?”他满脸如释重负:“差不多了!”

然而其实还有最后一项仪式。“帐篷”里的各种道具被撤走后,中间拉起了一道“布帘”——那是一块红色和金色交织的绸布,令人联想起唐僧身上的锦澜袈裟,由两个男人各执一端。阿比和高里分别站在绸布的两侧,绸布拉得很高,他们看不见彼此,两个人都顺从地低着头,看上去简直像是老电影里盲婚哑嫁的男女。宾客们似乎对这项仪式最感兴趣,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帐篷”周围挤得水泄不通。忽然间高里被她的“亲友团”举了起来,一直举到高过绸布。人群顿时一阵喧哗,无数只手臂扬了起来,伴随着鼓励的呼声,阿比的“亲友团”一个发力,也抬着他的脚将他举了起来——甚至高过了高里一大截,阿比顺势将一个大花环戴在高里的脖子上。围观的人群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喝彩。

一对新人再次走出“帐篷”。他们满脸笑容,右手紧紧握在一起,脖子上都戴着由金盏花编成的大花环。人们向他们抛洒染成彩色的大米,祝愿他们能够长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此刻,婚礼仪式才正式结束了。

大家都一拥而上和新婚夫妇拍照,我却累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整个上午人们都不停地走过来称赞我的纱丽:“很好看!而且你看起来很自在,不像是第一次穿纱丽的样子哦!”才怪!我在心里无声地吼道。作为一个由于太看重舒适度以至于连紧身衣和高跟鞋都不爱穿的人, 我已经足足强撑了一个上午——上衣太短太紧,只要多吃一口饭就会出现赘肉;纱丽太长,裙摆又窄,走路没法迈开大步,上下楼梯更是对仪态的挑战;廉价首饰果然连一天的面子都不给,项链和手镯一直在默默地褪色,我的脖子和手臂被染成一片孔雀蓝。。。

勉强吃过午饭之后,我马上回到酒店房间,迫不及待地把上衣扣子解开,然后轰然倒在床上。“哗!”我发出满足的轻叹。铭基同学非常无奈:“小心你的纱丽!弄散了可没人帮你系!”可是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呈大字形躺在床上舒展着僵硬的肩背,用湿纸巾狠狠擦着脖子上的蓝色,心里不是不惭愧的——要想驾驭纱丽,还真是需要一身优雅的骨头啊。。。

为了不弄散纱丽,我小心翼翼地保持一个姿势在床上躺了一下午。其间Ashwini也来房间玩,旁若无人地在我们的床上滚来滚去,我很好奇——难道她不怕压皱身上的纱丽吗?

到了晚上宴会的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揭晓了。宴会在离酒店几条街之外的一个大花园里举行,刚刚进入那个同样装饰成华丽“帐篷”的大门,还没来得及到处走走,已经有别的东西先抓住了我的眼球——

衣服。所有的人都换了衣服。

除了我和铭基,其他所有人都换了一身礼服再来参加晚上的宴会。Ashwini在草地上看见我,惊讶的咦了一声:“你没换衣服?”可是我们哪知道晚上宴会要再换衣服?更何况。。。也实在没有别的可换。。。唉,反正我们是外国人。。。

我们讪讪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没换衣服的那一点尴尬很快就被接二连三的震惊冲淡了。我已经在很多印度电影中领略过婚礼宴会的宏大场面,然而眼前的婚宴却比电影中的还要壮观。草地上摆放着无数张沙发、椅子和茶几,周围是一大圈供应食物的餐台,除了已经做好的冷食和甜点之外,还有厨师站在锅灶后面现场烹饪,做中餐的厨师驾轻就熟地拿着锅铲翻炒,锅里的熊熊火苗窜得比他的头还高。穿着制服的侍者满场奔走,殷勤地为宾客们奉上饮料和食物。。。印度普通城市的中产阶级家庭能将婚礼办到这个水平,足可证明传闻非虚——印度人对婚礼的排场有执着的追求,非要让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看了都捶胸顿足不可。。。

阿比、高里以及阿比的父母共同站在一个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高台上。高里又是一身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的华服,而阿比则换上了普通的西装,又变回我最熟悉的上班族形象,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出门见客户。宾客们逐一登上高台与阿比一家握手、拥抱、祝福、合影,而主人家则不断地表示感谢,全程保持热切的笑容。宾客越来越多,开始在台下排起长队,我看得叹为观止——按照这个趋势,等到所有人都和主人家合完影,恐怕已经是三、四个小时之后了。。。眼看着阿比爸爸的肩背越来越塌,新郎新娘的笑容越来越僵硬,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之前的那些仪式都是小case,眼下才是整个婚礼中最“艰苦”的一关哪!

我和铭基到得比较早,上台与阿比一家握手合影后,当天晚上其实就只剩下了“大吃大喝”这一项任务。看到我们对各种印度食物表现出兴趣,站在一旁的宾客们纷纷热情地进行推荐和指导。这些人大多是斯文优雅的中产阶级,即便心中好奇也不轻易流露,而现场的厨师和侍应生们则彻底惊呆了——Indore不是个旅游城市,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外国人。他们张大了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们,伴以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而且完全不加掩饰。

侍者中有一位不知道有没有成年的年轻男生,看到我和铭基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惊呼一声,然后神情急切地向站在我们身旁的Ishita问了一句什么。Ishita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态度有点爱理不理。

侍应生离开后,Ishita才转向我们笑道:“这人刚刚问我,你们是不是美国人。。。”

“美国人?”我和铭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长得可有半分像美国人?

“你们不知道,”Ishita摇摇头,“这些没见识的,把所有外国人都叫做美国人。。。”

我们笑着走开,可那年轻侍应却完全被这两个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的“美国人”迷住了。他开始到处“追随”我们,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将托盘里的食物和饮料不停地塞到我们手里。他年轻的脸上露出狂热而迷乱的神情,无论我们再怎么摇手拒绝,他都不管不顾地一意孤行。因为语言不通,他只能通过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向我们表达好感,并不知道自己的热情已经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那一双眼睛——我该如何形容那一双眼睛——像是来自森林里的某种幼兽,虽然闪烁着天真好奇和迷惑不解,却仍然充满了丝毫不加掩饰的野蛮的欲望。

“真是。。。明明是好意,怎么搞得人这么为难。。。”拿着两杯他再次强塞给我们的饮料,我和铭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躲开他远一点吧,我们过去那边好了。”

我们走到高台下面角落里的沙发坐下来,希望沙发的靠背可以将我们隐藏起来。高台之上的阿比一家还在不停地与客人合影,我们喝着饮料百无聊赖地盯着他们看。

奇突的一幕出现了。阿比的爸爸忽然走下台阶,微笑着迎向一群正在向他走来的中年男女。

“看。”我轻轻推了铭基一下。

那是一群和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完全不同的人,以至于你能够从周围气氛的改变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在满场的华丽服饰映衬下,他们的衣着显得如此朴素甚至寒酸——男人们穿着破旧的衬衫长裤,唯一的两个女人穿着棉布纱丽,有些人甚至赤着脚。可是他们的衣服都很干净,头发全都梳得整整齐齐,男人们的胡子也像是精心修剪过。

他们很安静地站在台下,为首的那个人向阿比的爸爸说了些什么,阿比爸爸点头微笑,双手合十,像是在表示感谢。片刻,一群人又悄悄地离去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登上过高台。

我想我知道他们是谁。阿比的爸爸拥有一间工厂,他们大概是工厂的工人代表,特地前来恭祝老板儿子新婚之喜。然而碍于身份卑微,他们不能登上高台和老板一家合影,也不能留下来参加婚宴,只能送上祝福然后悄悄离去。

有时我觉得印度已经在悄然改变,包括一向被视为传统保守的婚姻制度。结婚时的嫁妆一向是印度女孩父母的沉重负担,泰戈尔曾在短篇小说“Asset and Debts”中尖锐地批判印度的嫁妆制陋习——女方嫁妆的多寡直接决定她在丈夫家的命运,因为嫁妆不理想而被侮辱迫害至死者大有人在。然而就我所见,阿比的父母对高里的嫁妆没有任何要求;根据印度的传统风俗,结婚仪式的费用也应由女方承担,可是阿比的婚礼费用却是由两家各出一半;不少婚礼仪式步骤都按照年轻人的愿望被简化和改变,添加了接近西方仪式的内容。。。

可是最根本的东西没有改变。印度教的印度是永恒的,每个群体都生活在自远古时代便划定的各自区域之内,没有任何改变,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前生注定的“业”是安宁之本,是舒适的枷锁,人们安于现状,甘愿在驯服状态中找到至善的精神。印度人习惯了自我隔离,从不轻易逾越界限——旅馆的前台不会去拿行李,看大门的不会去扫地。低种姓的人自觉地不去乘坐火车的一等车厢,工厂的工人自觉地不去参加种姓高贵的婆罗门老板儿子的婚宴。。。《薄伽梵歌》中说:尽你该尽之责,哪怕其卑微;不要去管其他人的责任,哪怕其伟大。在自己的职责中死,这才是生;在他人的职责中活,这才是死。

这时高里的表妹走过来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我的心思还在刚才的那群人身上,可是出于礼貌,我不得不和她交谈几句。这是个非常美丽而骄傲的女生,家庭背景优越,在纽约的银行业工作,说话彬彬有礼中又透着几分自负和虚伪。当她得知我们辞职旅行后扬起眉毛用美国口音的英语说“噢是吗?我本人也很喜欢旅行”的时候,她的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们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几个回合之后,我已经累得不想继续了。

“这真不是我嫉妒美女。。。我是实在受不了那么假的对话。。。”我小声对铭基说。

“如果能再参加一个普通印度人的婚礼就好了,看看穷人是怎么办婚礼的。。。我觉得肯定比阿比这个更好玩。”铭基也受了刚才那一幕的刺激。

“更好玩倒也不一定,不过肯定也是一样的开心。”我也不禁有些神往。

那个年轻的侍应生就在此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惊得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他端着两杯绿色的饮料,就想硬塞给我们。

“不用了!我这还没喝完呢!”我向他比手划脚。

他笑了,露出狼一样的两排白牙。紧接着,他居然直接伸手把我们才喝了几口的饮料收走,强行换上新的两杯。

“。。。。。。”我和铭基非常无奈。这人的行为已经有一点到达骚扰的地步了。

两秒钟后,他又转回我们面前。这一回他的托盘里是两杯冰淇淋。

“不用了!”我和铭基异口同声地说。

他嘻嘻笑着,眼睛里依然闪动着那种兴奋得接近野蛮的光芒。大概是发现“美国人”好说话,无视我们再三的摇头摆手,他再次直接动手把冰淇淋强行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

“跟你说了不用了!”我忍不住喊起来。声音大得连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他愣了一下,笑容有一瞬间的凝结,可他似乎认定了我们不会生气,又嬉皮笑脸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我猛地站起来,又颓然地坐了下去。

我到底在生谁的气?是他还是我自己?那位年轻的侍者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心中的恶浊。说到底,我和奈保尔笔下的那些假惺惺地谈论着“穷人的快乐,穷人的姿态,穷人的尊严”的中产阶级又到底有何不同呢?我既看不惯中产阶级的虚伪、做作和优越感,又忍受不了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无知、粗俗和缺乏教养。面对着宛如天地间一块原石的他,我以为自己懂得欣赏他质朴而优美的灵魂,可是当他明显的好意以一种我不习惯的形式表现出来,我却立刻害怕退缩了。说得容易——“想参加印度穷人的婚礼”——恐怕到了那个时候,被一群像那位年轻侍者的人包围着,我大概会马上逃跑吧。。。

乐队开始奏乐,星光洒满了草地。身边是衣香鬓影佳肴美馔,高台上的闪光灯仍在不停地闪烁,好一个良辰美景花月佳期。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内心有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正在演奏着寓言般的乐曲。在心中某个角落喧响和撞击的,不知是对周遭优雅文明表象的赞美,还是对自己和这一切的深深的厌恶。

许久,我和铭基离开婚宴,在黑暗中沉默着向酒店走去。

一辆漂亮的轿车在我们身边停下。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老先生的面孔。我知道他是阿比爸爸的朋友。

“回酒店?我送你们。”他打开车门。

我上了车。

经过贫民窟的窝棚,越过露宿街头的乞丐,车子像一支箭般驶向酒店。夜色中它益发显得金碧辉煌,宛如茫茫大海之上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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