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Uncategorized

兵荒马乱的五月

我已经习惯了从手机取景框里看比赛时的她。仿佛隔了一层,心就不会从喉咙里跳出来——尽管它仍疯狂地想要跳出来。手机镜头追踪着岩壁上的小小身影,眼看她过了一个难点,又一个难点……登顶的热望中,忽然之间,没有一点点防备,也压根没意识到哪里出了错,她已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 放下手机,我和铭基交换一个错愕又失落的眼神。这是最后一条线了,而她的表现甚至还不如上一条难度更高的线路。我总觉得自己一生都在等候(担心或预期)失败,但每当它们发生时,却仍像是毫无准备。 “肯定还是不舒服。”我说。 “没力气了。”铭基说。 来眉山前几天,我开始头痛,咳嗽,昏昏沉沉。那段时间香港又进入了新冠高峰,我没有检测,但感觉八九不离十。全国攀岩少锦赛在即,我担心传染给毛衣。但怕什么来什么,飞机刚落地,她直接在机场被筛查出了发热,立刻被带走做了鼻拭子和咽拭子。等到我们在眉山的酒店住下,她已一反常态地蔫头耷脑,咳嗽鼻涕也如约而至。 难度预赛就在第二天一早进行。她坚持参加,结果便是开头那一幕。眉山的攀岩场馆很大,我们去接比完赛的毛衣,两人在毒箭般的日光下恍惚地走着,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现在回想起来,从开幕到完赛,从难度到攀石,那几天一直浸泡在类似的氛围里,仿佛潜入水底,一切模糊而不真切。只记得身为父母的忧心、揪心、贪心、不甘心,还有无可避免的失落和“如果”。哎呀,只差0.2分就能进攀石决赛。是啊,如果不生病就好了。可是,真的已经不错啦。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跟心里那个小人较劲呢? 如今攀岩早已不算小众运动,全国高手如林,竞争激烈。尽管毛衣在香港时不时能捞着个奖牌,可放在全国便泯然众人了。就算没有生病,要进前二十也很勉强。我们的初心相当单纯:毛衣喜欢攀岩,我们也乐见她坚持一项运动。曾经在网上看到一个国外的爸爸发贴,解释自己为什么花那么多钱让孩子学各种体育项目: “让我坦白一件事,”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根本不是把钱花在孩子的体育上了。就我个人而言,我甚至对孩子究竟参加什么体育项目都不关心。我只是为我孩子已经精疲力竭但最终又坚持下来的那些时刻花了钱,为我孩子学会了遵守纪律、专注和奉献花了钱,为他学会了照顾自己的身体和珍惜装备花了钱,为他学会了在没有取得期望的排名或头衔时能面对挫折、并且一周又一周地卷土重来竭尽全力花了钱,为他懂得为小小的成就而自豪并为长远目标而努力花了钱,为他可以外出运动场而不用在电子屏幕前呆坐着花了钱……” 是的,我想,就是这样。可是,明知努力本身才是意义,为什么我们仍会为结果而失落?为什么仍如此执着于比赛和排名?随着她技术精进,心智坚强,我们的贪念却为何日益膨胀?决赛时,坐在常胜冠军的妈妈的身后,我看着她稳稳举着手机拍摄的手,忍不住想知道“胜券在握”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 说来讽刺,即使是在看她比赛心脏狂跳的时刻,我也清楚地知道那不只是得失心在作祟,而是为自己仿佛被“夺舍”的状态感到焦虑和失望:对孩子的期许有悖我内心的准则——人不该寻觅某些在我们自身之外的东西。作为一个中年人,早已和自己的才能限度达成了妥协,又为什么总想让孩子“更进一步”呢? 哎,“准则”——铁一般铿锵,梦一般无用。 比赛的间隙,我们在眉山四处闲逛。这是一座自得其乐的小城,是苏轼毕生怀念的故乡。当地人热情健谈,随意走进一家小店都有不俗的美食。夜幕刚至,人们就坐在露天桌椅上喝起了啤酒,锅里翻滚着红亮的汤汁,烤串和钵钵鸡的竹签摞在一旁。他们的脸上没有野心,也看不出虚度的压力,令我想起自己的家乡与童年,似乎也是如此恬淡悠闲,“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 所有的出租车和网约车司机都知道攀岩少锦赛。近年来,这座城市一直致力于将自己打造为“时尚体育运动之都”,但政府的雄心始终悬浮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外,他们看着这些热闹,多少像是隔岸观火。 “我早上也拉了家搞攀岩的嘛,”司机说,“可怜哦!那个妈就一直骂,小孩就一直哭!” “莫得必要噻!”另一位司机说,“当运动员造孽得很!” 我自己从未被“鸡”过。犹记得小时候学电子琴,上了几次课不喜欢,爸妈便由着我,说不学就不学了。毛衣却从未流露放弃之意,我们也不认为自己属于“鸡娃”式父母。当然,她也算不上顶尖的刻苦,而她的训练频率(一周两次)更远不及赛事中那些佼佼者(至少一周四、五次)。之所以仍有期许,也许是觉得她尚未竭尽潜能,又或者是为那些“沉没成本”心有不甘——每周两次看似不多,但由于香港少有攀岩高墙,每次都需跨城前往深圳的场地。我和铭基周中周末轮流接送,的确耗费不少时间精力金钱,而我们的周末也因此永远缺失了一天。 有时不免自问,这种坚持究竟源于何种动力?的确是为孩子的兴趣和品格投资,但自己的欲望与虚荣也裹挟其中,彼此渗透,边界模糊。或许这就是人性的局限吧。我追求的东西本就是一团乱麻,又掺杂着无数自我批判的声音。教育终究是成年人自身的修行——当你试图引导孩子成长时,其实也在不断暴露和拆解自己,重新审视内在那些隐秘的假设、评判和限制。 可我也不相信会有一个所谓“正确”的答案。放在以前,我会嘲笑自己这种父母,会为那些每周训练五次的孩子感到窒息。现在的我却觉得,过分自洽的心容不下真实的人性。是积极进取还是优绩主义?是强加意志还是激扬潜能?是自我实现还是世俗期待?有时自相矛盾能让你保持痛感,太过笃定和丝滑的东西反倒显得可疑。 “我自相矛盾吗?”沃尔特·惠特曼自问自答,“很好,那我就自相矛盾吧。我是庞大的,我包含无数自我。” 我在三苏祠里默默想着这些事情。游人如织,阴雨蒙蒙。坐在廊檐下避雨,看满墙的苏轼手迹石刻,想象孕育过圣贤的土地,想象彼时彼刻如此时此刻。苏轼是我最偏爱的古人,总有种发自内心的莫名亲近。又或者,用我爸的话说——“谁能不喜欢苏轼呢?”想起在北京故宫看苏轼主题书法特展,看到他被贬海南后写过儿子苏过的一封信,说海南盛产生蚝,我发明了一种烧蚝的做法,极其美味,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简直为之绝倒——这也太“苏轼”了! 在旷世天才中,苏轼有种少见的“活人”感,从不吝于袒露自己的焦虑、贪馋、虚荣、软弱、恐惧,也不曾因洞悉世相而冷眼遁世。人人都爱苏轼,与其说是仰慕其才华造诣,毋宁说是窥见了某种可企及的生命智慧。和他一样,我们都在命运的洪流中浮沉,无法左右人生的走向;但相比历史上那些恃才傲物者、愤世嫉俗者、舍生取义者、誓死立节者,对普通人更具参考价值的,恐怕是苏轼的因缘自适。他一生多舛,仕途坎坷,屡次被贬,颠沛流离,却既未沉溺于怨愤,亦未耽于虚无。那些被反复称道的“乐观”与“旷达”,其实是一种顺从命运的智慧:在认清“人生如逆旅”的本质后,选择以审美的眼光关照世间万物,以超越得失的心灵享用造物者之无尽藏,与江山风月共有千古。 就在比赛前几天,我爸在微信群里发来一个视频,是苏轼一生轨迹在地图上的动线。“与他相比,”我爸说,“我们的奔波算什么。”坐在雨中的三苏祠里,这种感受更是排山倒海。想到他历尽劫波后仍能保有“行藏在我”的从容,便觉得现代人许多纠结焦虑都不值一提。于是臃肿的杂念皮毛落尽,绩效社会里那点毫厘得失又算得了什么。于是益发感念文学的力量,让壮阔历史和千古风流人物都成为意识的大河。 当然,我也知道,三苏祠里的片刻平静只是暂时的。我仍会与困惑同行,或许永远困惑。 5月5日,从眉山飞回香港,等待我们的是一个装满3000张扉页的沉重纸箱。那是即将发售的《藏地日志》(《藏地白皮书》20周年纪念版的新书名)的扉页。是的,由于之前的合同到期,人民文学出版社向我们伸出了橄榄枝,在增添万字新内容和精选照片的基础上,用心打造了这一更精美的纪念版。因为多个电商平台订购时都想要一些亲签书,为了方便高效,出版社便在装订前将扉页寄来,我们签完名再寄回装订。 但签3000张扉页可真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几乎是放下行李就开始签名,从下午签到半夜,足足花了6个小时!到了最后,已经几乎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20周年”应该可算是个可歌可叹的数字。换做平时,我们或许会倒一杯酒,签一会书,帮彼此揉揉肩膀,又絮絮叨叨说起当初。但不是这一次,不是这个兵荒马乱的五月。从到家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像是被按了加速键。我们得像士兵般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凌晨时分,我们把3000张签完名的扉页重新打包装箱。第二天顺丰上门取件时,我已经在奋笔疾书猛赶教案。再过一周,我就要开始给香港都会大学教一个学期的非虚构写作课,但接下这个工作时,留给我准备的时间已相当有限。作为一个靠谱的金牛座,一个有点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者,再怎么匆忙也不愿敷衍了事,只好逼着自己全力以赴。 隔天去学校签工作合约,和创意写作硕士的课程主任讨论课程细节,才发现还有不少需要补充和调整之处。时间紧迫,难免焦虑,赶紧回家继续修改增补。 与此同时,毛衣的五月也正如火如荼。作为一名书虫,她入选了校队,正在全力备战 “Battle of the Books”(图书之战)香港校际半决赛。“Battle of the Books” 是一种团队阅读知识竞赛,参赛者需提前阅读指定书目,并在比赛中回答相关问题,比拼对书籍内容的了解和记忆。5月8日中午,手机里跳出老师欣喜若狂的邮件:“We Won!” 挺进决赛的少女喜气洋洋地回到家,又开始了望眼欲穿的生日倒数——这将是她搬来香港后的第一个“正式”生日party,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了倒数。当然啦,她期待只因为她只需要期待,所有的筹备都由老父母包办——租场地、安排活动、联系同学家长确认出席名单,提前准备好回礼的goody bag…… … Continue reading

Posted in Uncategorized | Comments Off on 兵荒马乱的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