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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流水账
在挪威,几乎每一个纪念品店门口都站着个怪模怪样的类人生物(雕塑),个头矮小,头发蓬乱,红鼻子长得吓人,还咧着个大嘴,笑得几分痴傻几分狰狞。它们是“troll”——巨怪、山妖、矮人、《冰雪奇缘》中的地精……整个北欧都流传着它们的传说,那些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维京甚至青铜时代。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挪威的自然险峻而神秘,深山幽谷,林海茫茫,再加上漆黑的冬夜和奇异的极光,大自然那威力无穷的感觉令人心生敬畏,需要以超自然的故事来进行解释。 Troll外形各异,变化多端,生活在人迹罕至的自然之中,通常既危险又愚蠢。它们只在夜晚外出,因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就能把它们变成石头——或许这就是挪威多石头的原因。 就连它的舌头都变成了一处巨石。“Trolltunga”(被译为“恶魔之舌”、“巨人之舌”或“山妖之舌”)是挪威三大奇石之一,凌空横驾于Ringedalsvatnet湖面之上,如舌头般从千尺悬崖边缘突兀伸出。从侧面看,“舌头”似乎只是薄薄一层,仿佛随时会承托不住人的重量而折断。在社交媒体时代,集美景、戏剧性和危险感于一身的地方简直自带流量,引来无数游人在“舌尖”上打卡摆拍。 前往“恶魔之舌”的路途却漫长而煎熬。这是一条世界级的徒步路线,全程来回20多公里,普通人需8-12小时才能完成,中途(除了天然水源)没有任何补给点。徒步难度不算高,却非常考验体力。我们本因时间有限还在犹豫,谁知偶然间刷到官网(Trolltunga Adventures)有两天一夜的露营团,不仅提供向导、食物和帐篷,充裕的时间更令你得以避开高峰,体验清净少人的“恶魔之舌”,从容欣赏山顶的日出日落——光是想想便已心驰神往。刚好合适的日期还有空位,我们一冲动便报了名,硬是在本就紧张的行程中又生生挤出了两天,简直像是鬼迷心窍。 官网并没有说明年龄限制,交完钱我却忽然心里发虚,忍不住写邮件询问,9岁小孩是否适合这种强度的徒步。一位叫Mikael的工作人员很快回复了我,说他们团队徒步的最低年龄限制是15岁,否则便只能参加私人定制小团。私人小团需4人成团,也就是说我们最少要付4位的价格;但他可以给我们打个折,这样我们就能得到一个专属于我们一家的私人营地,以及一位全程陪伴的私人向导。 我的心直往下沉,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让你多此一举! “那……也只能这样了吧?”铭基无奈地说。 不不不,我不喜欢任何“私人”或“定制”的东西,也不想花那个冤枉钱。但自己的烂摊子还得自己收拾,我垂死挣扎地回复Mikael,附上已经付了款的预订单据,又把我那年龄不达标的女儿吹了个天花乱坠,说她如何身强体健久经考验,绝对不会拖大家的后腿,恳请对方重新考虑…… “对我们来说,了解孩子的体能和意志力是非常困难的,”Mikael毫不客气地反驳我,“我们遇到过很多次类似情况,父母告诉我们孩子多么健壮,结果却成了整个团队的灾难。父母通常不知道这次徒步有多漫长和艰难,尤其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有年龄限制,因为我们要对整个团队负责。” 接着,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话锋一转。“话虽如此,如果你能向我们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我们可以让你们参加这个团队徒步。” 于是我们就来了。尽管对毛衣的体力颇有信心,但出发那天上午,站在停车场的集合处,面对着同团的10位成年队友,以及前方未知的崎岖长路,我努力挤出微笑,却仍不无心虚地攥紧了毛衣的手。 — 我们像朝圣者一样,低着头,背着包,跟随前面那个人的脚步穿越荒野。地势起伏而开阔,海拔随远处湖泊的轮廓变化而变化。上升的路段和平缓的路段交替出现,而前者又有不同的等级,被向导称为“丹麦台阶”(难度较低的)和“挪威台阶”(高而陡峭的)。 “这是在嘲讽我们!”丹麦女孩Camilla大笑着告诉我,“丹麦是个一马平川的小国家,我们最高的山也只有170米……” 地势平坦意味着适合农耕。我恍然大悟:“难怪你们有好吃的丹麦卷啊!” Camilla一出现便成为全场焦点——活力四射的阳光甜妹,还牵着一只同样讨人喜欢的狗狗!一岁的Kiwi是新斯科舍诱鸭寻回犬,有着黄色皮毛和略显悲伤的眼睛,神情总在好奇和警惕间来回切换。毛衣一见到它便两眼放光——她终于不是团队里唯一的小孩了!她一个箭步就冲上去摸它,却直接被Kiwi吼了回来。 “No!Kiwi!No!”Camilla立刻喝止狗狗,一边忙不迭地道歉,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Kiwi生来就害怕小孩,一靠近就要吠叫,也令她倍感无奈。 毛衣的嘴已经抿成一条委屈的直线。为了改善两个娃的关系,Camilla拿出了狗狗零食,让毛衣喂给Kiwi。Kiwi安静地接受了。于是在之后的旅途中,零食贿赂勉强维系着这段脆弱的友谊。每每在接受贿赂后的一小段时间之内,Kiwi会记得它的新朋友,愿意接受毛衣的抚摸,允许她走在自己身边。然后,突然之间,时效到期,Kiwi好似瞬间失忆,立刻翻脸不认人,直到下一次贿赂到来…… 毛衣却已经很知足了。一对夫妻带着一个比她更小的女孩经过,Kiwi顿时大吼两声。“妈妈,”她颇有些得意地看我一眼,“它对我就不会叫得那么大声。” 我对Kiwi感激不尽。有了这段患得患失的友谊,毛衣根本顾不上抱怨徒步的辛苦。一路上她紧跟Kiwi的步伐,观察对方反应,盘点零食库存,将漫漫长路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自带保质期的温馨时光。 石头越来越多。巨岩的斜坡似乎比泥土路出现得更为频繁。它们被砂纸般的冰川侵蚀了千万年,表面沟壑纵横。有时仿佛置身月球,一抬头又看见远处的雪山和冰川。徒步的人很多,还有不少人已从山顶折返,背着帐篷和地垫,显然已在山中露营了一晚。但人群丝毫无损山的威严,有时回头望去,色彩鲜艳的一个个小点在那片荒野中渐渐消失,像耐心的海浪吞没它的崇拜者。 幸运的是,天气好极了。一路毫无遮挡,甚至没有树荫,阳光炽烈,人被晒得眩晕。在挪威这绝对是种奢侈——旅行的那些天里,每当有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我都会看到人们抬起头来,一脸虔敬地迎接它,像没有明天那样享受这一刻。 其实气温并不高,我还穿着长袖长裤,团友们却已纷纷开始脱衣服。女生们只穿运动内衣,几个男生直接赤裸上身。年轻确实不一样,我酸涩地想。除了一位法国大叔,我和铭基是团里唯二的中年人。10位团友中美国人就占了6位,老乡见老乡,太多话想讲,一路上都回荡着他们的谈笑声,子弹般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 当你置身一个临时组建的多元群体,时间一长,脑海里不禁会蠢蠢欲动地冒出一些人类学洞察。比如,沉默是否是美国人最讨厌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谈话中不存在自然的沉默、舒适的沉默或深思熟虑的沉默,而只有一种沉默,即尴尬的沉默。他们似乎不惜一切代价要避免这种沉默。 “好吵。”铭基简明扼要地说。 甚至在一对一的交谈之前,我已经“被迫”知晓了每个美国人大致的来历:那对情侣在德国汉堡的普华永道工作;名叫Kathy的单身女孩最近刚被裁员;团队里唯一的黑人是高中历史老师;个子最高的男生正在gap year环球旅行中;最活跃话也最多的Jason住在波多黎各从事风险投资…… “在波多黎各做风投!”我悄悄对铭基说,“怎么听着那么可疑呢……” 好吧,我承认我对Jason怀有偏见。打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他——他迟到了足足一个小时,整个团队不得不延迟出发,而他终于现身时居然没有一句道歉。好不容易出发了,他又开始上蹿下跳地找人聊天,自信满满,超大音量。当然,既是团队行动,聊天在所难免,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山野徒步本应是种静谧的洗礼,赋予一个人置身某种纯粹之境的无上满足;我渴望着那样的沉浸,结果却被迫聆听一个不知节制的声音,带着令人惊叹的自负。 在这群美国人里,只有历史老师Bryan看起来是个不擅交际的i人。团队集合做自我介绍时,他也是唯一只说自己来自美国、没有具体到某个州或城市的人。说真的,在我的经验中这也绝对是孤例。这么多年来,我在旅途中见过的美国人几乎无一例外,自我介绍时永远直称自己来自“纽约”、“芝加哥”、“加利福尼亚”、“德克萨斯”、“康涅狄格”……他们似乎想当然地认定,每一个非美国人——不管他们来自哪个国家、有怎样的教育背景——对美国地理都足够熟悉,至少知道这些地名都属于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世界的焦点、宇宙的中心。 不仅如此,他们中有些人也习惯性地对别人刨根问底。许多次,对方不满足于我给出的“中国”这个答案,还要继续追问:“中国的哪里?” “Nán Chāng,Jiāng Xī。”我会字正腔圆地说。 然后,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果然,一做完自我介绍,Bryan的美国同胞们纷纷凑过去“教育”他:哎呀美国太大啦!你得说具体地名! 我看见Bryan低头嘟哝了句什么,不无尴尬地耸了耸肩。 后来徒步时,我和他有一小段路刚好走在一起。出于好奇,我便问他来自美国何处。 … Continue 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