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同学在这个复活节期间终于从香港飞来英国。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在纽约的时候她在伦敦,我回来伦敦她又去了纽约,随后又直奔香港。满世界和我捉迷藏。
我们地铁里一见面,她就拉着我哭诉在香港分部所遭遇到的超级彪悍的工作经历。我听后深感同情,同时也羞愧地发觉原来伦敦office的辛苦与忙碌与香港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M同学也真是运气不好,偏偏和李X楷的女友以及XX部高官的千金在一个team共事。我真想求求我们公司那些高层们,别再收藏那些所谓“高官”的少爷千金们了,关键时刻起不到一点作用,好不容易干点活儿还得让人跟在后头给他们擦屁股。
为了安抚M同学那受伤的小小心灵,我们一起去Tate Modern看了那个据说绝对牛B的Gilbert & George作品回顾展。
Gilbert和George是两位英国前卫艺术家,当代艺术史上响当当的人物。他们于1967年在圣马丁艺术学院的雕塑课上相识,此后四十年的艺术人生,两人都携手共同走过。关于两人的感情世界及生活习惯等等,我们下次再八。
他们的成名作源于名为“Singing Sculpture”的行为艺术。当时还是学生的二人全身涂上油彩,把自己化装成街边的铜像,站在桌子上唱歌跳舞,往往唱一首歌达数小时之久。当时的Gilbert和George对自己艺术创作的方向并没有明确的构想,只是单纯地对艺术的本质及表现形式提出疑问。当时的行为艺术家们认为,材料一旦成为固定不变的艺术载体,艺术的创造因素和发展因素就少了一个。而行为艺术家们能够通过以身体为基本材料的表演过程,打破以往各种静态的艺术形式的局限性,寻求一种与观众之间的更为直接也更为瞬间的交流,同时经由这种交流传达出一些非视觉审美性的内涵。
在此后的岁月中,无论Gilbert和George的作品发展到如何光怪陆离的程度,他们当初所坚持的“我们自己就是活动雕塑,我们自己就是艺术”的行为主义精神主轴却始终贯穿每一件作品。Gilbert和George认为,艺术是属于一切大众的,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是创作。在此后的摄影绘画中,他们永远穿着招牌灰色西装,神情淡漠,手比脚划,摆出各种姿势,希望和大众建立起一种亲密而明确的关系,让艺术和观众直接对话。
在Tate Modern那个编号为1的展厅里,我见到Gilbert和George的早期作品――巨幅的炭笔画。两位艺术家喜欢把它们形容成“纸雕”,因为其规模上的巨大能够使人感受到如同雕塑般的物理存在。那画面其实真是十分美丽的。在那几幅名为“The Nature of Our Looking”的炭笔画中,Gilbert和George在草长莺飞间款款交谈,慢慢走来,整幅画简直透出一种中国水墨画的神韵。观者只觉世间安详而岁月静好,很难想像这些画的作者日后的创作会走上与眼前这份单纯和美好相去甚远的道路。
然而Gilbert和George确实很快便中止了这些炭笔画的创作。他们说:“观众完全不去倾听我们在画中传递的信息。他们只关注表面和技巧,猜测画的哪一部分是谁画的。。。”贪心的艺术家们,他们总是希望观众能直接聆听到他们心跳的声音。因此新的表现形式产生了,Gilbert和George于1974年开始了“摄影绘画”的创作,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所谓的“摄影绘画”,就是在照片上直接上色绘画加工,因此每幅作品都揉和了摄影和绘画的双重特质。在数码技术几乎等同于零的当时,这项工作实在是很有挑战性。在一开始进行摄影绘画的创作时,Gilbert和George关注的是人的情绪――沮丧,绝望,迷失,疯狂。。。这些作品不是以单幅的形式独立呈现的,而是经过精心的排列组合,以复数的形式有系统地表现同一个主题。
到了七八十年代,Gilbert和George开始将目光从个体的情绪转而投向更广阔的社会。那是二战之后的英国,社会环境和价值观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中产阶级崛起,社会阶层换血,新保守派上台,石油危机,种族冲突,街头暴力。。。两位艺术家的作品中开始出现少数族裔,街头青年,墙上涂鸦,以及大量宗教符号和标志。从那些色彩变得更加饱满明亮甚至刺眼的作品中,你能感受到Gilbert和George对政治现状的不满,对社会传统价值沦落的失望,以及对一切暴力,种族歧视和宗教原教旨主义的深深厌恶。
对Gilbert和George来说,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令他们在个人情感上备受煎熬的一个时期。1989年,他们举办了一个以艾滋病为主题的特展,将展览所得收入悉数捐赠给相关慈善机构。他们难过地说:“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或正在死去。每一天我们都看到生命的终结。”我最喜欢的一幅作品便出自于这个时期。在这幅名为“The Edge and Flow”的作品中,Gilbert和George坐在如同山峰般的生病的肢体上,伤感地打量着这个日益腐烂的世界。
逝者已矣,存者思思。由于众多朋友因艾滋病相继逝世,Gilbert和George感受到深刻的孤独。他们开始避开人群,“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同时,时代的进步和社会问题的日趋稳定也使得两位艺术家将视野的焦点转回到对人类自身的探问和关注。在这个时期,他们创作了一系列主题令人颇为不安的作品――裸体,粪便,精液。。。自然,Gilbert和George也坦然裸露了自己已日渐衰老的身体。要说创作这些作品的动机,我想也许是通过直面这些人类本能性的行为,从而使人能更好地理解和面对那些人生中永恒的课题,比如生命,比如死亡,比如欲望。“说到底,我们都是由粪便构成的。这件事说起来甚至有点宗教色彩。。。说到死亡,其实粪便也代表了一种生命的终结,它便是生命的遗存。。。”Gilbert和George如是说。
直到最近,两位已届耳顺之龄却永远予人惊喜的艺术家又重新表现了对社会的关怀。六幅以伦敦地铁爆炸事件为主题的摄影绘画作品,将Evening Standard报纸上关于terror,bomber,bomb的头条标题统统组合到画面中,白纸黑字,配以Gilbert和George那被巨大阴影笼罩的红色身影,有种血淋淋的压抑的视觉效果,充分体现了两位艺术家对恐怖主义的愤怒和恐惧。
看完最后一幅画,尽管明知这是Gilbert和George的四十年作品回顾展,眼前展现的却是英国社会四十年变迁演进的历史卷轴。虽然两位艺术家反复强调“我们不想表现具体的生活”,那实实在在的生活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画面,躲藏在卷角的阴影里。或许这也就是现代艺术的魅力所在。你看看Gilbert和George在那七八十年代的愤怒嘶吼,我爱极了他们在那个时期的创作,我简直羡慕他们――那毕竟是一个可以共同不满共同反抗的年代,所有的彷徨苦闷都可以有的放矢,愤怒的背后有着无数值得让人愤怒的理由。
到了当代,政治体制向经济体制的转变使得当年感受深刻的压力和冲动几乎烟消云散。大家都变得很忙,问题没有了,勇敢不存在了,反抗失去根基了,独立没有意味了,嘶吼没有倾听的对象了,感观不如以前敏锐了,一切都麻木了。且不谈如何反抗,连反抗什么都已变得模糊不清。崔健大叔在《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中这样唱道:
“我不知道我是走着还是跑着,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拔剑四顾心茫然。无怪乎Gilbert和George们又悄悄地走回了他们的小天地,第一千次地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
我知道配上这个结尾会毁了这整篇东西,但我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
当我们一起坐在第13展厅的凳子上打量着满墙的裸体和粪便时,M同学首先对画中的粪便表示了轻微的不满,但她接着又悄悄对我说:
“可是那大便瞧着可真健康啊。”
我们对望一眼,彼此都心领神会。然后共同向那些有着健康颜色和形状的粪便投去羡慕的眼光。
如果你也做我们这一行,或是有着和我们一样忙碌紊乱的生活作息,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崔健大叔那铿锵激昂的摇滚乐:
“多挣点儿钱多挣点儿钱 / 钱儿要是挣够了事情自然就会变了 / 可是哪儿有个够哪儿有个够 / 不知不觉挣钱挣晕了把什么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