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在边缘之地(下)

 

之前看那部讲述三个年轻人在云南普洱创业种咖啡的电影《一点就到家》时,我还不知道普洱距离西双版纳只有大约两小时的车程,更没想到如今的普洱除了有足以媲美世界优质咖啡产区的咖啡豆,还有可供游客观光体验、甚至游学露营的咖啡庄园。

小凹子庄园因地形而得名,像一个被镶嵌在山凹里的马蹄。几条小路上停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自驾车,可见此地已然名声在外。庄园的中心是一个两层楼的咖啡体验厅,吧台前已经坐满了人,人手一杯咖啡。庄园接待费是每人40元,各种精品手冲可以无限续杯,还能顺便听庄主讲解咖啡知识,简直是超值——但也意味着吧台前一时半会儿是空不出位置来了……或许正因如此,当一位头戴草帽的奶奶问有没有人想去参观庄园时,除了我们一家和一个年轻女孩,吧台前的人们都踌躇着没有接话。

奶奶叹了口气,面露失望之色。但她很快振作精神,带领小队人马从鲜果处理池开始,一直走到晒豆场和干燥棚,还不时从中拣出几颗咖啡豆让我们尝尝。庄园主要种植卡蒂姆,少量引种黄波旁、瑰夏等40多个品种。庄园里有一片鱼塘,周围种着农家蔬菜。咖啡林间套种着橄榄树、菠萝蜜、荔枝、杨桃,还有各种观赏植物和药材。几棵高大的野樱花点缀着庄园的风景,可惜我们错过了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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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丁美洲旅行时,我和铭基参观过不少当地的咖啡园,甚至曾在咖啡园里留宿,相较之下,就生态环境来说,小凹子其实不算特别出色;但身处一个茶的国度,此类咖啡园的存在本身足以令人惊喜振奋。更何况,它的不完美源于曾经“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窘境——尽管云南咖啡一直被雀巢、星巴克等全球咖啡巨头订购,但在巨头的光环笼罩下,由于缺乏自己的知名品牌,云南的咖啡豆一直默默无闻,在国内市场上也得不到认可,更卖不上好价钱。直到精品咖啡浪潮传入中国,越来越多的咖啡从业者来到云南寻找精品咖啡豆,“精品咖啡庄园”概念在云南产区逐渐兴起并成型,好咖啡不断被挖掘出来,再加上电影的带动、媒体的宣传,云南咖啡这才真正开始“出圈”。

奶奶是典型的农妇模样,脸上有成片被太阳晒出的黑斑,也缺少专业的口才,讲到急切之处便自动切换到云南话的频道。但她的讲述之中流动着一种质朴的赤诚,在那些抱怨、得意、疲惫和词不达意背后,是一个用生命与咖啡树相融的灵魂。而当她第N次提到“我家老头子”的时候,我们方才如梦初醒——原来奶奶便是庄主夫人,而她口中的“老头子”就是老庄主廖爷爷,传说中的“普洱云南小粒咖啡种植第一人”。

“都说他是网红噻,”张奶奶忍不住地笑,“老头子变成网红喽!”

来之前我也在各类点评网站上看到过庄主廖爷爷的照片,他的确具备成为“网红”的潜质——想想看,一位满头白发、戴着眼镜、爱穿白衬衫的老人,袖子挽到手肘,以一种“学院派”的手法极为专注地冲泡着咖啡,简直是“匠人精神”这四个字的人形注解。

我本以为廖爷爷只是个普通的咖农,直到从张奶奶的话语中拼凑出他并不普通的人生:廖爷爷今年80岁,来到云南已经56年了。他1964年大学毕业,响应国家号召,远离家乡海南来到西双版纳发展橡胶种植,90年代又作为科技人才被引进普洱开发咖啡种植基地。1997年退休后决定隐身山凹,一手将荒地开拓成了300亩的咖啡庄园。

时间自有一种美化事物的魔力,尤其是当你面对着欣欣向荣的咖啡园,品尝着这种被贴上“小资”和“情调”标签的饮品,再加上中国人或发自天然或被文学所教化的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很容易会陷入那种浪漫主义的思绪,将整座咖啡园视为一个诗意的符号、一个从天而降的美妙成品,却忽略了那从无到有的漫长过程——23年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呕心沥血的土壤改良和品种选育,付出长时间得不到回报的挣扎与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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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凹子今昔对比照

“我家老头子就是这样,”张奶奶说,“越做越起劲!越做越想做!”

“那您是普洱人吗?”一起参观的女生忽然问,“您以前是做——”

“我是医生。”一丝自豪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略带失落的赧然一笑,“现在看不出了噻……”

在廖爷爷一腔执着的感召下,张奶奶从医院退休后也到庄园帮忙。“我们都是给他打工的!”她半开玩笑地抱怨,扳着手指向我们历数咖啡种植的种种艰辛——人工费用的昂贵,不被重视的失望,咖啡被压价的苦恼,甚至还有为了修路连夜去火车站“抢”废料的辛酸往事……

前些年国际咖啡价格下跌,小凹子庄园只够维持基本运作,不至于让咖农失去生活的保障;如今云南咖啡开始被世人所认知,国际和国内市场需求都不断增加,政府部门也加大重视,小凹子迎来了新的机遇,发展势头越来越好。我们问张奶奶现在庄园收入如何,她点点头表示这两年还行,随即又无奈地双手一摊:“赚到一点钱又投进去了!每次刚赚到一点钱又投进去了!”

“投进去”的是个抽象的无底洞,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梦想”:要按自己的理念打造咖啡庄园,要做中国最精品的咖啡。

回到咖啡体验厅,我终于喝上了张奶奶独家制作的果皮茶,还有小凹子庄园出品、廖爷爷亲手冲泡的“凹之韵”和“凹之蜜”——果真滋味醇和,香而不烈。吧台里老少两代庄主并肩而立,忙个不停——廖爷爷的儿子是一名美术老师,如今也和父母一起打理庄园。他爱好摄影,尤其是户外微距摄影,朋友圈里满是广告大片级别的庄园风景,以及世界各地的咖啡爱好者和摄影爱好者在小凹子参观交流的场面。据说廖爷爷的女儿女婿原是高校教师,现在也参与到咖啡事业中来,研究蜜处理等深加工方式。上一代的咖啡事业和梦想,就这样自然地被下一代接过去。

80岁的廖爷爷显然是这个小小家庭团队的灵魂。他言语不多,手势专业,冲泡咖啡时几乎敛声屏息,把咖啡递到客人面前时脸上总会浮现淡然满足的笑意。谁会不理解这种自豪呢?从种植、采摘、加工到冲泡,每一杯咖啡都凝聚着他的劳作和心血。但他身上还有一种极其特别的力量在不断冲击着囿居都市的我,它既强大又恬淡,既理想主义又脚踏实地,既自相矛盾又合情合理——正如同他整个人所透出的、集农夫与知识分子于一身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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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清旷冲淡的田园生活总是令人神往,但陶渊明享受田园之乐的基础是自耕自作、自给自足,廖爷爷却肩负保障咖农收入的压力,更不用说他还有个打造精品咖啡的梦想。而最令我敬佩又困惑的也正在于此——这梦想如今看来是顺应潮流水到渠成,就像《一点就到家》中那个快速成功学般的故事;但在20年前,在一个几乎没有咖啡文化的茶的故乡,这样的理想就像痴人说梦。得有多么坚强的信念,才能说服自己这条道路一定会通向某个地方?

很可能他自己也并不确定,我忽然想,他只是真心热爱咖啡,依从本心行事,倾尽所有地投入,结果如何则全凭上天安排。在咖啡地里待了这么多年,他的人生意义早已和咖啡紧密编织在一起,而贯穿其中的那种几乎不求回报的爱,就像父母之于子女。

在被主流话语裹挟的今天,由于信息的无远弗届和现实的残酷,“梦想”和“人生意义”之类的词语已被视为奢侈而缥缈之物。大部分工作与梦想无关,价值和意义因没有标准答案而无人追问,曲折的试错和探索要承受难以承受的代价。于是我们把诗和远方踩在脚下,奉若圭皋的是计算、输赢、丛林法则和工具理性:贫穷可耻,阶层滑落不可饶恕;出名要趁早,只有财富能定义幸福;走错一步就完蛋了,再不买房就更买不起了,孩子上不了好学校就是废人一个了,35岁失业人生就山穷水尽了;向上向上向上,向前向前向前……结果便是个人工具化,生活市场化,内卷愈演愈烈,焦虑无穷无尽。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被咖啡园里的廖爷爷深深打动。在一个拔刃张弩又如履薄冰的世界里,他的存在就像一片净土、一个奇迹。这不是一个与世界博弈并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他只是谦卑地臣服于自然,又坚定地相信这一切存在的意义。他知道自己想要度过怎样的人生,愿意通过尝试冒险而成为生活的主导者,即使要逆风而行20年甚或一辈子。他的生命中充盈着对自然有意识的观看和尊重,辛劳又富有诗意,正是“勤靡余劳,心有常闲”的最佳诠释。更不用说他与家人之间不言而喻的爱、陪伴和传承——他们像一支无比默契的船队,在看不到尽头的茫茫大海上行驶时,廖爷爷既是船长也是灯塔本身。

正如酒教会人类如何去醉,咖啡让人学会如何醒着。在西双版纳的那些日子,我似乎一直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精神麻醉状态,但从小凹子庄园开始,我感觉自己有些醒过来了。

 

来到普洱的第二天,我们搬到了小熊猫庄园。它是普洱太阳河国家森林公园的一部分,也是景区里唯一的酒店。

小熊猫庄园选址极佳,一幢幢独栋小木屋依山而建,与原始森林完美融合,空气清新得仿佛在邀请我们敞开肺部深深呼吸。无论是客房装修还是餐饮质量,可以说都大大超出了预期。在餐厅吃早饭时,一位住客喜不自禁地给我看他手机里的照片——他一早起床,发现一只长臂猿正坐在小木屋的阳台上盯着他看!

入住庄园即可免费游览太阳河国家森林公园。这里的动物明星是小熊猫,据说将成为全国最大的小熊猫繁育基地。此外还有马鹿、野牛、犀牛、蜂猴、熊狸、长臂猿、猫头鹰、娃娃鱼等动物。老实说,我对公园极力标榜的“人与动物和谐相处”、“动物在纯自然的环境里繁衍生息”之类说法还是有些存疑。比如说吧,蜂猴是夜行动物,畏光怕热,白天本应躲起来睡觉,这里的蜂猴却蜷缩在阳光直射的枝头,在游客的喧嚣声中紧闭着双眼,怎么看都有些不自然。这里的动物没有铁笼的束缚,的确看似自由,可以按自己意愿活动,但就我所见,为了满足游客近距离接触的需求,有几只性格“乖顺”的小熊猫也被放在游客区,不断地被工作人员用食物“引诱”过来,方便游客抚摸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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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森林公园其实更像是动物园和自然保护区的混合体,但平心而论,小熊猫庄园的确品质不俗,它所提供的各项活动都很值得参加,尤其适合家庭亲子游——丛林穿越、橘子采摘、晨曦瑜伽、绝版木刻、制作唇膏、森林厨房、植物砸染、普洱茶压饼……从早到晚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带领住客进行某一类活动的工作人员被称为“森林体验师”,巧的是我们参加的几个活动都被分配到同一位老师。X老师是位清秀纤瘦的年轻女子,从第一晚的“夜观昆虫”活动开始,毛衣就对她陷入了无可救药的崇拜。她发给孩子们一人一只手电筒,一行人在昏暗的森林小径上开始了寻找昆虫之旅。对我们来说,这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X老师显然有一双异于常人的双眼,它们带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精准,只要在眼眶里略一滚动,就能从树枝、树干或是植物叶子的背面,发现那些我们根本无法凭一己之力看见的小小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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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我疑心眼睛发挥的只是最后确认的功能,她其实是在用她的整个身体经验和直觉在“定位”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小东西——就像是发自某种现代人类已不具备的、动物性的本能。

“在哪里?”每次她指向某个地方,我们都努力而徒劳地瞪大双眼,一点头绪也无。

她变魔术般轻轻掀开一片树叶,转眼间,一只绿色的竹节虫便已趴在她的掌心。“少了两条腿,”她的语气轻柔,就像在安慰它似的,“没关系,还会再长出来。”

竹节虫、“吊死鬼”(尺蠖)、螳螂、螽斯、“臭大娘”(椿象)、鼻涕虫、狼蛛、蜈蚣、“痒辣子”(毒刺娥),还有各种各样的虫蛹……每发现一只昆虫,孩子们之间都涌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每当X老师问谁想感受一下虫子的触觉时,毛衣总是第一个激动地伸出她的小手。

“这个女的好猛!”我听见两个8、9岁的男孩在小声地议论毛衣,“什么都敢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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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那个“好猛的女的”,她正拎着一只“吊死鬼”吐出的长丝,看着它悬在半空,一脸欣喜若狂,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她的目光继而停留在X老师身上——那是怎样的倾慕和崇拜啊,仿佛正在追随一位守护魔法森林的精灵仙女。

第二天的“丛林穿越”活动中,我们又见识到了X老师的植物学功底。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丛林穿越”,我们需要手持登山杖在高低起伏的林间山地穿行,两个多小时的徒步毫不含糊。这么说吧,如果没有工作人员事先在树干上做出的标记,我们恐怕是很难走出这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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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X老师的讲解,原先在我们眼中只不过是层层叠叠的绿色逐渐显现出全新的含义,很多看起来一样的植物其实全然不同,就像有些生活根本不能算是生活。草蔻的叶子和姜叶很像,但草蔻叶的背面摸起来毛茸茸的,手感十分舒适;金刚藤和鸡血藤做成手镯看上去很相似,长在自然中则较易辨别;巴豆藤会顺着树的主干延伸,阻断其生长,直至将大树绞死,是雨林常见的“绞杀现象”;皇冠蕨和鸟巢蕨附着在其它树的树干上生长,能自己制造养分,不会掠夺寄主植物的营养,被比喻为“包住不包吃”;有“地球活化石”之称的桫椤是唯一的木本蕨类,叶片背面密密麻麻地排布着孢子;水灵果的嫩枝可以吃,川梨是猴子喜爱的食物;红木荷是佤族的神树,拉祜族的祖先诞生于葫芦之中;爬树龙的汁液可缓解毒蛇咬伤,深绿山龙眼的树皮果皮可以提取单宁做护肤品,猴耳环用来做消炎药,三桠苦用作清热解毒剂,山菅是天然的老鼠药……噢,还有那些听上去仿佛只存在于武侠小说中的植物:飞龙掌血的茎枝上长满锐刺,根皮入药可以散瘀止血,消肿解痛;见血封喉又名箭毒木,它的乳白色汁液含有剧毒,一经接触伤口便会引发心脏麻痹,血液凝固,以至窒息死亡;九死还魂草又名卷柏,它的根能自行从土壤分离,卷成一团随风移动,长期干旱后也能遇水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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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尽力跟上老师的脚步,一边见缝插针地给植物拍照,在手机里匆匆记下它们的名字和特征。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毕竟缺乏植物学的知识,很快它们就会在我的记忆中淡去,直到对着照片也再想不起什么是什么——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这样做,就像一个来到陌生国度的旅人,震撼倾倒于眼前的一切,又对它们一无所知,于是努力想学习一点该国的语言,想建立起与这个新世界的联系,以此安顿内心的狂喜,以及那种近似幼稚病的无知和无助。

X老师却属于这个世界,她说的是森林的语言。她认识每一种植物,懂得它们各自的喜恶和用处。她辨识、触摸和描述它们时的样子,就像在与一个最熟悉的玩伴交流。毛衣完全被迷住了,她的幻想世界终于分崩离析,因为真实的森林远比虚构强大。她屁颠屁颠地跟在老师身后,不愿错过任何新发现。老师捡拾起来讲解的所有东西,她全都如获至宝地放在口袋和背包里,一样也舍不得扔掉——喀西茄、石豆兰、朱砂根、革菌、伞菌、金毛狗基部的大团金黄色茸毛、被虫吃成“鬼脸南瓜”形状的红木荷果,甚至还有一根野生孔雀留下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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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棵红木荷,X老师停下脚步。巴豆藤蛇一般紧紧缠绕着树身攀援而上,贪婪地汲取着它的养分。红木荷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奄奄一息。X老师细细看了一会儿,判断这棵树快要不行了,不久就会完全枯萎并最终倒下。

毛衣骇然地看着那可怜的大树。“不能把它砍掉吗?”她指着巴豆藤问,“这样树就不会死了对吧?”

X老师摇摇头,说他们一般不会去干涉森林里的自然活动。

“但是树会死啊!”毛衣激动地说。

“死掉的树对森林也很有好处。”老师耐心地解释,当一棵树死去,它的营养物质会扩散到土壤中,使其更加肥沃,以供周围的植物享用。树倒下后留出的空间也可以让更多光线到达森林的地面,有利于其它植被的生长。另外,苔藓、蘑菇、真菌、蚂蚁、甲虫、蜘蛛、松鼠等生物都可以这棵朽木为生,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生态系统。

“所以对森林来说,”她看向毛衣,“死掉的树和活着的树一样重要。”

“一样重要。”毛衣重复着,仍惊讶地张着嘴。和她一样,我也突然意识到,我这辈子都没有真正理解过什么是树。

X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在她脸上罕见的真正的笑容。她的讲解尽心尽力,毫不敷衍,专业性无可挑剔,比我们在南美洲丛林里遇见的所有向导都要尽职百倍千倍;但她的热情是留给森林的,说起森林时眼中光彩熠熠,对人类则没有任何评判或兴趣。当然,她会微笑,但笑容通常很浅,就好像是她借来的。如果把它晒干,里面无法提炼出任何糖分。

但我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好奇:一个年轻女孩怎么会拥有如此渊博的知识?她有植物学的专业背景吗?她是在生活里还是课堂上学到的这些东西?她通过什么样的机缘获得了这份工作?……

谈话中她的确透露出了一些信息,比如她是来自墨江的哈尼族,比如她从小跟随身为草药医生的爷爷在林间寻找可入药的植物。这解释了我心中的一些疑问。我耐心地等待着,笨拙地旁敲侧击,希望她进一步敞开心扉聊聊她自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意识到这绝无可能发生。最初的失望过后,我忽然有了新的领悟:她是一个想要留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不会背叛她真实的自我,而这正是我需要了解的关于她的一切。

我尊重这一切。事实上我开始对此心存感激。缺乏信息的事物天然拥有神秘的力量,令人有机会发挥想象力。在我的想象中,她变成了林中女巫,有如精灵般的鬼魅之物,一种超乎人类的边缘存在。如果你继续打听和探问,她就会步步后退,渐渐远离,最终像一缕轻烟消失在丛林里,只留下你独自品尝那明亮又可怖的静寂。

 

另一种可能是:其实她才是真正的人类,至少是自然意义上的人类,而像我这样的人已经被异化了,只不过是以人类的身份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我是在穿越热带雨林的徒步之旅中意识到这一点的。那是从普洱回到西双版纳以后,我们不想再去任何商业化的景点,于是参加了一个叫做“小象雨林”的雨林体验活动。它的组织方是“小象未来成长计划”,一个持续十余年在西双版纳开展公益活动的民间公益组织。

除了帮扶茶农和保护亚洲象,小象计划还在基诺乡发起了创新性的雨林修复项目。由于橡胶价格一度飙升,在利益驱动下,热带雨林被过度砍伐,盲目改种了橡胶。橡胶树属于吸水性极强的树种,会导致严重的水土流失,农民为提高产量而喷洒的农药更破坏了周边的生态环境。而随着胶价的连连下跌,橡胶林也无法带来经济效益,退胶还林迫在眉睫。小象计划的雨林修复项目便是在退胶还林、修复生态的同时,带动村民发展生态旅行,让参加雨林修复的村民能够实现更多元、可持续的收益。我们参加的“小象雨林”徒步穿越活动也是其中的一个项目。

由于橡胶的过度种植,如今只有部分少数民族村寨附近仍残存着一些热带雨林的斑块,孤岛一般散落在橡胶林的海洋之中。在基诺族向导的带领下,我们幸运地走进了一片仍处于原始状态的雨林,穿行其间是一种神话般的体验,现实主义的写法完全不足以尽述。当然,我可以讲述我所见到的风景——极其复杂的雨林群落,种类繁多的藤本、附生植物,几层楼高的芭蕉树,密密麻麻的蕨,汩汩流淌的溪,躲在石头底下的小螃蟹,壮硕无朋的鸡血藤,几十米高的野生无花果树,入口奇酸但回味无比甘甜的“嘎哩啰”果……但我无法描述那些与文学中的绿色全然不同的绿色,令真实人生变成遥远回响的寂静,还有那种直冲发根的、不可预知的、既治愈又具毁灭性的、消解一切意义的力量。

那是一个异质性极强的时空,连环绕我们的空气和风都不一样,带着微妙的辛辣和甜,仿佛包含了无数生物的气息。我们跟在向导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溯溪而行。树根在脚下盘根错节,蛇一般在泥土里进进出出。在遮天蔽日的浓荫之下,除了自己的呼吸,还有向导在前方用砍刀开路的声音,一切都被吸进了寂静的磁心。时不时地,一缕阳光从树叶缝隙中穿出,箭一般刺向湿漉漉的地面,又反弹起来,点亮了整个空间。于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阳光唤醒了雨林的活力,我从没见过那样蓬勃的绿,绿得野蛮又自由,如同一种会跑动的生物。而当你体验过那样的静谧和那样的绿,世界就会变得既壮阔又虚无。你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同时又觉得自己轻如鸿毛,人生空空荡荡,好似大梦一场。

(至今我仍不时怀疑,不是我在讲述雨林,而是雨林在讲述我。在一个如同生命般短促又漫长的梦中,雨林轻轻摇曳着把我叫醒。)

对于我们的基诺族向导周腰来说,雨林显然比外面的世界更为真实。基诺族是我国最后一个被确认的少数民族,总人口也不过两万多人。直到新中国成立前,他们仍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耕作之余,男子狩猎,女子采集,雨林里的猎物、菌菇、野菜和果子,便是他们每日赖以生存的食材。基诺族人是极出色的猎人,但97年西双版纳颁布禁猎法例,收缴了他们的猎枪。这项传统技能难以为继,周腰和与他同龄的伙伴们注定是基诺族最后一批猎人。

周腰的父亲就死于狩猎。那是他九岁的时候,父亲和同寨的几位村民背起猎枪去深山打猎,他们在山里转了三天,最后时刻可能是发现了野猪,几个人各自在密林中找地方隐蔽,等待最佳时机。父亲无意间晃动了身边的树叶,距离他十几米外的另一个猎人以为是猎物出现,立刻扣动扳机,子弹正中父亲头部。

但周腰并不为此而责怪族人,他认为那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也依旧对狩猎满怀热情。少年时他便经常跟随长辈进山寻找猎物,渐渐学会了在雨林里生存的各种技能。只需要一把腰刀、一袋盐和一个打火机,他就可以在雨林里活下去。他告诉我们,夏天最热的时候,他和族人们会躲进雨林避暑,吃住都在里面,一待就是一两个星期。

“怎么可能!”同行的一对情侣惊呼,“怎么住呢?不难受吗?”

周腰摇了摇头。“舒服。”他只是简单地说。

我们的雨林穿越先走水路再走山路,沿途尽是障碍物,对于毛衣这么大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些吃力。幸运的是她在徒步能力上终于遗传了爸妈的基因,更幸运的是一路上都有周腰引领保护。也许孩子天然具有辨别强弱的“势利”,走进雨林没几分钟,毛衣便迅速意识到谁才是这个队伍中的“能力者”,于是她慢慢挪到“猎人叔叔”身边,不动声色地牵住了他的手。当然,对于她的爸妈来说这也是种极大的解脱,我们终于可以一身轻松地走自己的路,沉醉于自身的体验,不用时刻操心她的安全。跟在他俩身后,我觉得那幅画面有种奇妙的冲突与和谐:一个黝黑健壮、沉静稳重的猎人,一个古灵精怪、叽叽喳喳的儿童,大手牵着小手走在莽莽丛林里,简直就像绘本中的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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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腰平时沉默少言,甚至有些老实木讷,但一进入雨林,他就在我们眼前“活”了过来,变得机敏而灵巧,满身技艺像水一样哗哗往外流淌。他熟练地使用砍刀开路的样子,让人真心觉得,他就是拿着砍刀或猎枪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对丛林里的一切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不断指给我们看那些我们原本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看的东西。他清楚哪些植物能吃,哪些菌类有毒,哪些果子还未成熟,哪里能抓到小螃蟹,哪棵树上有野蜂巢,哪里能挖到野山药和苦笋, 哪条路上有野猪经过的痕迹,如何制作捕捉野鸡的陷阱,蚂蚁蛋怎样烹制最为美味……

中途休息时,周腰掏出砍刀,唰唰几下,一棵芭蕉树便在我们眼前轰然倒地。他继续左一刀右一刀,把外面的树皮一层层全都扒拉掉,只剩下最里面一段白嫩的芭蕉芯。他说基诺族人很少带水进入丛林,这芭蕉芯便是最原生态的水资源。而且不用担心浪费,因为芭蕉树砍断以后还会再长出来。他将芭蕉芯削成几段分给大家吃,果然爽脆多汁,口感像黄瓜一样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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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铺了芭蕉叶的树干上,喝着随身携带的瓶装水,吃着周腰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和茶叶蛋。如果说此前一直漂浮在自己的幻梦中,这一刻令我小小地回归了现实——至少是在梦中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我一向自诩热爱自然,也颇得意于自己野外徒步的耐力和灵巧,但本质上那仍不过是通过消费的方式塑造关于自我的叙述和想象。而事实是什么呢?把我扔进一片未经开发的森林,我根本无法活着走出去。透过手里的塑料水瓶,我恍惚地看见自己可悲的模样。外面的世界真的比这里更真实吗?到底哪一种生活才是野蛮的?我们的人生经验究竟是精明还是笨拙?这些问题在心里震荡拍击,给我带来极大的困惑,就像是发自体内最深层的真相质疑。

我看着周腰那张疤痕交错的脸。他喜欢带游客穿越雨林吗?也许吧,毕竟能获得收入,也可以施展一身本领,赢得游客的尊重和敬佩。但我也相信,那些来自外部的认可对他来说可能毫无意义。雨林里没有意义,只有纯然的感知。而当你感知过那样宽宏大量的空气,那样模糊不清的时间,那样明亮又虚无的静寂——甚至连你自己也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你就很难再回到“现实”世界,过一种力争上游的生活了。因为你已经洞悉了真相。一旦有机会,你就宁可潜入你的丛林——世世代代像你一样的族人的庇护所。我想象着周腰孤独而自由地躲在雨林里,像麂子一样穿梭,独自占有那些绿色和静寂。

我相信在他的意识里,他的父亲也从未离开这片丛林,就像那些看起来已经死去的树木一样,仍在以某种养分的形式哺育着生者。生与死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任何一棵树都可能是他灵魂的载体。

 

走出雨林后,我们回到徒步的起点,在一间简陋的茅草棚里享用了雨林大餐。一切都是原始地道的山野风味,由基诺族人以土法烹制,连餐具都是就地取材现做现用——杯子是斜削的竹筒,碗是折叠的芭蕉叶。那是来到西双版纳后所吃过最美味的一顿,烤肉香嫩,罗非鱼鲜美无比,舂茄子和包烧芭蕉花酸辣爽口,连水煮油菜花都别有滋味,令人忍不住连盛几“碗”饭。也不知是因为他们确有秘方,还是因为食材实在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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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长竹筒里盛着温热的红糖姜茶,饭后我们忍不住喝了一杯又一杯。大家围坐闲聊,周腰和同行的工作人员跟毛衣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雨林,不如干脆留下来跟着猎人叔叔学本领。毛衣显然十分动心,开始认真思考此事的可行性——比如说,到底要不要抛弃自己的爸妈,加入猎人叔叔的家庭,成为他的第四个孩子……工作人员发现大事不妙,赶紧收回这个荒唐的提议。

“这样吧,”她说,“你先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等到18岁再来,跟猎人叔叔去森林里爬树,采蜂蜜,抓野鸡!”

毛衣郑重地点了点头。大家都笑了。我也笑着,但之前曾短暂感受到的困惑和悲哀再次汹涌而来。旅途即将结束,高潮已然过去,我们窥见了一个边缘之地的异质世界,但那新奇和不凡只如火光一闪,什么也改变不了,便又熄灭在现代文明的滚滚洪流。他们继续留在边缘,留在他们的秘密丛林,以及被自然美化过的贫瘠,正如我们注定要回归主流,回归丰裕的物质生活,以及暗藏其下的苍白和焦虑。浪涛过后,流水依旧。

这就是旅行给人带来无力感的那种时刻。外在因对照而生出意义,又与旅人的内在产生联结。也许究其根本,还是源于自身的矛盾。我的外在生命与内在生命大相径庭——过着主流的生活,内心却属于一个边缘群体。身处一个被迫力争上游的世界,我常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异乡人。这种异己意识是否为人类所共通?就像一个基诺族的年轻人身在山林而心向城市,渴望摆脱贫穷,获得主流意义上的成功?事实上,人们会肯定后者,认为那才是“正确”的流动路径,而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是在无病呻吟。

我不敢说我了解周腰、X老师,还有咖啡园里的廖爷爷。人性驳杂而幽深,你最多只能看到他们愿意呈现给你的那部分自我。有时我不禁自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真的喜欢他们那种活法呢——没有后悔也没有不甘心?也许他们并不心满意足,只不过是找到了一种妥协的方式而已。

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羡慕他们,因为身处自然之中,你面对的是可信的自然规律:砍伐雨林改种橡胶,橡胶林无法构成生态系统,亚洲象自然也就不可能在那里生存,就会误闯村庄农田寻找食物,加剧人象冲突;小凹子庄园从不使用化学除草剂,为的是保护土壤的微生物群,逐步改良土壤活力。种植环境变好了,咖啡的产量质量自然就会提高……要想解决问题,只要顺着自然规律走就可以。但在充满不确定性、又不惜一切代价追求进步的都市生活里,几乎没有所谓的规律。人人都如无头苍蝇般忙个不停,但所有“现在”进行中的事情都是为了并不确定的“未来”,而“现在”本身变得毫无意义,只不过是超越“现在”的手段。

 

就像是上天的安排,当我迷失在怀疑一切也消解一切的黑暗森林中时,一本临行前随手塞进背包的书为我指明了出路。那是去年很火的一本书,人类学家项飚的《把自己作为方法》。我对这本书的观感有些矛盾,因为书中对谈的内容本身就有很多的重复和矛盾。总的来说,它的“方法论”其实很简单,即反对从立场出发去看事情,警惕理论和观点先行,注重经验和实证,把个人的经历问题化,以此作为理解世界的具体的起点,再建立小共同体,形成讨论和行动的经验,继而去创造新的现实。

但当我看第二遍的时候,书中关于“边缘”和“中心”的含混概念忽然在旅途的印证下变得具体。项飚说在现代性之下,“边缘”和“中心”很遗憾地变成一组对立关系。中国人又有很强的中心情结,认为边缘的生活不值得过,造成极大的焦虑。权力和资源过度集中,人人都不认命——前所未有的大规模不认命,都想从边缘挤进中心。他认为要处理好“边缘”和“中心”的关系,应当把边缘的生活变得有趣,让大家觉得自己每天做的事情其实很有意思,而不是一定要到北京去。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发展一种自主而自洽的乡土意识——不是那种封闭起来的自洽,而是要把自己当作一个小中心、一个汇聚点,看清自己在全国乃至全球大格局之中的位置。

对谈中他举了日本福冈的例子。福冈不用它和东京的关系来定位自己,而是通过它和韩国、中国,特别是山东青岛的关系来定位自己,认为自己是东亚的交汇点。还有新加坡,一个这么小的国家,它的自我总是被别人所定义,所以它时刻观察全球和地区的局势,主动把自己嵌入世界,成为一个重要的中介国家。新加坡极其清晰地自我认识到了“边缘”,但它用智慧化边缘为动力,而不是被边缘所诅咒。不在世界中心,生活也可以很有意义。

看到这里时,我不禁放下书本,望向窗外的芭蕉和棕榈。西双版纳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是中国的边缘之地,但也是口岸城市,和东南亚往来密切,泛亚高铁开通后更将成为面向东南亚和南亚的国家门户。旅途中我也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自洽和多元的活力,显然它一直在努力挖掘自身的独特性和文化意义。就连返京前去做核酸检测时,在西双版纳州人民医院里都能看到这种独特的定位——医院介绍里自豪地宣称它“已成为云南边陲和东南亚地区有较大影响力的现代化综合医院”,每年接诊来自缅甸、老挝、泰国北部的患者3000多人次。

我又想起廖爷爷和他的家人。在少庄主的朋友圈里,他们的庄园日常多姿多彩有声有色——种咖啡,做岩蜜,欣赏野樱花和苦楝树,看雾看流星看萤火虫,和客人一起烧烤、打太极、开音乐会……80岁的老庄主会和来访的60岁台湾咖啡师一起冲泡咖啡,切磋技艺,照片里两人拥抱在一起,对着镜头竖起拇指。“这就是咖啡人的精神,”少庄主评论道,“这就是老爷子们的精神。”我完全理解为什么会有许多城市人到访后被深深吸引,执意要留下来做义工——那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想象,既植根于乡土又充满开放性,犹如一处边界消融的桃花源。

周腰和他的族人则显然是一个更为边缘的群体。对他们来说,雨林是赖以生存的家园,是他们一生的风景。小象计划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基诺族人即使迫于经济压力出外打零工,基本上也只会去离家仅一、两小时车程的景洪市。并非人人都想走出山林,去城市获得新身份和新生活,实现所谓的“阶层跨越”。

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小象计划的“雨林修复”项目提供了一种更自由、更多元也更具可持续性的生活图景:通过给村民发放树苗管理费,让他们参与到退胶还林、修复生态的过程中来;通过带动村民发展生态旅游和生态农产品,为他们创造更多收入……这种生活既延续了祖祖辈辈与大山和森林深入血脉的关联,还在一个更广阔、更深刻的层面上富有意义。我相信但凡参与过雨林活动的游客,也一定能切身感受到这种意义:雨林中的体验不只带来感官的兴奋和心灵的疗愈,更让你体会到人类对森林和自然的高度依赖。毫不夸张地说,基诺族人是在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

项飚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人类学的一大要务,是“去把握和表达那些在主流眼里不应该存在的人群的想法,以边缘的经验来质疑中心的理论,从而帮助大家从主流话语中解放出来”。在边缘之地遇见的生活和生机,的确令我看到了这种可能。这并不关乎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式选择,而在于如何真实地感知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并努力在每个场所寻找一种存在的意义。项飚用“认命不认输”来概括这种与自己的局限共存的心态,我不大喜欢这种表达。“输赢”或“成败”仍属于那套冰冷的生存法则和竞争话语,而我们真正谈论的是如何构建对自我的生命想象。

退一步说,我们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但也能在失败中找到意义,不赢也能活得自洽合理。以我自己为例,早早放弃了更为光明的“钱途”,这辈子大概都买不起房,仅有的一丁点写作才能也注定无法获得更大的名声和财富,常常在觉得自己“写得还行”和“真的不太行”之间反复横跳……哦对了,还常常莫名其妙又无可救药地写下像这样长得可能根本没几个人会读完的文章。我时常陷入挣扎焦虑,但又不断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会有意义。

就拿旅行游记来说吧,我总感觉,事实带有预言性,如果你能准确地描绘所见所闻,用具体的经验谈论问题,那么它就应该具有先见之明,至少会有较为长久的价值。当我在间隔年旅行中写下在委内瑞拉的见闻时,我并没有预测这个国家后来的崩溃,但相信所有读过那篇游记的人,都不会对它之后的悲剧感到过于吃惊。这篇文章讲述了我在旅途中观察到的事实:在强大单一的“上进”号角声压倒一切的时候,仍有人在边缘之地敲击出自己微弱的鼓声。我既然听到了,就想将它们传送出去,没准就会在更多的角落里引起共鸣,继而汇聚成更有力量的声音——就像项飚所说的“小共同体”。

在我的想象中,那幅画面就像是森林里的地下世界:树根和真菌在土壤中形成错综复杂的网络,悄无声息地将一棵棵树结成联盟,相互传送着资源和信号。森林里的树并不是冷漠自足的个体,X老师早就告诉过我,树木、林下植物、真菌和微生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彼此交流,相互依存,使森林成为一个具有无限可能的生命共同体。森林里有竞争和冲突,但更多的是合作与共生。在进步神话注定幻灭、内卷几近卷无可卷的时代里,或许森林映射着未来废墟上的某种生存可能。

 

穿越雨林的第二天我们就飞回了北京,航班抵达时已过午夜。那些蓊郁的绿色和生机依然闪耀在眼底深处,令我丝毫不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反倒像是正在步入一个临时搭建的片场。

在全然陌生的寒冷中,我们裹紧羽绒服,迅速钻进网约车里。那是一辆崭新的特斯拉,宽大的显示屏上滞留着一句和“爱情”、“心碎”有关的歌词,就像被匆忙掐断的卡拉OK。我们蜷缩在车里,望向窗外末日般的景象:空旷无人的道路,灰暗的钢筋水泥,浑浊不堪的空气。路边偶尔闪过几棵光秃秃的树,就跟闹着玩儿似的。人类想象的末日场景中,总有一幕是树木植物占领城市,最终将所有建筑统统变成瓦砾——在西双版纳,这个过程会发生得更快。老实说,和眼前的现实相比,那幅画面反倒比较可爱。

更不可爱的是,毛衣仍然毫无困意,而且不停地重复唱着同一首歌——《明天会更好》。我不断试图让她降低音量,但车内的寂静令一切声响都无所遁形。我颓然地坐着,尴尬又无能为力。

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车里响起了《明天会更好》的音乐。我们一家面面相觑,然后将目光锁定了司机。但他连头都没回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开着他的车,只有显示屏上滚动的歌词泄露出他操作过的痕迹。短暂的惊愕过后,毛衣欣喜地跟着音乐唱了起来。司机依然一言不发,我和铭基对视着,两人都不自觉地嘴角慢慢上扬。空气里流动着微妙的滑稽和善意,我们松了口气,心存感激。

同一首歌无止境地循环播放,毛衣还是不知疲倦地唱个不停。就在我又开始如坐针毡,盼望着这一切能快点结束的时候,司机忽然开口了。“再唱三遍咱们就到家喽!”他语气轻快,像一缕阳光驱散了我心头的浓雾。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次终于笑出了声。

司机没再说话,前方阴霾笼罩,我们仿佛正驶入迷途。但车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明天会更好》——此前我只觉得讽刺,渐渐地却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安慰,就像低谷时遇见所谓的“吉兆”,你明知那只是偶然,内心却将它奉为命运。我本来只盼着快点到家,摆脱这一切尴尬折磨,没想到遇见一位神奇的司机,把难捱的车程变成了戏剧。就像这趟边缘之旅一样,他提醒着我如何环顾四周,而不只是瞻望远方。我的女儿还在唱着,18岁的她也许会回去雨林抓野鸡,但此刻她只是一心要学会这首歌曲。毕竟,我们真正拥有的只有现在,无论明天会不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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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凹子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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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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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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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猫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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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象雨林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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