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周末我又去巴黎了。
巴黎这个城市,第一次去只觉眼花缭乱,可看的东西多而杂,有如匆匆吃下一顿海鲜大餐,却没咀嚼出什么味道。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去得多了,这才渐渐体会到她丰富而多层次的美,街头巷尾一步一景,去一百次也不嫌多。
每次去巴黎都有不同感受。这次由于事先看了一点相关的书,又拜访了雨果故居和先贤祠,对法国大革命那一段历史产生了一些新的感触。
中学时学世界历史,知道法国大革命的象征就是攻陷巴士底狱,而这一天也被定为法国的国庆日,延续至今。
法国大革命所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初听之下十分动人。而巴士底狱在当年作为中学生的我看来,是专制,凶残和邪恶的代名词,被千年旧制度所压抑的民众终于觉醒,在隆隆炮声中将这座食人巨兽攻破轰倒,解救出被关押在其中的犯人。这一切充满了革命的激情,令年少的我热血沸腾。
几年后重新读到这段历史,我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细节:
从巴士底狱被革命救出的犯人,一共只有七名。
巴黎的头号监狱里只关了七名犯人,这说明大革命前的法国并非是处于暴政的严酷统治之下,旧制度实际上已经走向宽松。否则巴士底狱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民众攻下。
诚然,巴士底狱作为旧制度的象征,它的倒塌代表了人民对于社会质变的觉醒,是人民进一步要求由制度保障的自由的第一步,因此具有了不可动摇的历史意义。然而,革命的烈火熊熊,人民的理性也会渐渐随之燃烧殆尽。对于人类,这是不断重演也不可避免的历史。
民众携带短刀斧头冲上街头。仅在荣军院一处,两万枪支就在一夜之间被一抢而空。当年巴士底狱的守卫司令是一位贵族侯爵,在那一天,他与进攻巴士底狱的一位民众代表曾经有过一次谈判。这位代表要求撤除架在巴士底狱墙头的大炮,且不对民众采取敌对措施。同时他也保证劝阻民众不进攻。侯爵同意了他的要求。
然而谁也阻止不了手持大量枪支的民众。在一触即发的恨意笼罩下,武力冲突最终爆发。守军弹尽粮绝,竖起白旗投降。
七名囚犯被放出,而七名已经投降的守军俘虏却被杀死。侯爵本人被当场殴打致死,头颅也被割下,挑在枪尖上游行。
几十万热血沸腾的民众看到枪口冒出的青烟,看到自己手上的别人的血,他们感到刺激。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原来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于是大家兴奋了,狂乱了,他们已经不在乎自己当初走上街头的初衷,他们发现枪支和暴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大革命的暴乱成分由此加剧。并在之后的若干年内,愈演愈烈。
在看到巴士底狱倒塌所带来的正面意义的同时,我们也不能以复杂的历史形势为借口,原谅人类在走向进步过程中的非理性。否则革命终成闹剧,我们也必将支付更多的鲜血作为代价。
法国民众冲进巴士底狱,救出了七名囚犯。三年以后,随着革命的深入,同样是这一群普通民众,驱除了立法机构,决定要自己执法。他们在教堂自行处决不知因什么原因抓来的,尚未审判确认罪名的“反革命分子”。他们变教堂,学校为监狱,私刑屠杀数千名无辜囚犯。“九月大屠杀”充分释放了人类的兽性。哀鸿遍野,血流成河。革命竟把清平世界变成人间地狱。这样的历史,我们中国人也不会不熟悉。
法国大革命的最后一个时期是“雅各宾专政时期”,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恐怖时期”。当有贵族血统的人已经几乎被杀完了的时候,只要是主张温和,对“自由”没有贡献的,全都在可杀之列。马拉被暗杀,罗伯斯比尔以搞阴谋的罪名处死了雅各宾派中与他政见不和的丹东,埃贝尔等人,而他自己也被国民工会的自己人送上了断头台。
在那个恐怖的时期,断头台这一本意具有“无痛死亡”的人道主义特征的行刑工具,成为快速吞噬无数冤魂的魔鬼。断头台旁永远挤满了嗜血的民众,他们甚至一开始还嫌行刑的过程太快,使他们无法充分欣赏死囚的痛苦。
在当时的情况下,犯人是否有罪不重要,是否经过公正的审判更不重要。他们只想看见血。
大革命的结束随着拿破仑的出场划上句号。在革命走向极端之后,在民众开始厌倦革命之时,拿破仑抓住这个机会,率领军队攻下议会,宣布革命的完结。
这个意大利男人在掌权三年后,在“他是否应该成为法兰西共和国的皇帝”的公民投票中取得了压倒性的高票数。
封建君主制再次登场。拿破仑在加冕的时候请来了罗马教皇。台下,向教皇欢呼致敬的,同样还是这一批仅在几年前还焚烧过教堂,屠杀过无数教士的法国民众。
在弱者面前,他们是暴民。在强权面前,他们是愚民。
法国有这样一句经典名言:
“人民不自由,就强迫他自由。”
在那样的年代,很多人都认为,夺取贵族的土地并驱逐他们,就是平等。而对别人为所欲为,就是自由。
而最重要的是,这种自由,是以多数人的意志为先导的。大家都革命,你不革命,你就是反对自由;大家都杀人,你不杀人,你就是不自由。
而你“不自由”的结果,就是被“要求自由”的公众送上断头台。
而在现代社会里,拥有不服从的权利,才是自由。
法国大革命在这样的意念引领下,几乎成为一场盛大的幻觉。
在巴黎先贤祠的地下墓室,我们看到大文豪雨果的墓。
这位善良的作家在法国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他的葬礼在凯旋门下举行。自法国大革命起,这是法国第一次举国默哀静思。
所有读过雨果作品的人都会对《九三年》印象深刻。雨果在书中充分表达了他对大革命的矛盾和困惑。在列数旧制度的残酷和不公的同时,他也描绘了大革命对旧制度的改变,以及大革命本身的血腥和恐怖。
雨果自身无法对这一切作出合理的解释和解决。然而他是第一个将仁慈,博爱和人性作为社会进步的标准,放在法国人面前的作家。雨果认为,革命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但结果往往被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而革命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以非人道的手段践踏和侵犯少数人的利益,这种做法显然也是非人道的。他说:
“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种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用人道主义作为改造社会的良方,这固然是一种幻想,然而“自由,平等,博爱”的人道主义思想,在人类精神世界中,也确实具有法律无可比拟的精神力量。
我的爷爷在年轻时曾是早期的共产党员之一,有一次党员开会,秘密宣布了几个他们打算抓捕的国民党员名单。爷爷与其中一位国民党员是好友。
那天在书店门口展开行动,爷爷看见他的好友走过来,心中实在不忍,便悄悄对他说:“要抓你呢!你赶紧走吧!”
这位朋友因此得以逃脱。而爷爷也在后来因为“革命立场不坚定”而被开除党籍。
小时候看了很多“共产党员意志坚定,宁死不屈”的故事,当时也觉得爷爷怎么那么不坚定。如今看来,我庆幸自己有这样的爷爷,在革命性之上,他的身上还有人性的光辉。在共产党员的身份后面,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卢浮宫
雨果和我
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睡着
干脆躺倒了
灯火掩映中的凯旋门
圣贤祠门口
玫瑰线和指南针
即使给我一百种红色,我也能马上认出高更的那一种
埃菲尔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