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

常常有人问我,你的生活一定很丰富多彩吧?因为你看起来总是这么快乐。
 
我总是回答说,我的生活也许远不如你的精彩,只是我把每一点小小的快乐都放大了。其实我孤身一人单枪匹马奋斗在纽约,哪里来的那么多快乐?工作辛苦,睡眠严重不足,没有固定吃饭时间,周围没人和我说中文,周末完全没有约会。。。
 
然而我是个懂得珍惜的人。我四肢健全,身体不算不健康,还能自己挣钱自己花,抱怨太多会遭天谴。所以我决定要努力快乐。
 
 
有的时候在space上转转,看看陌生人的blog,发现很多人都很忧伤,特别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其实我能理解,并不认为他们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对于年轻人来说,失恋,或是考试不理想,只是伤感情绪的某个导火索,真正的哀伤,源于青春期的迷惘,孤独,压抑,发泄,渴望理解而不被理解。
 
霍尔顿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说:我的职务是在那里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可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不是霍尔顿的麦田。谁才是我们的守望者?在我自己青涩伤感的青春期,我不止一次地这样发问。在那段时期里,我看很多书,也写一些只给自己看的文字,孤独惆怅的情绪如发酵般膨胀。可是我那时认为自己在思考,而思考的人注定是痛苦的。
 
直到我去了西藏。
 
对不起我又第N次地提起西藏。我一直认为那次旅程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不只是因为在那里遇见所爱的人。
 
到了那里才发现,一直生活在城市的自己,早已习惯享受物质和生活表相的愉悦。我那些所谓的青春期的痛苦和哀愁,只不过是这种物质愉悦的调剂品,和这盛大壮阔的高原圣土相比,过分的微不足道,简直是尘中的尘。
 
远道而来的藏民们在寺庙前长跪不起,纵横沟壑的脸上写满虔诚。我久久地看着他们,看得几乎痴了过去。
 
在纳木措的圣湖边,我遇见一位略通汉语的老人。他告诉我,他是带着全家来转山的。藏人认为圣湖边的山是神山,转山是一种祈福的方式。他说,有多少岁,就要转多少圈。我不知道他的年纪,只看到他虔诚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我看到他的全家,全都是黧黑的肤色,笑起来雪白的牙齿。他们看人的目光,完全没有躲闪,是直白袒露的。
 
我问他,你们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走到这里。
 
他说,走了二十天。
 
一路上我见到很多这样的朝拜者,他们无一例外的衣衫破旧,夜里躲在岩洞里休息,饿了就从衣服里拿出自带的干粮,小小的黑乎乎的一块,看不清是什么。
 
也是在纳木措,同行中的一个男生在结冰的湖上奔跑,结果一脚踩进一个冰洞,裤子鞋袜全都湿透。我们怕他感冒,因为在高原上感冒实在危险,赶紧把他送回帐篷休息。可能是海拔太高,他终究还是病了。我们把所有的毯子都盖在他身上,他还是发烧了,烧得脸色通红。同行的一个女生是学医的,她给每人都泡了藏药红景天,让我们喝了都躺下休息一会。
 
我喝药之后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沉沉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我起来看看那个男生,他的额头还是滚烫,呼吸急促。我试着和他说话,他的意识似已模糊,说出一些单字,语无伦次。那一瞬间我觉得绝望,担心他的感冒发烧已变成肺水肿,在这医药贫乏的高原上几乎无计可施。
 
我清楚地看到肉身的脆弱。可是束手无策。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肉身的痛苦大于一切痛苦。
 
我走出帐篷看到满天星斗,从来没有那么近过。广袤无边的大地上孤零零地驻扎着一些帐篷。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星空下发出蓝色的光。这时我忽然内急,虽然不奢望在这里能找到厕所,我还是跑去一间热闹的藏民帐篷询问。藏人很热情,一个胖胖的女人说,他们是有厕所的。她还特地带我去。
 
厕所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过去,我已是气喘吁吁。
 
走近时,我看到那是一个由塑料布简单搭起来的小棚。最吃惊的,是它根本没有门。面向可能有人经过的道路的这一面,完全没有遮拦。我忽然意识到,藏民搭这个小棚,根本不是出于遮羞的目的。它是用来挡风的。
 
我茫然地问那个女人,这。。。怎么办?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做了个蹲下来的姿势,然后就站起来自顾自地走了。
 
我知道藏人妇女都是这样在露天小解的。可是她们穿的都是长及脚踝的大圆裙子,蹲下来再站起来,从外面看什么也看不到。可是我穿的是牛仔裤,像她们这样可就什么都看到了。
 
我看看天色漆黑,一咬牙就脱了裤子蹲下去。
 
可是就在这时,离我只有十米的道路上走来一群人,看起来是藏民的一个家庭,大约有十个人。他们好奇地紧紧盯着我。
 
那样的羞耻感,不是身临其境的人绝对体会不出来。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我深深地低下头,直到他们走过。
 
可是再次起来的时候,站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我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这片土地上,一切都是自然。人的天性亦是如此。
 
只是,在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不认为还有什么事能令我感到更深刻的羞耻了。
 
回到帐篷,再去看看那个男生,发觉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许多,额头上冒出很多汗珠。我稍觉安慰,看来正在退烧。年轻人还是经熬。
 
第二天他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他自称是“底子好”,似已忘却昨夜的病痛。只有我仍觉得后怕。
 
这天我就要离开纳木措继续赶路了。临别前的清晨,我披着一床大毯子又走到湖边。不远处,一个藏族老妇人正在用捡来的牦牛粪生火。我走到她跟前,她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给她,她尝了尝,小心地收起来,咧开没牙的嘴冲我一笑。接着,她取下自己的项链要给我。我不想让她觉得这是种交换,拼命摇头摆手。她似也明白,把项链戴回。
 
我们一起烤了一阵子牛粪生的火,期间似乎能听见时间流过的声音。我看着她,觉得自己也很老了,两个老人在一起烤火。地老天荒,岁月悠长。
 
在这亘古不变的雪山,圣湖和藏族老妇人面前,个人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从西藏回去之后,同年的那个夏天,黄毛路过我的家乡,顺道来看望我。
 
我问他现在还有哪些朋友还留在西藏。他说:谁谁,还有谁谁。还有独臂大侠。
 
我心内一震,连忙抓住他说:你说什么?谁是独臂大侠?
 
他看着我说:你还不知道啊?就是H啊。
 
我惊得几乎全身瘫软。我竟然从未留意到,我居然如此疏忽。
 
H是在拉萨时几乎天天和我们一起玩的朋友。他常穿一件牛仔衣,却总是松松搭在肩头。我从未觉得有任何异样。直到黄毛告诉我。
 
其实不只是我,黄毛也是出来之后才知道的。铭基就和他住在一个房间,也从未发现这个秘密。
 
黄毛说,第一个发现的是深圳大姐。大姐和H告别,经过音像店,H说去买张CD送给她。大姐不肯,想拉住他。结果只抓住他空空的衣袖。。。
 
我静静听着。心里酸楚难忍。
 
想起他帮我拎大袋矿泉水。想起他和铭基他们一起翻墙。想起他唱K唱到在沙发上睡着。想起他帮我们算命。想起在大昭寺门口一起晒太阳。
 
据说H手臂出事之后曾经自杀,被人救起,之后似有大悟,来到西藏。我们就是在那时遇见他的。
 
印象中的他却总是那么乐观诙谐,心思细腻。我和铭基在当时对彼此的情感,一眼看透的,并非别人,甚至并非我们自己,而是他。
 
现在想起这些,心内依然疼痛。
 
自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想:我们根本没有资格痛苦,因为真正痛苦的人还没有发声。
 
 
 
麦田里的孩子有他们的守望者。而我们的守望者,却永远只能是我们自己的一颗心而已。
 
我们必须坚强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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