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事儿

地铁车厢里,我身边的两位英国大妈正在不停地窃窃私语。她们的话题中心是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

“你看看他那条丝巾!我的老天。。。”

“更可怕的是他那件外套,根本就是女装的款式嘛!”

“女装不会有这么大的尺码。。。”

“面料还是闪光的呢!”

“他肯定是gay。。。“

“不管是不是gay都得有点品味啊!那件外套也太难看了吧?”

“他究竟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娘娘腔的男装啊?”

“哈哈哈。。。可能是花十磅从charity shop买来的超大号女装。。。”

。。。。。。

她们轻声地笑着,眼神却轻蔑锐利得好像能数出别人身上到底有多少张钞票。

那个瘦高的男人靠在车门边的扶手上,一动不动。他的眼睛被一副大大的墨镜遮住,看不见表情。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一尊冰冷的石雕,可是并非米开朗基罗的肌肉猛男,更像是莫地利阿尼笔下阴郁脆弱的人体。

车快到站的时候,这个男人好像忽然从睡梦中醒来。他直起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绿色眼眸――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他似乎朝那两位大妈投去了淡淡的一瞥。

然后他开始扣风衣的扣子,一个,两个,三个。。。他的手伸到腰后摸索风衣的腰带。。。

腰带系上了。铜扣上是金光闪闪的五个字母――PRADA

那一瞬间,车厢里的空气都似乎起了变化。

我转头去看那两位大妈。

真想用相机拍下她们此刻的表情啊。

半晌,其中一位大妈仍然满脸不甘心地喃喃自语:“假的。。。”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笑出声来。


上上个周末天气实在太好,于是我们欲罢不能地又跑去练摊儿了。这回铭基同学把他那些陈年破烂小玩意儿也统统带去了,什么PDAi-pod,网络摄像头,相机包,电脑包,mp3,笔记本电脑的记忆卡,汽车取电插头,小说,食谱。。。再加上我和他的一大堆旧衣服,我们简直堪称当日brick lane最牛B的摊位,绝对傲视群雄。

除去中途几次有人想买铭基同学正在使用的相机和i-phone的乌龙事件之外,我们的小生意一直红红火火。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下午三点多,一个衣着普通貌不惊人的男人走到我们的摊位前蹲下,忽然亮出一个大大的警徽:

“我是伦敦大都会警察。你们的行为属于非法买卖,现在你们马上收拾东西给我走人。”

他没穿警服,说话的时候嘴角还略为上扬,导致我一根筋地认定他是来恶作剧的。我好奇地打量着那个警徽,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差点就脱口而出:“兄弟,这玩意儿多少钱买的?”

身边的小丁和思晨已经忙不迭地说:“OKOK。我们马上就走。”

我楞了一下。抬头一看,四周的摊主已经纷纷开始收摊了。这才惊觉事态不妙,原来遇上便衣城管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开始打包,铭基同学跑去停车场打算把车开来。临走前他说:“争取把镜子卖了吧。”

上次练摊儿时为了方便顾客试衣服,特地花十磅从隔壁摊位买来一面镜子,现在它功德圆满,是时候全身而退了。

我们几个站在街边,那面镜子靠在墙上,上面放了一张写着“十磅”的纸。

那个便衣城管又走了过来,皱着眉头说:“是你们的镜子么?”

小丁立刻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是啊是啊。十磅!你要不要?”

我在心底呻吟了一声。小丁居然没认出他来!她还以为他是顾客呢!

城管大哥威严地扫了我们一眼,“唰”的一声把那张纸抽走:“我说过了让你们收拾东西离开!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在这里卖东西!”

我绝望地想:看来这镜子是卖不掉了。。。

谁知就在等待铭基同学的当儿,一对情侣走过,发现了那面镜子。她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镜子卖吗?”

街对面就站着另一个城管大叔。我们三个鬼鬼祟祟地互看了半天,谁也不敢吭声。最后还是勇敢的小丁一咬牙挺身而出:“卖!十磅!”

于是,我和思晨在前面作掩护,小丁和那对情侣在后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这样,我们居然在城管大叔的眼皮底下悄悄地把镜子给卖了。

我感慨万千地想:这也就是在英国。要是遇上国内那帮凶神恶刹的家伙,恐怕早就连我们带镜子一并踢飞了。


由于最近的金融危机闹得沸沸扬扬,很多朋友发来信息和邮件对我表示慰问。谢谢大家关心。可是每当听到诸如“情况究竟如何”的询问时,我总觉得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现在是否是谷底,也不知道市场信心何时才能重建。我只知道每天早晨开往Canary Wharf的地铁上都能闻到恐惧的气味;我只看见同行朋友们的邮件往来里头一句往往是“你还安全吗”;我只听说如今行内最大的笑话是“一个trader在星期天的晚上熨好了下周要穿的五件衬衫”,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可能过于乐观了。

晚上下班后,走在Canary Wharf的钢筋水泥森林中,我常常会想起几年前刚入行的时候。培训课上的老师激情洋溢地说“我们的工作是使社会资本达到最有效率的组合”,身边已经工作好几年的毛里求斯同事冷笑着说“谎言。全是谎言。”他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每天在发生着无数的兼并和收购,可是失败的例子比成功的要多得多。这几年来我也看见过一些成功的案例,可是不管是分拆还是整合,每次成功的背后总有无数人因此失去了工作。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看过的那部电影《华尔街》,里面的银行家戈登常常故作深沉地说:“贪婪是好东西。”可是好东西也可以是致命的。金融产品的过度衍生和膨胀曾经给银行带来暴利,也最终造就了此次的次贷危机。

是的。总要有人为贪婪付出代价。Lehman倒闭的时候,很多人冷血地说:活该。就怪这些ibanker,这都是你们自己种下的果。 可是一同被扫地出门的不只是ibanker,还有厨师、健身教练、打印员、服务员、清洁工。。。他们很可能是家中唯一有能力挣来面包的人,可他们做错了什么?925日,我的公司光伦敦那幢大楼就裁员五百人,这些人中有我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和朋友,他们兢兢业业,他们早出晚归,他们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投资银行确实急功近利道德沦丧,但是把次贷危机的一切过失都算在投资银行的账上同样是不公平的。与其责怪华尔街的贪婪豪赌和违规操作,不如去责怪失效的金融监管,责怪美式金融资本主义,责怪美国政府隐性担保的FNMFRE,甚至更偏激一点,直接回溯到70年代去责怪当年卡特政府通过的CRA法案。。。

这种话题总是越说越沉重,还是稍微跑点题吧。

上周一晚上六七点的时候,整个楼层忽然之间一片死寂。我抬头一看,每个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空中的大屏幕。

屏幕上正切换到美国国会对救市方案的投票。“否决”已经多出“支持”二十几票。

我身边的每个同事都惊呆了。一旁的斯图亚特以梦游般的声音说:“快,快看道琼斯。。。”

另外一边的大屏幕上,道琼斯指数已经疯狂下跌了六百多点。

眼睁睁看着救市计划搁浅,我们的MD格莱姆先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喃喃地说:“好吧。。。不救?那就死吧。大家一起死。。。”

他拎起包准备回家。走过我们这一排时,他挨个地拍着我们的肩膀:

“明天大家都别来上班了啊!反正市场要完蛋了,我们都完蛋了。”

大家仍然呆若木鸡地盯着大屏幕。

过了不久,我也站起来准备走人的时候,team里新来的小graduate瑞奇同学悄悄走过来,怯生生地问:

“呃。。。那个。。。我们明天真的不用来上班了吗?”

我终于崩溃地笑了。

就在那个时刻,我觉得我正身处的这个世界真是太TM荒唐了。

彭浩翔导演的《出埃及记》中,任达华饰演的警察詹建业说:“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荒谬到某一个程度的时候,就没有人会信。但是不代表它不存在。”看够了金融界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我想这话也可以反着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并不真实存在,可当它荒谬到某一个程度的时候,就会有无数人相信。


最近一次的摆摊照。大家都爱看街拍,这回拍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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