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城堡

 
 

人离乡贱,看不到中文书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幸好我们还有当当网。

虽然从最初在网上订购到活生生的书真的飘扬过海来到家门口之间有长达两个月的时间,可是当亲眼看到那些可爱的方块字,亲手摸到有细腻纹理的封面的时候,便觉得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尔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和《白色城堡》就是这样姗姗来迟的。说实话,和很多人不同,我对诺贝尔文学奖一直怀有很高的敬意,因为我几乎没有对他们选出来的作家和作品失望过。从海塞的《荒原狼》,塞拉的《为亡灵弹奏》到格拉斯的《铁皮鼓》,历届的许许多多好作品都饱蕴着广阔的世界观,浓郁的诗意,不为世俗左右的探索,以及刻骨铭心的人性和伦理深度。在我看来,中国作家从来都无缘诺贝尔文学奖的原因,并不仅仅如一些人一厢情愿所认为的是由于“翻译,历史,意识形态。。。”的制约因素,在很大程度上也应归结为前面所提到的世界观和人性深度等问题。即使你不赞成诺贝尔文学奖所体现出来的政治倾向,也不能“因政治废文学”,否则只能折射出你自身的鼠目寸光。高行健得奖之后受尽中国人的讽刺和打压,我不知道这些人真的看过《灵山》没有,抛开政治和意识形态等等因素,《灵山》本身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可怕的洞察力和语言的机智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成就。我们不能永远做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

《我的名字叫红》和《白色城堡》比起来,我更喜欢后者,尽管前者更有可读性,在文学技巧上也达到了更加丰富和灵巧的高度。然而《白色城堡》,仅看了简单的介绍之后我就马上意识到,这是我最最着迷的一种叙事主题。页首的简介是这样写的:

“年轻的威尼斯学者被俘虏到伊斯坦布尔,成为土耳其人霍加的奴隶,二人竟然外貌神似。时间久了,他们甚至比对方更熟悉对方的生命历程和生活习惯。

他们联手对付了席卷土耳其本土的一场瘟疫,霍加晋升为皇宫的占星师,威尼斯人则成了苏丹的倾诉对象。他们还为苏丹发明了一件用来对抗波兰与其西方盟军的战争武器。武器在围攻“白色城堡”时上阵,当然,他们不可避免地失败了。

此时,两人在城堡的身影底下,浓浓大雾中,霍加选择了逃离,奔向他的想像城市威尼斯,威尼斯人则作为替身留了下来继续霍加的生活。。。”

光凭《白色城堡》这个名字,就不可避免地让人想起写了《城堡》的卡夫卡。而当我看完最后一页,从目眩神迷中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脑海里电光石火地出现了“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夫卡+卡尔维诺”这个奇异的符号。我与另一个我的奇遇,这多像博尔赫斯呀!如果你也看过《博尔赫斯与我》或是《两个博尔赫斯的故事》,就一定不会对这种关于自我和存在的探讨感到陌生。而文中大段出现的交叉时间叙事的句法,以及那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时空观,又明明白白的是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可爱模仿。然而,通过把一个已被讨论了千百年的“我是谁?”的话题用一个如此独特有趣的故事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而这一切又发生在这个东方世界与西方世界的交汇之地――土尔其,这就构成了作家帕慕克本人的特色和高妙之处。

帕慕克那可怕的文学才华还表现在,通过冷静地叙述作品中的“我”与霍加从单纯的外貌相似到了解对方的一切,掌握对方的思维方式,并最终“合而为一”的整个经历,让我们看到了人的产生过程。这多么多怕却又多么有趣!在多年来的共同生活中,“我”把自己所拥有的所有知识悉数传授给了霍加。霍加最终逃往威尼斯,接受了“我”曾经有过的一切,包括“我”的未婚妻;而“我”则留下来扮演霍加的角色,成为皇家占星师,永远地说起了土耳其语。自此二人成功地交换身份,成为另一个自己而活在对方原先拥有的世界中。

他们人生的巨大转折发生在亲眼看见他们打算攻下的白色城堡的那个晚上。按照“我”的话来说,城堡很漂亮,“我觉得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如此美丽且难以抵达的地方”。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多年来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于是在那个有着浓浓大雾的凌晨,他们平静地做了这件命中注定也不可避免的事――两个男人交换了彼此的人生。

我不明白为什么媒体宣传中总说这是一部历史小说。事实是,这本书中的土耳其根本不在现实存在中。书中的世界是作家精心勾勒出的幻想世界,《白色城堡》因此应该被称为“幻想小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寓言故事。除去自我意识与身份认同这一主题外,我们也可以从文中找出关于知识权力以及东西方的文化冲撞这些范畴的阐释。作为西方人的“我”被土耳其舰队拦截,并最终成为东方人霍加的奴隶;而东方人霍加却臣服于 “我”那来源于西方的知识与智慧;“我”与霍加合力研究出来的西方机器在饱含东方之美的城堡面前止步;然而这一事件也同时意味着土耳其大军征服之旅的结束,东方国家的西化梦想就此终结。。。看书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换了另外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如土耳其这般有说服力。土耳其本身就是东西方世界的分界处,埋藏过无数故事的神秘的地方。

小说中的“我”最终把交换人生的秘密,这些年来被掩埋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一位名叫艾夫利亚的老人。老人说只有营造故事中的这种奇特和惊异,才能对抗这世界令人厌烦的沉闷。但是,这种奇特与惊异,我们应该到世界当中去寻找,而不是从我们自己身上。想从我们内心去寻找,如此长期地思考自身,只会让我们不快乐。而小说中的“我”则说:这正是我故事中的人物经历的事。正因如此,我故事中的主角无法忍受作为自己,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一直想要成为另外一个人。

通过写下这样的故事,借由自身寻求这种奇特,写作的人也会成为另外一个人――而他的读者也会。

我似乎窥见了帕慕克本人从镜片后投来的狡诘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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