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

 

伦敦希斯罗机场的出关口,神情严肃的移民官皱着眉头仔细翻看我的护照。

“从哪儿回来?”

 

“中国。”

 

“在英国上学还是工作?”

 

“工作。”

 

“干什么的?”

 

“投行。”

 

他从镜框上面瞟了我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唔。。。那么,就是你们搞出了这个金融危机?”

 

“。。。。。。”

 

我无言以对。我应该怎么做?跪下来磕个响头,痛哭流涕地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移民官啪啪地在我的护照上盖上章。我木然地说了声谢谢。

 

空气中有种清冷肃杀的气息,我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这座“危机之城”。 国内的阳光和夏日就在那一刻离我远去。

 

 

过去的两个星期才像是真正意义上的度假。以往一有假期就上窜下跳地到处旅行,奔赴各个景点,成天马不停蹄。这一次除了在北京短暂的停留,哪儿都没去,游手好闲地待在南昌的家里。我本是个网虫,这些天里却几乎没有上网的愿望;我本是个比较勤奋的长跑者,这些天里却一次也没有跑过。令我惊奇的是,自己竟然也很享受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每天早晨都被对面楼里一个练声的女人吵醒。“啊――啊――”,她的声音在半空里陡然停住,大概是一口气没顺好,没能唱上去。我睡眼朦胧地等待着。过了几秒钟,她果然重新开始:“啊――啊――啊――啊――啊――!”声音里有终于唱上去的喜悦,我也松了口气。可是练声是个漫长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我最终还是被她打败,悻悻地起床。“那个女人吵死了!而且唱得还那么难听!”我对正在看书的老爸说。“这还不是最令人悲哀的,”老爸无奈地说:“更可怕的是,等她终于唱好了,她又该离开这里另谋发展了。到时候又会来一个唱得更难听的!”

 

老妈正在挥毫泼墨。退休后她就迷上了国画,一张接一张,进步神速。我觉得她在这方面很有天分,看她画竹子,由下而上,用侧锋一节节画出,运笔刚健有力,枝干遒劲挺拔。她把画笔塞到我手上:“你来画竹叶。”我大概有十年没有再画过国画,一笔笔画得犹犹豫豫,完全没有老妈的潇洒。她在一旁不停地指导我:“画竹叶就像写字一样,‘人’字,‘个’字,‘介’字,都可以。。。”我勉强画了一丛,又把笔交还给她:“还是你来吧。”她一边运笔如飞,一边笑着说:“比你当年如何?”我自然是甘拜下风。

 

虽然只是五月,作为“四大火炉”之一的南昌已经达到35摄氏度。我头顶烈日在大街小巷穿梭。离开的这些年里,这座城市悄然发生着种种变化。红谷滩,梅湖,象湖,傩广场,生米大桥,洪都-英雄大桥,青山湖隧道。。。南昌似乎在短短十年间变大了数倍。中学时我觉得走到江边就已到达城市的边境,现在已经俨然是“一江两岸,南北两城”的规模了。听说南昌马上就要修建地铁了,天哪,我从未想象过有地铁的南昌城会是什么样。

 

也许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依然是当年的那个“小城姑娘”。我当然也很喜欢北京、香港、伦敦这样五光十色的大都市,可是同样很高兴自己的故乡是一座小城。南昌的旅游景点不多,也没有鲜明的个性,可她自有一派朴素淡泊的美。每次从大城市回到南昌,我都觉得连呼吸的空气都变得干净许多。南昌历来被称作“鱼米之乡”,集市兴旺热闹,四处田畴河汉,不必登高望远,便已是城郭江湖尽在其中。还有那街边永不消逝的卖草编蚱蜢的小贩,几十年不变的卖炒粉和猪血汤的小饭馆,公园里拉二胡唱京剧的老人,会用古调吟唱“平林漠漠烟如织”的老爸的朋友。。。这平凡的一切却足以令我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繁华毫不留恋。最难忘的还是南昌的湖群。这是一座亲水的城市,城里的居民在湖边出生长大,恋爱成家。《滕王阁序》里描述南昌“襟三江而带五湖”,而现在的南昌则是市内四小湖市郊四大湖,总共有八个湖之多。我去过不少地方,看过数不清的湖,客观地说,就天然风景而言,南昌的湖群是最美的。湖在城中,是城市的眼睛;城又在湖中,湖面倒映着整座城市的背影。

 

用脚步丈量这座城市的土地,到处充斥着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混乱驳杂的记忆。经过“旺中旺”超市,我想起这里曾经是电影院,和我以前的家只隔着一条街,当年我和老爸常拿着望远镜遥望电影院的大海报,看看最近又上了什么新电影;经过我当年就读的中学,脑子里忽然跳出那个总是端着个水杯踱来踱去的物理老师,他严肃地对我们说:“滚动摩擦力小于滑动摩擦力。所以呀,同学们,你们的父母还是很爱你们的,他们生气的时候只会说‘你给我滚过来’,而不会说‘你给我滑过来’”;从前放学要经过的地下通道里,高考前夕的某一天,那个几乎从未和我说过一句话的男生忽然从后面追上我,红着脸紧张地说:“我只想问问你,你想报考哪个城市的大学?”我清楚地记得看见一滴汗从他的脑门上流下来。而成绩平平的他后来竟然真的考上了北京的某所重点大学;我在大学校园里长大,校园就是我们这群孩子的战场和冒险乐园。水蜻蜓和蜘蛛是某种猛兽,校门口的少女塑像是抵御“炮火”的碉堡,青蓝湖畔的小鹿石雕是我们的坐骑,湖边的竹林则是神秘的原始森林。。。从孩子的眼睛望出去,这一切就是整个世界。

 

 

我和妈妈去公园路的菜市场买菜。以前妈妈手里拿的是菜篮,现在则是我在伦敦给她买的印有英国国旗的环保袋。如今的菜市场比以前整洁得多也安静得多,很多年轻人已经不再去菜市场而改去超市了。我倒是有些怀念起以前菜市场的脏乱和喧嚣――满地的菜叶和鸡毛,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上身只穿一件背心的猪肉贩在案板上磨刀霍霍,鸡鸭在笼子里紧张地叽叽嘎嘎叫个不停,一条鱼忽然从水盆中跃起,溅了旁边的人一身水花。。。妈妈不停地问我想吃什么,其实我在英国时总是惦记着国内的美食,回国后却很茫然,想不起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妈妈在和卖豆腐豆干的女人闲聊:“天这么热就不要做这么多了,容易坏啊。。。”那女人把额前一缕被汗水洇湿的头发掠向脑后:“唉,难说啊。。。做少了的时候卖得多,做多了的时候又卖得少。。。”她的脸上有种疲惫的神情一闪而逝。

 

我一直喜爱这座城市新鲜热辣的生活气息,那其实是人世的现实与深稳,风光欲流。街道两旁的小饭馆里灶头煎炒,热气腾腾,锅铲敲得当当响。老人们在树荫下摆开棋局对弈厮杀,他们总让我想起某种回溯到人类源头的古老形式。一个卖葫芦的小贩孤独地蹲在街边,这是我心中永远的谜团:到底是谁会买他的葫芦呢?买来又是做什么用场?穿着校服的小学生满脸稚气,头发惨遭小区理发店的毒手。他一边忙着啃一只刚刚买来的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对同伴说:“XXX漫画你明天一定要还我!”

 

在育新小学门口,发现自己已经被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们包围。这些家长骑在各种各样的自行车、电动车和摩托车上,望眼欲穿地盯着校门口。曾几何时,妈妈也是这样天天去接我。后来孩子长大了,离开了她,去了北京,又接着远涉重洋。“一个小城的姑娘来到大城市,你一定听过这故事”。 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我们这代人违背古训,四海为家,在行走中失去,失去的又成为了财富。

 

 

照例去家附近的青苑书店买书。这是全世界我最熟悉的一间书店,小时候常在那里蹭书看,一站一两个小时。曾经天天去看那本昂贵的大画册,手指轻轻抚摩那光滑的纸页,舍不得放下,直到有一天它终于被别人买走。。。青苑书店里有一种特别的气味,纸香墨香,渗透着回忆的芬芳,甜而怅惘。

 

一个大学生模样,打扮时髦的男生在书架间流连许久,神情急切,看上去似乎久寻未果。他终于叫来店员:“请问有没有白先勇的《孽子》?”《孽子》是同性少年之爱的主题,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转头瞥见我的目光,一瞬间神情有点慌乱。门口又走进一位穿着中学校服的少年,扬声问店员有没有哈维尔的书。“什么?什么尔?”年轻的店员看起来有点疑惑。我自己是在大学才第一次接触哈维尔的著作,眼前这90后少年却已经开始对这位民主先行者的政治哲学产生兴趣,我真觉得有点惭愧。

 

选好书付钱的时候,店员问我:“有没有打折卡?”

 

“没有。。。但是我爸爸常在这儿买书。。。”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他的名字。店员头也不抬:“知道了。可以给你打折。”

 

这时,另一个店员忽然冲过来,激动地说:“你。。。你是不是写了那个,那个《藏地密码》?”

 

“啊?”我楞住了,“是《藏地白皮书》吧?”

 

“对对!”她笑了,“我看过。满好看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呵呵,你爸妈在我们这儿订了100本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种“傻”事,恐怕只有深爱你的人才做得出来。

 

 

南昌真小。沃尔玛顶层的电影院,电梯门一打开,赫然出现老同学小Q的身影。小Q比我更惊讶,因为他在北京工作,并不住在南昌,这次回来只是为了举办婚礼。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几天后我们约好一起吃饭,竟然又见到了N年未见的高中同桌小Z!从外表上看,小Z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人。除了个子更高一些,他几乎没有丝毫变化,仍然是当初的那个清秀少年,这使得我们别后的十年宛如梦境般不真实。饭桌上我们讨论着老同学们的种种近况:某某最近也结了婚,某某去年生了孩子,某某又在为80后的离婚率添砖加瓦。。。这些话题听起来如此陌生,因为我的脑海里还尽是当年中学校园里的点点滴滴。小Z从来都不是那种在桌子上画“三八线”争地盘斗嘴的同桌,我俩一直相处融洽――上课时在老师眼皮底下偷偷聊天,打瞌睡看漫画互相掩护。。。那是少年人才有的潮水汹涌的友情。他当年暗恋我的好友小C,又被几个“大嘴巴”传扬出去,暗恋于是变成了明恋。“小C在上海,好像还是单身。”我告诉他。“真的?”小Z笑一笑,他现在还是没有女朋友。小Z之前在广东工作,零五年回到南昌。“还是回来好。”他的笑容一寸寸展开。

 

吾心安处是吾乡。此处是我的家乡,可是与小Z不同,我的心无法为她停伫。梦想不在此地,而欲望永无止境。是谁说过,不懂得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只能走很长很长的路,这样,他不会被自己的激情堵死。我想我大概注定要成为背弃自己的故乡,并走在路上的那种人。尽管我也享受青山湖畔的晓风残月,欣赏江水接天的浩淼空阔,在福州路的露天酒吧和堂哥堂姐们一起吃烧烤喝啤酒的时候觉得岁月不惊尘俗安稳,可是也自知心似野马,时刻准备着浪迹天涯。忘了是在哪里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我们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后退到我们出生的地方。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发现,其实他乡与故乡并不远,远方的湖泊并不比故乡的更美丽,远方的人们也并不会有更少的苦难和更多的幸福,然而此刻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在时光和记忆中行走,虽然心怀感伤,却甘心承担,没有什么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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