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

 

上周四的下午,我正在偷偷摸摸地收拾东西,准备逃出办公室,向巴黎进发。Team的老大J女士拿着一个巨大的酒瓶走了过来。

 

XX公司的XX送给我的土耳其酒。喝么?”她笑嘻嘻地扬一扬酒瓶。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一定是中午又在哪儿喝多了。

 

大家都惊恐地望着她。大白天的就在办公室里聚众喝酒。。。J女士又开创了一项崭新的历史记录。

 

我赶紧低下头作忙碌工作状。身边的同事们却指着我开始起哄:“给她喝给她喝!她明天请假,今晚就是她的周末了!”

 

J女士立刻抓起一个一次性塑料杯,毫不含糊地开始倒酒。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好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一股辛辣可怕的茴香气味直冲脑门。我龇牙咧嘴,肠胃缩成一团,眉头纠结在一起几乎打了个结这这这,这不就是我最害怕的Ouzo么?!什么法国的Ricard,希腊的Ouzo,土耳其的Raki。。。其实都他妈是一回事!都是用蒸馏酒和茴香油兑制而成的,我搞不懂为什么在这世上有存在资格的茴香酒。。。

 

J女士的“淫威”之下,大家被迫把整瓶Raki喝了个底朝天。半个小时后,当J女士的朋友那位送酒人打来电话的时候,J女士不无自豪地告诉他:“我们刚刚在办公室里把整瓶都喝完了!”

 

对方大惊:“什么?那可是50度的烈酒!你们连冰块都没加就。。。就这么喝光了?!”

 

于是我带着一颗在酒精的浸泡之下犹自沸腾不已的小小心脏,登上了开往巴黎的列车。

 

 

 

这是我第七次来到巴黎。不过,与其说是因为我爱巴黎爱得无法自拔,倒不如说是由于法国使馆签发的欧盟国签证的有效期限是诸多欧盟国家之中最为慷慨的。当然巴黎自有其过人魅力。与伦敦仅仅相隔两小时车程,这里的冬日却更加温和,阳光毫不吝啬地为每一幢古老的建筑镶上金边,塞纳河的呜咽像法语一样低沉悦耳。这里的咖啡更香,食物更美味,姑娘更窈窕。因为来过这么多次,很多主要街区的道路都熟悉无比,交通设施得心应手,来到相熟的餐厅时不看菜单便可以点菜,再加上“法国人都骄傲地不说英语”这句话是世上流传最广的谎言,因此来到巴黎虽不至于说像回家一般,至少也是相当亲切。尤其是当我在蒙马特再次遇见那位街头画家时,我真的忍不住从心底笑了出来。

 

蒙马特的人流中,老画家直直向我走来,左手持画板,右手在半空中朝我挥舞着炭笔,脸上一副惊骇的神气:

 

“哦,毕加索!毕加索!”

 

蒙马特产生过不少有名的画家,毕加索正是其中之一。虽然我至今还是不明白毕加索大师和我或者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可是六年前我第一次来蒙马特,正是这位老画家,在相当的地点,对我做了同样的手势,说了同样的话。我记得他的脸,因为五官轮廓与爱因斯坦先生真是惊人的相似。我能想象这些年他一直在这里卖画,对每一位游客说着同样的话,然而六年后的巧遇仍然令我激动不已,仿佛时光倒流,青春去而复返。瞬间也能定格成永恒,巴黎并不是一座“物是人非”的城市。

 

蒙马特高地也是巴黎的灵魂高地。她为无数街头艺术家提供了最浪漫的场所,让他们在挥洒才华,燃烧激情的同时,也能够赚来面包填饱肚子。那天下午,一位黑人小哥在路灯柱下玩着以足球为道具的“杂耍”,而另一位街头艺人则在台阶上开起了小型演唱会。一把吉它,一个立式麦克风,简单的音箱,或许是借助了蒙马特本身的浪漫,越来越多的游人被他的歌声吸引,索性坐下来静静倾听。

 

在巴黎的冬日暖阳下坐在台阶上听人唱歌,这是至为美妙的体验。听众中有人情不自禁地开始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几位来自摩洛哥的热情姑娘干脆直接跑到歌手身边跳了起来。那位歌手个头不高,貌不惊人,可是不但歌艺甚佳,调动现场气氛的能力也是一流的。演唱Bob Marley的“No woman no cry”时,唱到高潮部分,他如同战场上的将军一般指挥若定:

 

“来,男士们一起唱—no woman no cry。。。”

 

“女士们让我听听你们的声音好吗?一起唱这一句—no woman no cry!”

 

“现在轮到gay们一起唱—no woman no cry。。。咦,第一排中间那两位男士,你们怎么不唱啊?”

 

阳光温暖得让人感觉不到这还是冬天,台阶上的听众越聚越多。一首歌毕,歌手不无深情地说:“下面,我想用一首全世界最美的歌曲献给这座全世界最美的城市巴黎。”

 

旋律响起:“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我楞在原地:“诶?”

 

身旁的铭基同学微笑着说:“对啊。是imagine啊。

 

你绝对无法想象那一刻我内心的震撼。约翰列侬的这首“Imgaine”,正是我认为有史以来最动人的歌曲。其实虽然我对艺术很有兴趣,可音乐却是我一直以来最为自卑的部分,因为我对音乐毫无天赋,也很少被音乐打动。每次看到会演奏乐器的人,或者听到别人头头是道地分析音乐的种类,我都会由衷地感到自卑。唯一的例外只有Beatles,或者说是列侬。我只对他们的歌最为喜欢最有感触,或许音乐和人也是有缘分的吧?尤其是这首‘imagine’,它对于我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我觉得这是一首来自天堂的歌曲,每一次听都有热泪如新。

 

也许是因为这首歌太脍炙人口了,几乎所有的听众都加入了合唱。连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坐在巴黎蒙马特的人群之中,身边是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游人,而所有人都用英文满怀深情地唱着“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这是无与伦比的画面。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至少在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列侬并不是唯一在做梦的人。

 

 

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吧?美好事物的力量,巴黎的力量。我沉醉地想。歌手也激动得神采奕奕。就在这时,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士走到他身边,说了几句话,歌手的脸色马上就黯淡起来。

 

我已经注意那位男士有好一会儿了。他绝对不是游客,也不是普通的过路人。之前唱歌的时候,全场沸腾,只有他一个人斜斜倚在路边的栏杆上,双手环抱胸前,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来回巡视着整个广场。不时有卖啤酒的小贩经过时毕恭毕敬地和他打招呼。我那时就很好奇:这个人究竟是谁?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我斜后方的不远处,微微点头。我回头一看,顿时明白了另一个身背吉它,神情冷漠的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

 

这是另一个蒙马特。另一个巴黎。被锦衣美食与自由浪漫的外表所掩盖的另一个巴黎。她是我们看不见的城市。眼前的这一切才华横溢的街头艺人,美妙的歌声,助兴的啤酒。。。全都被另一双有力的手所控制着。谁在哪里表演,谁什么时候上场,表演得来的金钱如何分配。。。全都在精准而无情的控制之中。蒙马特早已不是毕加索和雷诺阿的蒙马特,也早已不是贫穷艺术家的梦幻天堂。

 

歌手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他再次拿起了吉它。但我知道,他今天的“任务”已经快要完成。无论对这个小小舞台有多么恋恋不舍,在下一个歌手上场之前,他只剩下几首歌的时间了。

 

他轻轻拨动和弦,声音轻得宛如梦呓:

 

“巴黎是如此美丽的城市。我十年前来到这里就深深被她吸引,从此留了下来,再也没有回去我的祖国。。。”

 

 

蒙马特的所见所闻于我而言是很大的触动。走在树影憧憧的林荫道上,坐在满溢着艺术气息的咖啡店里,或是骑着自行车经过游人如织的卢浮宫。。。我总在想:我真的认识巴黎吗?地铁里用廉价乐器进行着拙劣表演的异乡人,用报纸包裹全身露宿街头的流浪汉,黑人区地铁站出口那些用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大吼大叫的黑人青年。。。我们在圣马丁运河边的漂亮餐厅吃午饭,出来不到几十米便看见运河桥下正在生火取暖的流浪汉。海明威说,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可这城中却还有那看不见的黑暗与孤独,流过城市,就像流过一个角斗场。所到之地,把路石变成了小岛。

 

“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巴黎是一座从远方看到的城市的名字,如果走近她,她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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