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新任总统奥巴马的就职典礼。我坐在电视机前,屏声敛息地等待他拿起笔,在首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微微一笑,左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握住了钢笔。
“哈,又是左撇子。”我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身为广大“右手人”群体一员的我,为什么会对左撇子的世界有那么强大的好奇心?自从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左撇子这种人类的存在,我就开始时刻留意身边的人群,寻找他们的踪迹。甚至有三年的时间,我一直练习用左手写字,试着体会左撇子的感觉。而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在我二十一岁以前的人生中,居然只遇见过一次左撇子!
那是在一个网吧。空间很局促,人挨人挤得密不透风。正上着网,旁边的陌生人忽然一把握住了我的鼠标!
我吃惊地瞪着他。那男生也立刻反应过来。他讪讪地缩回左手,脸涨得通红:“对不起。。。我,我是左撇子。。。”
我的惊讶立刻转向了自身。盯着放在右手边的鼠标,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居然从来不曾留意过,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物品的设计都是为了满足我们这些右手人的需要,而作为少数派的左撇子又要忍受多少别扭和不便?
大概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鼠标可以通过更改设置而换到左边,可是网页的“关闭窗口”图标却永远停留在右上角;绝大多数的电梯开关都在右边;坐地铁总是在右边刷卡;左撇子看不到量杯内部的度量刻度;高压锅和电饭煲永远要从右边打开;所有的刀具对左撇子来说都是危险品;左撇子弹吉他要反装琴弦;熨斗的电线永远在右边,缝纫机用起来更是灾难。。。。。。
而最最可怕的是,我们国家有“改造左撇子”的传统。东方民族有歧视左撇子的历史,在很多地区的方言中,“左手左脚”是“笨手笨脚”的同义词。左撇子儿童往往被老师或家长要求改用右手写字和吃饭,甚至常常采用严厉的惩罚手段加以纠正。所以,如果你的生活中极少见到左撇子,很可能并非偶然现象,而是因为那一小部分人群早已在童年时期就已经过了严厉的“改造”。。。而科学研究证明,后天被强行纠正的左撇子中有很多人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后遗症,比如口吃,平衡感差,唱歌跑调。。。
二十一岁那年的春天,我在拉萨和一堆朋友吃饭。人群中有个男生慢条斯理地用左手拿起了筷子。。。这个人就是铭基同学。
一直悉心关注左手世界的我却从来不曾料到,自己的另一半居然就是一个左撇子。和左撇子交往后,我的最大改变就是:吃饭时一定会自觉地坐在他的右边,否则两双筷子将进行一场殊死搏斗。在热恋的时候,这种坐法还有一个意外的好处――一边吃饭还可以一边牵手。当然,和左撇子接吻时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对方的鼻子和脸颊(因为他们习惯将身子左倾,而我们习惯右倾)。。。
自从遇见了铭基同学,我才算是第一次深入了解左撇子的生活。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婆婆大人,观察力极其敏锐,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发现了儿子与大多数人的不同之处――这小子是用左手拿奶瓶的。幸运的是,在风气比较开放自由的香港,铭基同学基本上从来没有被强行纠正过。唯一的不愉快经历是在幼儿园时期,被老师要求用左手拿勺子吃饭。不过,以他的性格,当然不可能乖乖就范。但是他也说,从那时起就会特别留意,看看身边的小朋友们中是不是也有人用左手吃饭,如果发现同类,就会“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我问过铭基,身为一个左撇子,觉得最困扰的是什么?他想了想说:“主要还是吃饭吧。一堆人一起吃饭,总会和别人的筷子打架。。。。还有就是,”他顿了顿,满脸大惑不解的表情,“为什么别人一发现我是左撇子,总是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到底有什么好惊讶的啊?”这倒是真的。我还记得当我妈第一次见到铭基同学时,“左撇子”这个印象几乎盖过了所有其它的观感。每次她向别人描述女婿的时候,往往没说几句就会扯到这个话题:“他呀,他是左撇子,连手表都戴在右手上。。。”
在香港写中文是由上至下,从右到左,而写英文则是从左到右。从左到右的书写模式对于左撇子来说很不方便,因为总是会把刚刚写完的字迹蹭得一塌糊涂,因此小时候的铭基同学曾经坚定地认为,说英文的国家应该没有左撇子。出国以后我也遇到过好几个左撇子同事,每一个的书写姿势都很怪异。有的是把整张纸翻转接近九十度来写,有的则是像奥巴马那样,把整只手放在字迹的上方倒勾过来写。。。每次看到这些千奇百怪的写法,我的脑海里都会立刻浮现他们童年时代初学写字的画面:一个小朋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纸张和握笔的姿势,努力不让左手蹭花刚刚写完的字迹。。。唉,我同情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爱屋及乌吧,现在不管看到什么装置和设备,我已经习惯了从左撇子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最让人无奈的是有些厕所要求客人把用完的厕纸扔进垃圾桶,而垃圾桶又往往依照大多数人的习惯放在右手边。对于一个左撇子来说,这就意味着用左手拿厕纸擦完便便后,还要把用完的厕纸绕过身体前方扔进右边的垃圾桶内。。。有一次我盯着那个垃圾桶,越看越生气,最后实在忍不住,默默地把垃圾筒从右边移到了左边――哼,也让多数派体会一下少数派的痛苦。。。
我们身处在一个右手世界,它僵硬粗糙,对左撇子很不友好。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铭基同学,试图挑拨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他却很不以为然地说:“其实还好吧。。。左撇子可能更灵活呀。”仔细观察他在生活中的表现,似乎也的确如此。他习惯用左手写字,却也可以用右手写书法;他用左手发短信,用右手握鼠标;他用左手打羽毛球和网球,右手打保龄球和乒乓球;他还可以用右手弹吉他,用右手投篮,用右脚踢足球。。。有时候我都忍不住发出感叹:“你简直就是一名全能型选手嘛!”
不是不羡慕的。我们这些右手人作为社会的绝大多数,习惯了养尊处优,习惯了让世界以对我们最为便利的方式运行。而一部分左撇子也因为他们莫名其妙的右手人父母和老师,被迫磨灭了自己的天性,痛苦地接受了这一套既定的规则。可是还有一部分包括铭基同学在内的左撇子,不喜欢逆来顺受,也不会死磕到底,于是在坚持自己天性的同时,也发掘出那些本应拥有却被我们在不经意间埋葬的天赋和潜能。
其实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隐藏着两个世界。他的两个世界都醒着,我的左手世界却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