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伸向大海的长堤上,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地奔跑,加速,起跳,尖叫,在半空翻滚,再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跳入水中。
我们完全被这场景迷住了。铭基同学不停地按下快门。我站在一边,只觉得目眩神迷,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会让你猝不及防地意识到自己的衰老。这种衰老的感觉极其微妙,并不一定反映在皮肤骨骼的变化,而是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被时光一点一点地侵蚀――血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淡,声音越来越低,脚步越来越慢。。。看着眼前的这群海滩少年,我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大字在反复地闪回:青春!青春!青春!
真的有点不可思议呀。难道每个人都曾拥有过这样几乎能够把海水点着的青春热情吗?就在不久的以前,我也曾拥有过这样宝光灼灼让人不敢逼视的生命能量吗?天哪我们都失去了什么?
少年们嘻笑打闹着浮出水面,夏天最后的阳光在他们的手臂胸膛洒下一层金粉。他们再次爬上长堤,再次奔跑,加速,起跳,尖叫,在半空翻滚,又再次扑通一声跳入大海。。。一次一次周而复始,永远不会厌倦,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
一个胖胖的有着梨形身段的少女奔上长堤,准备加入他们的行列。她毫不犹豫地脱掉上衣,只穿着内衣和牛仔短裤,快乐地朝长堤的尽头跑去。她肉肉的小肚子在奔跑中一颠一颠上下起伏,可是姿态落落大方,丝毫不以为意。我这才注意到,这些少年们都没有穿泳衣,都是只着内衣短裤就跳入水中。大概本来并没打算游泳,下水只是一时兴起。
领头的少年忽然径直向铭基跑去。他全身都在滴水,整个背脊上都是夏天的烙印,睫毛活像两把金色的小扇子。他兴高采烈地说:“嗨,我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相机!”铭基给他看刚刚拍下的照片,他开心地看完,点点头表示欣赏。忽然掉头又往长堤的尽头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向我们打出“看我看我!给我拍照!”的手势。只见他高高跃起,一个鹞子翻身,干净利落地倒栽进海里。他从水中猛地腾起,抹一把脸,朝我们竖起大拇指,满脸得意。
我想起三年前在葡萄牙的一个小城波尔多看见的那群少年。
炎热的午后,跨江而建的大桥上,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几十米高的桥上跳入江水中。大概都是中学生的年纪,全部赤裸上身,吹着口哨,不停地鬼叫。胆小的会被同伴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下去。桥下江边有几个少女,仰头看着这群猛将,不时地对他们的跳水姿势指指点点,发出吃吃的笑声。男孩子们很明显地留意着女生们的一举一动,脸上却都是少年人特有的那种既腼腆又要假装满不在乎的神气,简直像是葡萄牙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在一旁看得既开心又有点胆战――在这么高的桥上跳水,绝对称得上是危险动作。可是我又发自内心地理解他们――谁不曾经历过漫长而又百无聊赖的暑假呢?谁不曾有过满身热量满心欲望又无处发泄的青春期呢?对于一枚咝咝作响一触即发的炸弹来说,在水中爆炸难道不是最安全合理的选择吗?
如火如荼又没心没肺的青春。让人嫉妒得牙痒痒的青春。在第一片秋叶尚未落下之前,在未来的轮廓尚未显现之前,少年们生活在永垂不朽的灿烂希望之下,天堂像海滩一样接近而真实:人性本善,真理真的存在,正义永不出错,成年人知道每个问题的答案。
二
和同事一起乘地铁去和客户开会。格雷先生已经提前进入了状态:“等会儿见到他们,我们要这样说。。。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要强调。。。.”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一边一直在想这个星期怎么这么长这么长这么长。。。
停站。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而入。车厢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我可以给大家演唱一首我的作品吗?如果你喜欢,等会儿可以购买我手里这盘CD,里面的歌都是我自己写自己录的。”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黑人,见过就会忘记的长相,穿一身宽大的运动服。看他的打扮就知道,这是一位RAP说唱歌手。一分钟都不浪费,他立刻手舞足蹈地开始表演。乘客们全都默默地低头看着报纸,目不斜视。这是英国人的习惯,在封闭的空间里总是尽量避免与人有目光的接触。
“。。。我们全都被控制了,伙计!我们读的是被告知应当阅读的书籍,买的是被告知应当购买的商品,思考的是被告知应当思考的事物。。。每个人都在看报纸。我们真的关心吗?阿富汗的战争,非洲的饥饿儿童,还是名人的花边新闻?。。。到处都是广告。广告诱惑我们,买时装,买沙发,买跑车,买房子。。。于是我们拼命工作,只为了买一切我们其实并不需要的东西。我们全都被迫变成了消费者。。。”
我抬起了头。
“你必须做一个成功的人。整个社会都在这么警告你。你不能失败,不能被抛弃,所以你一定要选择。选择工作,选择家庭,选择朋友,选择健康食品,选择最新款的手机,选择最流行的发型,选择三件套西装,选择地毯的花色,选择分期付款,选择收看无聊的真人秀。。。这么多的选择。你选择什么?我选择不选择。”
《猜火车》。我对自己说,心里泛起小小的波澜――这小子是个电影爱好者。格雷先生脸上的肌肉很明显地抽动一下――我知道他昨天刚刚订做了一身三件套西装。
“为什么要让自己什么都有?为什么一定要做成功的人?工作不能代表你,衣服不能代表你,信用卡不能代表你,连口音也不能代表你。。。更糟糕的是,到头来你还是失败了。成功指南对你毫无用处。你最终会发现,六十岁的你依然在这里搭地铁。不,上帝不爱你。也许他爱另一些人,但是他不爱你。”
车厢里一片寂静。很多乘客的报纸始终停留在同一页。
“面对现实吧,伙计!你忘了泰勒说过的话吗?我们是被历史遗忘的一代,没有目的,没有地位,我们的时代没有世界大战,没有经济大萧条。我们的大战只是心灵之战,我们的大萧条只是我们的生活。我们从小看着电视,相信有一天,我们长大后会变成百万富翁,电影明星或者摇滚天王,但是我们不会。这就是我们渐渐面对的现实。因此我们非常愤怒。”
最后几句话,我几乎是和他一起念完的。这是我看了无数遍的《搏击俱乐部》啊!我有点想哭,又有点疑惑――眼前正在唾沫横飞的这个人究竟是谁?泰勒的同盟军,得道的浪人,或者只是个拙劣的模仿者?
车速逐渐减慢,快要到站了。他的声音也渐渐低下来:“。。。可是,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CCTV(闭路电视摄像头)的国家,我们的愤怒无处发泄,我们连打架的权利都没有。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用来做搏击俱乐部。。。”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悲哀的神色:
“你在哪里啊,泰勒?”
他手持CD站在原地。也不看人,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无人反应。没有人要买他的CD。几秒钟后,车门打开,他一闪而出。
在黑暗动荡的地下世界里,人如蝼蚁,眼下的一切都如同一场大梦。在那样的时刻容易产生怀疑,怀疑一部电影不仅仅是一部电影,怀疑我们的存在只是一个数字而毫无价值,怀疑我们一直以来信以为真的事情都是错的。
站在向地铁出口不断上行的扶梯上,扶梯的尽头渐渐显现出外面晴天的光线。格雷先生站在我身后沉默不语。我心里想着,晚上回家后要再看一遍《搏击俱乐部》,身体却朝那个喧哗明亮的物质世界,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靠近。
三
我在一家书店门外看见她。她穿一身可怕的粉红色贴身运动服(就是模仿Juicy Couture那种),两个巨大的耳环金光闪闪。紧绷的衣服泄漏了多余脂肪的踪迹,一张脸却出奇的瘦削,像受了伤似的被鼻子从中间劈成两半。她推着一辆双座婴儿车,里面是两个小得还看不出性别的双胞胎。身边还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也是一身粉红色。不知刚刚吃了什么东西,弄得一张小脸脏兮兮。大概是我的目光停留得太久,小女孩颇有敌意地开始回瞪我。
三个孩子。而她自己看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
我得承认,虽然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评判他人,不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别人身上。然而当看到这样的一家四口时,我的心里还是有个魔鬼的声音在轻轻地说:
“她的青春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少女妈妈是英国社会“三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一。英国青少年偷尝禁果的年龄是欧洲最低的,每年更有超过10万名正在就读的少女怀孕。如今英国每14个新生儿中,就有一个是由未成年少女所生。心智未熟却已为人父母,她们中的很多人从此便放弃了学业。而对于她们之中喜好不劳而获的一些人来说,也乐于靠政府发放给未成年单身母亲的救济金来享受安逸生活。而更令人难过的是,在这些少女妈妈的孩子之中,有很大一部分也在日后走上了自己母亲的老路,靠生孩子领取救济金生活。因此三十几岁就成为祖母的也大有人在。
我对这种社会风气非常反感,甚至曾经在酒吧里和一个英国流浪汉大吵一架。当时他醉醺醺地走过来挑衅我说:“在英国的中国人全都是黑帮、非法劳工和骗子。”我气得破口大骂:“老子在英国辛辛苦苦工作缴税,难道就是为了养活你们这帮游手好闲的流浪汉和少女妈妈!”
在英国行走江湖多年,不知见过多少少女妈妈,眼前的她却特别吸引我的注意。她站在书店的门外,眼睛发亮地盯着橱窗,鼻子都快要贴在玻璃墙上。我心里那个魔鬼的声音又跑了出来:
“她也看书吗?”
她好像确定了什么,步伐轻快地推着婴儿车走进了书店。大女儿咬着手指摇摇摆摆地跟在后面。
我。。。也八卦地跟了进去。
她很快就找到了她想找的书。我偷偷瞟了一眼――
“Twilight”。吸血鬼题材的青春爱情小说,到处都畅销得一塌糊涂。我常常戏称它的作者Stephenie Meyer是“美国琼瑶”。但是。。。其实我。。。也看过。。。
她迫不及待地站在原地就看了起来。我站在一个角落里,出神地盯着她。即使是在刚才面对三个孩子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没有流露过这样温柔动人的神色。在这一瞬间,她不再是妈妈,而是个百分之百的少女。没有疲倦,没有茫然,也没有不耐烦。那种少女特有的天真和憧憬,如同某种神迹,把她微蹙的眉头一点一点地抹平了。
我被这些微小的表情感动了。我甚至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我自己的成长经历中,因为对自己有着种种要求,所以常常不自觉地把这些要求套用在别人身上,比如“你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你难道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我不同情你,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然而实际上,每个人都是特殊的个体,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也不尽相同,你不是她,又如何能体会她的苦与乐,她的挣扎和无奈,她的选择和放弃?我能够这样成长是我的运气,如果把我放在她的处境里,我是否一定能够做得更好?又或者,即使有些人天生软弱,习惯接受命运,很难下决心改变,可是这难道不正是世界的参差多态吗?一个注定不能成为强者的弱者,难道就没有理直气壮地生存在这个世界的权利吗?一个健康合理的社会,不正是应该能够宽容不同声音,不同性格,不同存在方式,然后尽可能调节资源以达到相对公平的分配吗?。。。
那小女孩摔了一跤,倒在地上哇哇大哭。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抚,一边拿了书去柜台付款。我很高兴地看到她买了那本书――虽然只是一个吸血鬼爱上人类少女的俗套故事,然而它是一个证据,证明在奶瓶、尿布和救济金构成的世界里,梦想尚未死去,青春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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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时候在Brighton和seven sisters
上周末去海德公园听BBC pro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