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很多同学的猜测不同,我其实并没有回火星,只不过是回国待了两个星期。。。Yes we’ve finally made it!尽管冰岛火山灰依旧气焰嚣张(我到现在还是有点余怒未息――what kind of country is that?! First it went bankrupt, then it managed to set its own island on fire!),我和铭基同学仍然顽强地一次次重复着“航班取消――再订票――航班再取消――再订票――航班再取消。。。”这个令人抓狂的过程,其间铭基同学更是想出了很多极具创造性的好主意,比如再一次举国大炼钢铁,制造出一口超级大锅把那座倒霉的火山盖住。。。等等。终于,在禁飞的一个多星期之后,老爸生日的前一天,我们勇敢地坐上了新航的双层大客机,穿越火山灰尘,脚踏七彩祥云,朝着东方呼啸而去。
从伦敦到新加坡,再从新加坡飞到香港,从香港乘车到深圳,再从深圳飞回南昌。。。一路上出了无数状况,外加各种连滚带爬(时间咬得很紧,在每一站我们都得拖着箱子一路狂奔),耗时26个小时,又困又累又脏又臭的我们终于成功地躲进了为老爸庆祝生日的那间餐厅。当然,他老人家彼时还被蒙在鼓里。我们紧张兴奋的情绪也传染给了服务员,老爸正在上楼的时候,服务员小姑娘神经兮兮地推开房门,努力压抑住语气中的兴奋:“他们来了!”
我差点笑场。。。赶紧调整情绪屏息以待。当老爸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我们同时跳起来大叫:“生日快乐!”
老爸的嘴完全张成了“O”字型。看了那么多火山灰的新闻之后,他完全没想到我们还能及时赶回来。看到他那么惊讶的表情,我觉得――值!真是太值啦!
二
南昌还是老样子。当然,城市本身每年都有新变化,可是每当我看到熟悉的面孔,又觉得一切都还停留在我当初离开的那个年代。逛街的时候总能遇上老同学或是老同学的父母,坐出租车时电台里总是传来熟悉的学姐的声音(她是电台DJ),而走出地下通道的时候,当年令很多女生心动不已的初中英语老师带着他的小儿子施施然走过。我停下脚步想叫住他,可他看我一眼,眼神一片茫然――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到处都是故人。就连打开电视都看见大学时的英国留学生朋友正在CCTV国际频道用一口流利的中文侃侃而谈。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小子已经人模狗样地当起主持人了!想当年他穷得叮当响,为了赚几十块钱,还到处替人修改外国学校的英文申请信呢。
在我出生长大的大学校园里,叔叔阿姨伯伯婶婶爷爷奶奶们总是停下来,不无惊喜地上下打量着我。“哎哟长这么大啦?已经是大姑娘了嘛!上次见到你,你还只有这么高。。。”,他们比划着手势,把时光足足拉回十几年。其实我几乎每年都回去一次,可是在他们的印象中,我大概永远是当年的那个黄毛丫头。老邻居们每次看到我都两眼放光:“哎呀又长高了!”,我也总是在心里暗暗发笑:是呀,按照你们的逻辑,我的身高早就超过姚明啦。。。
我陪妈妈去校园里的那家老理发店剪头发。在那里剪一次头发的价格是一元五角,N年没有变过。我常常感到疑惑――在中国的城市中,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价格吗?那里的空气也完全是二十年前的:店堂小而局促,头顶上的老式吊扇吱呀作响,理发师挥动着笨重的刀剪,顾客们坐在长条板凳上安静地等待,角落里的一只狗懒洋洋地卧在地上,但你若是敢惹它,它随时准备冲过来跟你拼命。。。这一切和我在伦敦去过的几家日本理发店迥然不同:你几乎不可能不预约就上门;店里的装修低调而有品味;发型师使用的工具既轻巧又精致;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洗头打扫的小工都是型男型女。。。
我坐在板凳上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偶然低下头,蓦然心惊――
地上,一团团一簇簇,全都是白发。
这是一间只有老年人才会来的理发店。
在伦敦时,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身边总是年轻人居多。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么多的白发,也总以为这个世界是由年轻人构成的。可我差一点忘了――
亚洲人,中东人,欧洲人,美国人。。。总有一天,我们的头发全都会变成同一种颜色。
三
虽然我不是佛教徒,可是在心理上对佛教有种天然的亲近感,英国没什么正经的佛教寺庙,因此每次回国我都会去寺庙拜偈。南昌有座始建于南朝的千年古刹叫做佑民寺,也是南昌市内唯一一座完整的寺院。寺内有一尊重达三万六千斤的接引佛铜像,流传很广的南昌民谚“江西穷是穷, 还有三万六千斤铜”即来源于此。
佑民寺并没有很多名寺的那种金碧辉煌的气势,她古朴端庄,像是洞穿世事而依然心怀慈悲。殿堂里大佛低垂的眉目总是提醒我反省自身,而走在寺院里又令我心境平和。每次来到佑民寺,我都有种强烈的感觉:这是我家乡的寺庙,这是我家乡的佛堂,她看着我长大,永远了解我,永远原谅我,也永远保护我。
这次去佑民寺,有点惊讶地发现里面的年轻人竟然如此之多。以往我混在一群老年香客之中,总觉得自己有点格格不入。这次却看见很多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在殿前虔诚地烧香拜佛。是什么原因令时下的年轻人重新回归这早已被冷落被遗忘的信仰?
出了佑民寺,我正准备过马路,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
“请留步啊,这位女施主!”
我狐疑地转过身来――女施主?我没有穿越吧?。。。我认真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汽车和高楼,暂时放下心来。
称呼我为“女施主”的是位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有点气喘吁吁的,像是刚跑了一路。他向我连连挥手:“刚才在里面喊了你好几声了,你都没听见。。。”
“不好意思啊,但是你有事儿吗?”我还是有点警惕。
“啊是这样的,我师父刚才看见你,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师父?难道眼前此人是位俗家弟子?为什么要带话给我?带什么话给我?他们到底是神仙还是骗子?。。。我的脑子里一时间闪现出无数个问号。
“不用了,谢谢你。”我转身欲走。
那人却急急叫道:“哎,别走啊!真的是有话给你!”
“多谢啦!但是我不想听还不行吗?”我加快了脚步。
“师父说这是为了你好!”他又追了上来。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他还在锲而不舍地游说我:“你现在正在面临一个转折。。。”
我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摆出一个贱兮兮的表情,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嘘!”
他吓得倒退一步。
我一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贱一些再贱一些。。。一边缓慢地摇着头:“天机不可泄漏。。。”
我维持着那个表情,很有气势地后退三步,然后掉头就走。
那人站在原地,已经完全被我的表演惊呆了。
其实,即便他是“三过岳阳人不识”的吕洞宾,我也还是会选择充耳不闻。因为,我们选择的每一条道路,都是我们的必经之路。什么都明白,又如何走下去。
这便是我所相信的“天机”了。
四
回国以后,有时候反而觉得离中国更远了。
长年生活在国外,上网不用翻墙,英国媒体又是永远的犀利刻薄加冷嘲热讽――对外人和对自己都是如此,我已经习惯了看到中国社会的黑暗、不公、野蛮和残忍。我也早已过了那个只想听好话和只能听好话的年纪,深深明白无论是鸵鸟姿态还是故作强势,都只能证明自己的弱小和自卑。
本以为自己的心智已经足够成熟,可我发现自己到底还是太天真了――
我高估了网络的力量。
长期在那几个网站上流连,一篇篇激扬文字和一声声振臂高呼曾经令我抖擞精神,误以为人民已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回国后才发现,那区区几亿网民发出的声音原来如此微弱,顷刻间就被淹没在汪洋大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来讽刺,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原本的指代竟要反过来理解才能说得通。
回国期间我很少上网。全国各地发生了那么多起弱势群体残害弱势群体的事件,网上议论沸沸扬扬。可是在看到那些网上评论之前,生活在那个小小城市,沐浴在党和国家温暖阳光中的我居然对此毫不知情。不只是我,身边不常上网的亲戚朋友概莫如是。
这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深更半夜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发呆,心情正如同这无尽的黑夜――看来,在一个没有政治正义的社会,无论是以何种载体进行的斗争,都不会有什么胜利。
假期的最后几天,刚好是英国大选结果揭晓,出现无绝对多数议会,三大党准备进行组阁谈判的时候。我和铭基同学每天晚上守在电视机前推测和分析。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知道最后应该是由保守党和自民党组阁。可是我看着布朗那疲惫不堪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谁还记得,如今几乎“人人喊打”的布朗,也曾经有过民调支持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超过当时首相布莱尔的辉煌成绩。那一刻我已经预感到,为了工党的谈判,他将会辞去首相一职。不管人们对他有多少恶评,在我心中,他一直是个拥有宏大政治理念,且值得尊敬的政治家。
在英国这么多年,我亲身经历了民主能够为社会为人民带来的好处。民主机制的积极运作也使得人们相信政权能够平稳地交接和过渡。因此大家心中虽然难免有些担心和疑问,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恐慌,政局也并没有乱作一团。
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看着电视上的英国大选。屏幕下方忽然出现一条滚动新闻:“湖北利川矿难。。。十人被成功救出后全部死亡。。。”
十人被成功救出后全部死亡。。。我默念着这句话,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了一把。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大笑,直到看见眼泪已经滴在了床单上。
五
在南昌待了十天之后,我飞到香港和铭基同学会合。
十几年前我参加高中夏令营第一次来到香港的时候,眼前的花花世界令我们瞠目结舌。还记得带队老师再三警告我们不许看酒店房间电视的成人频道:“那是要收费的,懂吗?按下去你们就死定了!”我和同房间的两位女生还无视老师的禁令,偷偷在晚上溜出酒店去旺角逛了个通宵。一切在我们看来都是新鲜的:当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很少有人会说普通话,我们只好用英文问路和交流;街道上即便三更半夜也仍然灯火辉煌,旺角的很多商铺更是通宵营业;服务业的高效率是我们前所未见的,每次吃完饭后,服务生几乎是飞快地把一堆堆碗碟“摔”进清洁车里;制服笔挺的香港警察帅得让我们心跳;香港年轻人的衣着时髦程度令我们自惭形秽。。。
之后我渐渐长大。见识到了更广阔的花花世界,又意料之外地成为了香港的媳妇。如今说起香港,已经不再说“去香港”而是说“回香港”了。我开始以“自家人”的眼光挑剔她――太小,太挤,太忙,没文化,太功利。。。可是在心底,我仍然默默地欣赏着她:小小弹丸之地,创造了多少奇迹!这里生活着全世界最勤劳最努力的人们,他们用聪明、公平、踏实和高效,在世界面前为自己赢得了口碑和尊严。
这次回香港,除了拜访公婆,重要的行程之一便是和黄半仙见面。
看过《藏地白皮书》的朋友应该对黄半仙并不陌生。他是我们当年在西藏八朗学认识的朋友,也是我和铭基故事的见证人。又因为对命理颇有研究,被我们尊为“半仙”。这个名字一叫就这么多年。
西藏一别之后,我只再见过黄半仙一次,所幸还有facebook和博客这些好东西,能够填补岁月和距离。与我们一成不变的打工生活相比,黄半仙的人生显然精彩得多。结束西藏之行后,他教过书,做过义工,回香港来继续投身广告业,又再一次出走游历世界。我们这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结束旅行。比我们早到了一个多小时,他一个人坐在诺仕佛台的酒吧里自斟自饮,看起来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像是早已习惯了孤独。
说起来也真有意思,人年少的时候去了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交往什么样的朋友,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余生却往往为那段经历左右。当年我们几个人在海拔3600米的高原上狼狈为奸,告别时挥挥衣袖云淡风清。多年不见却仍然对彼此念念不忘,重聚时又发现原来大家还在做着同一个梦。那天晚上我们谈论着各自的计划和理想,无数次因为心有灵犀而碰杯痛饮,那份默契远胜过很多身边常常见面的朋友。在彼此面前,我们特别真实。人们总说真实是由交叉小径组成的花园。一个人的真实,只在某一点和他人的真实交叉。如此说来,我们的交叉点真是特别多。
时隔多年,黄半仙还是和当年一样,嫉恶如仇又直接犀利。他看到电视里呼吁大家慈善捐助的广告“每月捐助300港元,便可为缅甸xx地的家庭带来一个月的照明”,大惊且大怒,立刻给那个慈善机构发邮件:“我刚从缅甸xx地回来。300港元?那里一个月的照明费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钱!你们到底把大家的血汗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对方吓坏了,过了好些日子才回复他说“一定会认真调查”,可是之后又杳无音讯。黄半仙又继续锲而不舍地再次发邮件打电话,非要弄它个水落石出。。。
临别的时候,黄半仙看着我,拍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真是老了,话怎么越来越多。。。”我无奈地摊一摊手说:“你看,我也一样啊。”我俩对看一眼,哈哈大笑。七年前在西藏时,我们几个一个比一个酷,整天叼着根烟大玩深沉。没想到越老越不淡定,时不时地就热泪盈眶。我们在午夜时分的尖沙咀街头告别,我正在回想七年前拉萨街头黄半仙给我的那个淡淡然如蜻蜓点水般的拥抱,下一秒他已经伸出手臂把我紧紧拥入怀中。路灯下我们三个人相视而笑,眼睛里分明都闪烁着“越老越不淡定”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