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越来越冷,早起上班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我再次一路狂奔冲到公司,喘着气一边脱下大衣一边冲进衣帽间时,右眼的余光又扫到了旁边角落里那一团肉色的影子。“咚咚咚”,脑海里又一次响起了不祥的敲门声。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来。
他和我面面相觑。完全不出我所料,他上身全裸,下身只穿一条内裤,手里拿着西裤,正准备往腿上套。
“Morning!”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神清气爽。看起来丝毫不在意自己正处于半裸的状态这个事实。
“早啊,暴露狂。” 我在心里咕哝一声,默默地转过身来,把大衣挂上衣架。
“今天真冷啊,是不是?”他居然还在不屈不挠地继续对话。
“是。。。是很冷。”我背对着他,尴尬地小声说。
第几次遇见这个人了?!我x!我有点抓狂地想:到底谁才是不正常的那个?尴尬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啊!男厕所就在旁边,这里可是作为衣帽间的公众场所,然而为什么他看起来落落大方,我反倒像是个误闯男更衣室的猥琐女?
记得第一次在这里遇见正在更衣的他,那白花花的一团肉体把我惊得立刻倒退三步,以为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事情。可是他自始至终却一直从容不迫,仿佛在公众场合宽衣解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回到座位上,我一边登录电脑一边告诉邻座女生小C:“我又在衣帽间看见那个暴露狂了。”
“真的吗真的吗?他今天穿什么样的内裤?”小C简直是欢呼雀跃地问。
“CK黑色红边。。。等等,我们为什么要讨论他的内裤。。。”
同事凯西也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身材好吗?有腹肌吗?”
“有吧。。。但是。。。身材好就可以把衣帽间当男更衣室吗?身材好了不起啊?”
“当然!”她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满脸的理所当然。
。。。。。。我们是真的进入男色时代了吗?
二
跟经常合作的律师事务所因为一个项目一起吃午饭时,几杯酒下肚,名叫理查的律师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他学生时代的一件往事。
在法学院读书的时候,身为穷学生的理查偶然间看到了警察局招聘“lineup”(列队指认)的广告。就是招聘几个无辜的人和犯罪嫌疑人一起列成一队,这是警察用来判断证人或者受害者是否能够可靠地识别该嫌疑人的方法之一。报酬是一小时十英镑,这即使放在今天也是相当有吸引力的薪酬。何况做lineup几乎什么也不用干,只要坐在椅子上供人观看辨认就好了。理查觉得这样的零工既轻松又能赚钱,而且可能还挺有意思,于是就抱着“天上掉馅饼”的惊喜去了。
做了几次之后,出乎理查意料的是,原来做lineup的几个人并不一定需要在外形上非常相似,只要肤色一致,体型相差并不太远就可以了。但是警察常常会要求他们全都戴上棒球帽。理查说:“戴上棒球帽之后,你会吃惊地发现,没有了头发的区别,人与人的外貌是多么的相似。” 这自然大大增加了指认的难度。
有一天,理查和往常一样去做lineup。这天的犯罪嫌疑人是个大毒枭。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耽误了时间,这天的等待尤其漫长。不过在等待过程中,他们几个人相谈甚欢,理查和毒枭尤其谈得来,不知不觉已经从个人、家庭、学业等等一直聊到了喜欢的乐队和电影。。。聊到high处,理查甚至觉得,贩毒只是这个人的职业而已。如果在别的场合遇见,两人很可能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证人已经在玻璃墙外等着了。指认正式开始。六个做lineup的人各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字排开。毒枭排在第三个,理查则是四号。他们看不见玻璃墙外面的证人,可是却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这一点让我很吃惊,我一直以为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
好一阵沉默过后,第一位证人说:“应该是一号。”
警察的声音响起:“确定吗?”
“确定。”
除了又惊又气的一号之外,剩下的五个lineup互相对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二位证人登场。他以非常肯定的口吻说:“是四号。”
“确定吗?”
“100%确定。”
理查已经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谎!他说谎!”警察立刻制止了他。外面继续传来第二位证人的声音:“就是他!绝对是他!”
最后一位证人来了。只有他不负众望:“是三号。”
毒枭自始至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脸上隐隐浮现冷静又无法捉摸的微笑。
警察终于进来,对毒枭说:“你已经被指认出来了。”
理查和一号同时长吁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毒枭慢慢站起来,脸上仍然挂着那个古怪的微笑:“我们都听见了。前两个人分别说的是一号和四号。第三次才指认出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警察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那三个证人都没有认错。我们是一起的。你明白吗?一号和四号都是我的人。他们都是为我工作的。”毒枭继续微笑着说。
理查已经气疯了。如果不是被人拖住,他早就已经扑上去揍他了:“你说谎!我根本不认识你!”
毒枭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注视着理查,又转向警察:“他才在说谎。我们早就认识。我知道他的一切:个人情况,兴趣爱好。。。不信你可以把我们两个分开询问,一对结果就知道了。”
。。。。。。
故事说到这里,理查仰头把杯里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后来的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了。”他苦笑着说。
“那。。。最后的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乖乖去了一家餐厅打工,再也不去做lineup了,”理查咪着眼睛把酒杯翻过来倒过去地仔细研究,“10英镑一小时的工作?哈,我终于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三
开会的时候,我不停地打量着和我相隔三个座位的那个女人。
一起开会的是已经很熟悉的Credit & Risk(信用风险)部门的人,其中只有她是新面孔。是新人吗?我暗自思量。可是看年纪倒也不像。她穿一身考究的西装,脖子上一条细细的项链若隐若现。一头银色短发整齐地别在耳后。脸上有细微的皱纹,年纪不好判断,从35岁到45岁都有可能。
外表当然没有什么问题,绝对是仪态端庄值得信任的职业女性。令我恼火的是她说话的态度。。。语气中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自信和优越感。明明是没什么道理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荒谬的观点,可是那口吻中却有着不容辩驳的什么,就像是打回力球的墙壁,球一遇上它就立刻冰冷地毫不留情地被弹回来的那种感觉。尽管她明明还在微笑着。
讨论的对象是某家组合基金管理公司。行内数一数二的公司,业绩非常好。各种due diligence(实地查核)的独立报告也都已到手,商业的,财务的,运营的,法律的,保险的。。。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大问题。这个项目当然还是有一定风险,可是身在投行业内,哪有什么完全没有风险的项目呢?
那个女人提出的要求让我们大吃一惊。她要求自己去那家公司做due diligence!
到这时我们也看出来了,她是基金业内的行家。Credit 部门之所以把她带来开会,就是因为她对这个行业比别人都更了解。但是这个要求还是出乎我们的意料。
我们team的MD格莱姆先生不停地用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你是说,在看过那么多due diligence独立报告之后,你还要自己去实地勘查一番?”
“是的。”她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必须得说,在我二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这种要求应该算是相当不同寻常的。。。”格莱姆先生盯着她说。
“但是你也应该知道这个行业内存在的风险。不亲自去到那家公司看看是不可能作出判断的。你知道去年的麦道夫诈骗案。。。”
我身边的布拉德用笔捅了我一下,轻声说:“我没听错吧?她刚才说麦道夫?”
我无奈地点点头。
格莱姆先生也显然吓了一跳:“你是说。。。如果你去了麦道夫的公司,你就能发现他们的骗局?”
“是的。”她目光锐利,双唇抿得紧紧。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可是。。。怎么看?站在他们员工的身后看他们在做什么?翻一翻他们的文件之类的吗?”
“对。”她又笑了。
“那你凭什么作出判断呢?”格莱姆先生也接上来问。
“凭直觉。”她挺直了脊背,笑意更深了。
我和布拉德完全崩溃了。连他们Credit部门的几位老大也面面相觑。格莱姆先生抹一把脸,疲倦地说:“好吧。。。我们回去以后会转达你的要求,看看他们怎么回应,然后再在那个基础上继续讨论吧。”
走出会议室,我们几个默默无言。布拉德忽然开口:“你说,她说话的那种态度。。。那种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啊?”
“天知道。”我没好气地说。尽管都是女性,我也觉得她那种可怕的冷静和自信实在是太欠揍了。当然,也许我只是嫉妒而已。
往前走了几步,我越想越生气,忍不住想走回去问她几个早就准备好的尖锐的问题,煞煞她的威风。
可是刚一回头,我立刻呆若木鸡,愣在原地。
她就在我们后面不远处,一瘸一拐地走着。
那不是一般的瘸法。她的腿骨已经完全畸型,走起路来,吃力得仿佛整个身子都要一下一下地翻折过来一样。客观地说来,那是相当可怕的走路姿态。
不,不只是这样。即使抛开腿部的残疾,她的整个下半身都比一般人要短得多,已经几乎接近于侏儒的身形了。
我的头脑里像是有龙卷风肆虐而过,一时间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记得这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每天上班的途中,经过地下商场的那一段路,她总是这样吃力地走在我的前面。她走得那么慢,以至于每次我都会快速地超越她。然而,也许是出于同情或是不忍,我从来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在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的正面――她的另一面。当她端坐在椅子上,还是那身西装,还是那头银发,她已经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短短几秒钟过后,我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和神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飞快地转过身来。
说我同情也好,说我肤浅也好。但是我不问了。我什么都不问了。
=================圣诞节快到了的分割线==================
铭基同学终于可以出来放放风了,尽管还是得拿着他的单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