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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埃及记(上)

对许多人来说,去埃及旅行是“遗愿清单”上的一项。我和铭基早已把它从清单上勾掉,但我的妈妈还没有。事实上,她身边几乎所有亲朋好友都已去过埃及,唯独她没有。年过七十,事不宜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决定陪妈妈完成人生梦想。 自由行在埃及并不难,却也不算容易。对于十七年前在那里遭遇的旅游陷阱和恼人刺激,我还有着可怕的记忆。好吧,和印度相比恐怕是小巫见大巫,但要和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斗智斗勇、同时第一百零一次拒绝那些叫嚷着“one dollar”的小商贩和看门人也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更何况如今偕老带幼,感觉就像升级打怪、自投罗网……为了大家的人身安全与精神健康,我和铭基达成共识:放弃自由行,投入“定制小团”的舒适泡泡。 随着出发日期的临近,我越来越焦虑。小红书上大概有几百个埃及中文导游和旅行社,可没有一个拥有一致的口碑。在时间的压力下,我们最后勉强选择了一家,然而仅仅通过前期微信的沟通,已能隐隐察觉两种文化与两套截然不同的人类存在经验之间的张力;实际的接触碰撞又将是怎样一场挑战?去往开罗的飞机上,前面的埃及大哥一人占了三个座位,还要全程把座椅放倒在我的脸上。我绝望地闭上眼睛,觉得这一切也许纯然是荒唐愚行。 航班太早抵达,酒店无法入住。于是,突然之间,神志不清的我们就站在了三座金字塔面前。“它们有点像旅游陷阱,”曾经的英国同事在我第一次去埃及前如是说,“但非去不可。”很难不同意,即使是第二次来到这里。不只是被时间机器瞬间向前弹射了几千年,我们仿佛也被弹射到了一处非地球的所在。清晨阳光下的金字塔群好似蜜金色的海市蜃楼——沙漠星球上高耸的石碑,点缀着一队队雄壮的骆驼,开罗城在它们的脚下徐徐展开。在漫天黄沙与空气污染的共同作用下,天空、沙漠、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和棕黄色的现代建筑看上去都由同一种物质制成,仿佛建筑只是饱含沙尘的空气结晶而成的固体形式。 金字塔会扰乱人类的时间感。你的时间标尺不得不拉伸并延展到千万年的长度,那种不可想象的距离感令人肃穆凛然。在时间线上,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距离今天的我们,要比她距离胡夫金字塔建成的时间更近。当罗马人到来时,金字塔已经是一个古老的旅游景点了。 想象一下,公元前48年,克利奥帕特拉和凯撒在一艘豪华游船上沿着尼罗河旅行。“它们有点像游客陷阱,”或许埃及艳后也会对凯撒大帝说,“但非去不可。” 妈妈很兴奋。毛衣也是。“我要去埃及了!”临行前一个月,她已向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宣布了这一重大消息。去年学校举办“书中人物装扮日”,她选择的角色正是埃及女王。我发现人类对古埃及的一切就是有种仿佛源自DNA的天然迷恋,几千年来络绎不绝的游客像被磁石吸引而来一睹上古世界。 严格来说,埃及应该是世界上仅次于苏美尔的第二古老的文明,但在我们的意识中,它以美索不达米亚完全无法比拟的生动形式存在着(这大概也要归功于埃及对希腊人和希伯来人的不可估量的影响)。那里有一长串的名字,简直可以拍成超级英雄肥皂剧:长着动物头的神祇、体弱多病的少年法老、死而复生的父亲、忠贞不渝的贤妻良母和邪恶善妒的叔叔。埃及是文化之根,是故事的源头和模板。它汇集了所有让人着迷的元素,除了爱恨情仇、权力争斗、穷奢极欲,还有神灵、冥界、巫术、符咒——随着我们长大,这些狂野的想象与虚构早已如晨露一般消散,但内心深处谁不念想那处失落的乐园? 又或许,对我们所有人而言,古埃及的魔力更在于它的永恒。变化是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静止伫立的古埃及却站在变化的对立面。 中国人最熟悉的美国非虚构作家何伟(Peter Hessler)于2011至2016年在开罗生活,以《纽约客》特派记者身份报道“阿拉伯之春”后埃及所受的影响以及局势变化。在记录那段时光的《埃及革命考古学》一书中,何伟一开始就解释了古埃及世界观中两种不同的时间概念: “Neheh”是循环的时间,与太阳运行、季节更替、尼罗河每年泛滥的洪水相关,它会反复重现;“Djet”则是静止不变的时间,每当一位法老死亡,他便进入“djet”,进入众神、寺庙和金字塔的时间。“Djet”有时被翻译为“永恒”,但它同样能用来描述“完满”的状态。也就是说,处在“djet”的事物已经完结,但不会消逝,而是永存于当下。也许这是对南方地貌的本能反应,何伟推测,“neheh”的灵感得自于尼罗河谷的循环,而“djet”则反映了沙漠的永恒特质。 现代人并不大能理解这些概念。我们习惯于线性的时间,一件事导致了另一件事。时间和重要事件的堆砌构成了历史。但古埃及人不重视历史,也不执着于预测未来。对他们来说,“事件”反倒是不可靠的,因为它们打乱了自然秩序。古埃及人视正常的时间为循环,表述着无止境重复的现在。他们根本不关心我们所看重的“发展”、“进步”、“权力兴衰”,而是热衷于想象某种“永恒”的国度。他们发明了“国家”的抽象概念,为神权和王权注入强大的政治与心智力量。而埃及法老国的确强大到足足存续了三千多年,是人类历史上存在最久的政治实体。如此成就足以让相信进步、科技与体系的现代人感到不安——抑或着迷,因为它似乎证明了理性和知识是远比宗教与威权更脆弱的东西。 上古场所总是隐约有种威能犹在之感。眼前的金字塔群彷如古埃及人那永生的灵魂居住之所,他们见证了五千年的时光从头顶掠过,却毫不在意。我有种感觉,即使地球崩溃、人类灭绝,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仍会伫立在时间之外,等待新一轮的智慧生命,见证结局到来时的结局。 “旅行其实没有乐趣,它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考验,”加缪曾写道,“如果我们通过文化来理解我们最私密的感觉——即永恒的感觉——那么我们就是为了文化而旅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前仆后继地来到埃及:在消逝之前,我们渴望亲眼目睹那一直活在完满和永恒里的事物。 那完满和永恒之感也来自于历史的断裂。古埃及仿佛诞生于虚无,而后越过顶峰,又回归于虚无。最后一个自称为法老的埃及人生活在公元前一世纪。从那时起直到1952年,埃及被一波又一波的外来者征服,语言宗教彻底改变,文化习俗面目全非。如今开罗城内清真寺林立,一天五次的宣礼声定时响起。 我们很容易以为,古埃及人的血统早已在民族融合中渐渐流失。但遗传学、历史和考古学几乎已得出一个明确的研究结论:由新王国时期至罗马帝国时期约一千多年间,埃及人的基因并没有因为外来者的入侵和统治而受到多大的影响(反倒是在更晚近的时期不知何故获得了更多的撒哈拉以南族群血统)。也就是说,古埃及人仍然与我们同在。他们的直系后裔正在开罗的车水马龙中穿梭,前往有空调的办公室,或是在烈日下招揽生意。 可断裂的直觉又是如此强烈。眼前活生生的人群与神庙浮雕上那些侧身站立、僧侣般神圣肃穆的人物是如此不同,看起来可实在不像是法老们的后裔——尤其是当他们毫无顾忌地涌上来向你搭讪、推销或要求合影的时候。 埃及人似乎格外喜欢与外国人合影。尽管有些男人的目光似乎长着牙齿,尽管也听说过当地男性会相互比较谁的手机里“收集”了更多外国(尤其是白人)女性的照片,总体来说我仍视其为热情友善之举——只是第二十五次被人拦下时的确会开始有些烦躁。最难拒绝的是成群结队的孩子,大眼睛里满是好奇,热切得咄咄逼人,无礼中透着无辜。 “Photo?”他们比手画脚,争先恐后。 “One dollar!”有时我真想报复性地如此回应,好让他们知道人心险恶…… 孩子们铺天盖地。通常由一两位老师带领,浩浩荡荡出现在各个神庙或景点,伴随着千军万马般的噪音——无论工作日还是假期。起初我认为这是学校额外开展的历史文化教育,但其耗时之长和频率之高不禁令人起疑。读了何伟的书后,我猜想另一大原因在于埃及人口的急速膨胀。据说当地的公立学校已经拥挤到学童们得像工厂工人一样轮班上课,而即便如此,每间教室还是得塞进大约一百名学生。没轮到上课的孩子们何处可去?或许只好徜徉在古迹中打发时间吧。 在老龄化、少子化成为世界性难题的今天,埃及却在经历人口大爆炸。65岁以上的老年人只占总人口的4.9%,街面上一眼望去尽是年轻面孔。日益攀升的出生率似乎也是革命的副作用之一:政局不稳让许多家庭比以往更不愿意让女性出门工作,结果更多女性留在家里,而留在家里就容易多生孩子。于是城市臃肿得好似快被撑破的袋子,从人类到动物尽皆生生不息,到处都是尚未封顶、裸露着钢筋却早已住满了人的房屋——为了逃避缴纳房产税(没有“全部完工”的房子可以不必纳税),也为了将来添丁进口时可以继续往上加盖三层四层五层六层…… 讽刺的是,埃及的老年人口数量如此之少,却掌握着无与伦比的强大权力。在革命初期,何伟曾认为“人多就是力量”,相信年轻人所占的极高人口比例将彻底改变整个国家。渐渐地,他意识到他的前提出自备受局限的西方观点。而在现实的埃及,真正的权力来自稀少性,“丰富”反倒是人们浪费得起的东西。他最终得出结论:在埃及,年轻人很廉价。 受过中学及以上教育的人群失业率高达34%,但被无知之幕庇护的学生们此刻依然兴高采烈。他们穿行于失落世界的废墟,在诸神与国王严肃的盯视下嬉笑打闹,举起手机热切追逐着外国面孔。在他们身后的浮雕上,法老虔敬地向阿蒙神献上贡品,书记员正在统计战争中砍下敌军手掌和阴茎的数目。很难想象他们对眼前这些后代有何看法,甚至也说不清彼此有百分之几血脉相连。古埃及人已经死了几千年,又鲜少以文字表明心迹,没有哪个活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就连古埃及的所有朝代和名字都是在19世纪后期由外国人命名的,他们的历史几乎全由外人撰写。我们给他们创造的形象,有多少是依据镜中的自己? 在卢克索的哈布城,我们又一次被学生大军紧追不舍。不敢回头,只好一径往僻静处躲去。本以为已经“安全”,可我和铭基刚走开一会儿,回来时得知毛衣仍没逃过大军的包围。“好——多人冲上来拍照啊!”我妈描述着毛衣被淹没的场景,“最后是被他们老师赶走的,老师还跟我们道歉……” 毛衣本人的关注点却另辟蹊径。“他们也都是小孩,”她一脸不服气,“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有手机?” 别了,那个神秘的、辉煌的、死去的埃及。也并不遗憾,在它的断壁残垣中没有任何伤感的东西。就像更古老的尼罗河一样,它早就泛滥并滋润了世界。历史断裂,但其文明的振幅波及和影响了全人类,实在让人很难执着于所谓“直系继承者”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一体,今天尤其如此——看着改编自(受古埃及多神教影响至深的)希腊罗马神话的漫威与DC电影,穿着“中国制造”的衣服,用着苹果和三星的手机。 “我当然是古埃及人的后代。”我们的导游H说,几乎被我的问题惹恼。尽管伊斯兰传统更强大也更切身,但他显然也引上古时代的历史为豪。当然,这是他的工作——更确切地说,是他这份工作的根基。 在埃及旅行,导游必不可少,否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可实话实说,H的工作表现只能算勉强及格。旅行之神没有眷顾我们,传说中知识渊博如教授、中文流利如母语的明星导游们大概只存在于小红书。第一天接机时,H一开口我的心就凉了半截——这么说吧,我们一两天后听习惯了倒也能凑合,但整趟旅途中毛衣几乎就没听懂过他的中文解说…… H三十来岁,身材微胖,下巴很宽,眼神精明,嘴角却总挂着一个疲倦而无奈的、自嘲般的微笑,还总像许多中国男人一样腋下夹着个手提包。据他说自己从事导游行业已有15年之久,起初做英文导游,16年去了开罗的孔子学院学习中文,之后便开始带中国游客。考虑到他只学了不到一年,能达到如今的中文水平也算是有小有天赋。也许我真正不满意的是他那有气无力的怠惰,那种纯为混口饭吃的工作态度——讲解时能少说一句话就绝不多说一个字,景区太大懒得走路便提前在某个点先讲完再打发我们自己看……我并不奢望他对自己的工作满怀激情,却也不用“躺平”得如此彻底? H倒是知道“卷”和“躺平”这两个词——拜他的中国客户所赐。疫情三年他的导游事业几乎完全停滞,只得去一家中资企业当翻译,负责中方管理人员与埃及本地工人之间的沟通。“我不喜欢,”他一脸沉痛地摇头,“中国人太卷了!我很累!为什么这样?!我不知道!” 谁知道呢?没准这是种本质性的冲突:两种古老文明的不可兼容性。不过我看他也未见得有多累——至少还有时间和中国同事们打乒乓球呢。一说起这个,H可就不再有气无力了。“告诉我,”他假意求教,却难掩得意,“每个人都说,中国人打乒乓球全世界最厉害,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中国人打败我?” 作为一个中文导游,H甚至都不会假装自己对中国的事物抱有好意。闲聊中我妈问起埃及人是否也喜欢购买“中国制造”的商品,H点头肯定,随即又大笑起来。“不是因为喜欢!完全不是!”他的笑声中带着某种冷嘲热讽的骄矜,“只是因为便宜!可是,你们的东西质量太差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被困在歇斯底里的开罗交通之中。四周躁动的车流抽搐无序,汽车喇叭的合奏与司机的咒骂怒斥宛如高烧中的谵语。人们在路边推推搡搡挨挨蹭蹭,身后是宛若被轰炸过的街道、漫天飞舞的沙尘和顶部戳着钢筋、俨如烂尾楼的住房。因为我其实喜欢开罗,也因为我是个有礼貌的外国游客,于是我只是在心里对H说:大哥,看看你们自己吧!——尽管我也知道,埃及人从不怯于批评自己。 迫于朝夕相处的压力,就算不喜欢彼此,我们也不得不尽力以成年人的智慧粉饰太平。我已知道他无法让古老的墙壁开口说话,他的历史知识也不见得比我多出几分;于是放弃追问,也不再试图与他谈论失落的世界和失败的革命。我们在好奇之海中小心打捞着轻浅的话题,比如食物,比如天气,比如家庭。 然而有时候,就连如此“安全”的话题都难以接续。第一天见面H就告诉我们他有两个女儿,还给我们看了手机里的照片——一对分别是10岁和6岁的卷发漂亮小姐妹。“我想要儿子,可是没办法。”他耸肩摊手,脸上是一贯的、自嘲般的微笑。我闭紧嘴巴,努力不发表意见。过了几天,他却忽然提起另一个“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女儿。我和我妈、铭基面面相觑,心里直犯嘀咕:这到底一共是几个女儿?之前言之凿凿说“两个”的时候,难道忘了把刚出生的小女儿算进去? “也说不定是私生女?”我跟铭基大开脑洞,“还是他有第二个老婆?” … Continue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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