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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逃跑计划之甘南絮语
经过去年暑假“逃离北京”未果的失败教训,今年夏天我们决定尽早出行,目的地是甘南藏区+河西走廊。在北京憋了九个月,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雀跃地期待旅行了,它像洞穴尽头的一束微光,支撑着我熬过那些近乎溺水的时刻。“疗愈”这个词听起来或许有些小布尔乔亚,但我实实在在地感觉这就是一笔医疗支出。 旅行技能也是用进废退,出发前我们发现自己已经不会收拾行李了。铭基在临行最后一秒才惊觉他没带内裤,而无情嘲笑他的我直到抵达的当天晚上才发现忘带自己的洗面奶和毛衣的润肤霜。 相比物理技能,疫情期间出行对旅行者精神与心态的要求更高。你需要密切关注行程中每一站的防疫政策和风吹草动,预判风险,谨慎权衡,随时准备撤退或绕道而行,甚至还要做好就地隔离的心理准备。也就是说,你既要当机立断,又要三思后行;既要勇于冒险,也要认怂认命——基本上,我感觉这已然是半个情报人员的心理素质了。 出发前我已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原本我们的第一站是兰州,不幸就在前一天疫情初露端倪。为了不影响之后的行程,我们临时改变计划,飞机降落兰州后立刻租车逃去夏河,因为坊间传闻是在某地停留不超过4小时便不会被记入行程卡。Plan B进展顺利,开出兰州后我们不禁长吁一口气。旅行其实也是一种精神状态,当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下来,我们才终于得以看清自己所处的崭新时空。 首先袭来的是一股愉悦的怀旧之情。距兰州仅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夏河县是甘南地区的宗教中心,其主街的入口便通往被誉为“世界藏学府”的拉卜楞寺。那些外形各异的清真寺不见了,我们已身处一个藏式的系统,由寺庙、白塔、转经筒、甜茶馆、藏装店、平顶民居、微凉的空气和若隐若现的酥油味所构成。啊,久违了!坐在一家尼泊尔餐厅里,看着老板和顾客们——尼泊尔人、印度人、汉族人、西方人、藏族僧人,相识已久或萍水相逢——自然而然地加入彼此的聊天,而背景是神山冈仁波齐的壁画,令我怀念起那个古早的背包客世界——或者说,是我20年前去西藏时初次窥见的那个广袤无垠的世界。在那里,陌生人的轨迹偶然又注定般交织在一起,我们似乎可以打破边界,共同去发现那些尚未被发现的神秘。如今疫情进入第三年,隔离与分裂令这一切显得分外遥远,又或许我只是假装失去了我们从未真正拥有的东西。 年轻的岁月如节日般悬在记忆里,光芒闪耀,细节模糊。作为一个在西藏遇见爱情的游客,我知道我对藏区的爱也许只是一种自恋之爱,高原风物之美只是包裹着私人回忆的甜蜜烟霭。即便如此,我还是执着地认为我们与西藏——乃至整个藏区——因缘殊胜。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在日常缝隙里无数次地想象那里的生活——另一种生活,天空湛蓝高远,人们庄重虔诚。我也常想象我们带着毛衣回到那片因缘之地,想象她在阳光下奔跑,背后那些不朽的寺庙如黄金般璀璨…… 我的想象自动跳过了一些东西,但它在抵达的第二天便给了我们迎头一击,浪漫图景被坚硬现实撞了个粉碎。在旅店吃早餐时,一向生龙活虎的毛衣看起来蔫头耷脑,并且毫无食欲。她也感觉自己不大对劲,但无法描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高反。”铭基说。 “可是……”我有些难以置信,“可是这里只有三千米!” 身为一个从未有过高原反应的人,虽然我耳闻目睹过许多“病例”——其中之一便是铭基,初次进藏时因高反加醉酒一边手脚并用爬楼梯一边哀嚎“香港人没用啊”的一名男子——但老实说并不真的明白那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再加上毛衣是个活泼多动到连生病都会强打精神疯玩的小孩,于是更难判断她到底不舒服到了什么程度。没事儿,悠着点就好了,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其效果大概和劝人“多喝热水”无异。 怀着担忧和侥幸参半的心情,我们仍按原计划前往拉卜楞寺。下车时毛衣看起来更蔫了,苦着脸捂着胸口表示“难受”。没走几步,她“哗”一声吐了,然后猛地蹲倒在地,以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姿势抱住自己的脑袋。“头痛!”我从未见她如此强烈地表达不适,“要爆炸了!” 事已至此,没法再自欺欺人了。我和铭基把她架回车里,掉头朝人民医院开去。一路上我满心沮丧,感觉自己陷入了旅行之神的诅咒——两年前的夏天,在江西的龙南县,我们也是这样惊慌失措地将磕破额头血流如注的毛衣送去医院。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绝望地想,难道我们的每一次旅行都注定要包括县城医院半日游? 医生的初步诊断也是高反,于是很快我们就坐在输液室里,看着护士把氧气面罩套在毛衣脸上。氧气的效果立竿见影,小小人儿久旱逢甘霖,看着她颇为享受地一边吸氧一边看书,那场面真是滑稽多于可怜。 周围的人们也纷纷投来混合着忍俊不禁和了然于心的宽容微笑。这间屋子就像一个人类学家的小型田野观察样本,令原本无聊的等待变得饶有兴味。他们大多是藏族人,有的一边输液一边不间断地念诵佛经,科学与宗教毫不违和地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某种被净化般的平静。窗边坐着一对藏族父女,两人都在输液,小女孩的额头上敷着退热贴,那位父亲一身藏袍,头戴藏人最爱的牛仔帽,英武轩昂,目光如电,仿佛只要拔掉针头,下一秒他便会横刀立马冲向草原。 除我们之外唯一的一对汉族男女大概也是游客,女生同样在吸氧。他们一直在观察毛衣,并用一种看似窃窃私语却又刚好飘到我耳边的音量猜测着她的年龄和识字量,话题渐渐延伸到了儿童教育、升学考试和学区房。我们对面的藏族小孩一直如一尊小佛般静坐着,此刻忽然用汉语对她旁边的奶奶喊了一声“我也要看书!”,奶奶淡定地回了句藏语,两人顿时复归平静——旁若无人,水泼不进。我忽然意识到房间里的其他人都不需要书本或手机来填补空虚,他们似乎可以活在觉知与耐心中,自愿臣服于当下,也无限趋近于永恒。 吸完氧毛衣又是一条好汉。从医院里出来,她开始大笑着回忆高反时“要爆炸了”的感觉,形容那就像是有无数条虫子想要从她的脑袋里钻出来,还把那幅场景画在了日记本上。 然而吸氧之于高反并非一劳永逸,午后我们再次前往拉卜楞寺时,她又开始隐隐有些不适——尽管并没有之前那么糟糕。我们提心吊胆地慢慢走着,蜻蜓点水般掠过这座恢弘的寺庙——实际上更像是一座大学城。在高反的阴影笼罩下,好奇心的质量也降到了谷底。四周漂浮着一个符号化的藏传佛教世界——层层叠叠的金顶红墙、庄严宝相、壁画、经幡、唐卡、堆绣、酥油花、鎏金宝瓶、双鹿法轮——如此亲切而神秘,可我却无力与它们建立联系,无法从任何超越视觉的角度去感知。 那个下午,我只觉自己被裹挟在参观者的潮水之中,糊里糊涂地与奇珍异宝擦肩而过,心情在惊艳(“天啊这是什么”)与惊恐(“毛衣是不是又要爆炸了”)之间来回摇摆。一路上毛衣的状态时好时坏,她没有任何求知焦虑,最喜欢做的事是把零钱投进功德箱。“我应该给谁呢?”她在一排排看起来大同小异的佛像面前犹豫不决。我告诉她随便吧都可以,他们是一个轮岗协作的整体,以无数种形式出现,贯穿过去与未来,甚至常常是彼此的化身。 “化身到底是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 “就好像……”我搜肠刮肚,口不择言,“就好像你也可能是我的化身……” 毛衣已置若罔闻地跑开了。我忽然自觉失言,心中微微一惊;但一抬眼,迎接我的仍是那包容一切的神秘笑意,来自过去与未来的觉悟者,以及更多的菩萨——为了他人福祉甘愿在六道受苦而不成佛的哲学家。他们慈悲地注视着我,就像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环绕拉卜楞寺的是一条世界上最长的转经长廊,近2000个转经筒绵延3公里,转完一圈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由于去医院耽误了半日,而当天还要赶往桑科草原住宿,我们决定环线回程时再重返此地转上一圈。那时我们万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夏河忽然新增8例新冠阳性人员,全都是县城某家酒店的员工。夏河开始实行紧急封控,拉卜楞寺以及所有景区景点统统关闭。确诊人员多是当地藏民,流调显示有些人每天早晨都去拉卜楞寺转经。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毛衣没有因高反去医院,我们的行程轨迹很可能就在寺院交汇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当然,疫情防控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最终还是被它穷追不舍步步紧逼,就快踩到后脚跟了——不过这也已是后话。在风暴前暂时的平静中,我们仍沉浸于无知的快乐,从庄严寺院驶入茫茫草原,任那迷药一般的绿色将我们淹没。 目的地是桑科草原上的诺尔丹营地——国内野奢界的传奇,曾入选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世界十大最佳野趣营地。流淌在血液里的“背包客”基因导致我不是一个愿意为“奢华”或“五星级”买单的游客,但在有限的露营选择之中,照片和点评中的诺尔丹看上去的确宛若天堂。计划行程时又发现它刚好还剩一间空房,便决定来都来了不如“野奢”一把。 诺尔丹营地品味绝佳。7间牦牛毛毡帐篷和6间松木小屋几乎天衣无缝地隐没于草原,溪流蜿蜒而过,遍地矮树野花,远处山峦起伏。室内则以当地古董家具和藏式家居理念布置,一派低调奢华。所有床品和毛织品均出自主人自己的家纺工作室(为国际一线品牌提供手工牦牛绒的Norlha),由当地牧民纯手工制作完成。毛衣一进门就扑向那条棕色牦牛绒披肩,陶醉地不住用脸摩挲,惊叹于它柔软的触感。 但“奢侈”在此地还有另一重含义,它甚至与“舒适”背道而驰。为了维护人与草原的共生关系,营地客房里没有引进自来水,也没有抽水马桶,使用的是传统旱厕,如厕后需要自己动手盖土掩埋(令我非常想念家里的猫咪)。洗澡要去公共浴室,也不提供一次性洗漱用品。事实上,整个诺尔丹营地的存在本身已是种奢侈——每年仅开放五个月,春天当牛羊去往海拔更高的夏季牧场时开始搭建,秋末则全部拆除,将草原归还给牛羊。这也是一种随季节而迁徙的传统游牧生活方式,让草原适时休养生息,生态得以循环延续。 住在这里总有种幸福的负罪感,仿佛享用了本不属于你的东西。我为自己能在自然荒野中享受人类社会的服务而受宠若惊,更羞愧于自己竟仍无法克服那些咬啮性的小烦恼和小欲念。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以往住酒店时,每当在浴室里发现写着“拯救地球”或“重复使用、减少浪费”之类的卡片,我就会陷入一场矛盾的小型心理斗争。我可以连续两天重复使用同一条浴巾吗?当然可以;可是既然酒店收了这么贵的房钱,我为什么不能要求他们每天更换浴巾呢?虽然我也的确想为拯救地球做出微小的贡献…… 好吧,这个例子可能也不是很确切。总之,每当我坐在那个完全不符合人体工学的旱厕上努力时,每当如厕后需要呼唤另一个人帮忙(一只手揭开并拎着储水罐的盖子,另一只手用勺子从中舀水)才能完成洗手这项重任时,我就会因想念自来水和抽水马桶而感到罪恶。可是你保护了草原!大脑里响起另一个小小的声音,鼓励我望向窗外。或者这么想吧,那个声音继续说,你是在为一种“原生态”的新鲜体验而付费…… 其实我也并不想为一切新鲜体验付费。诺尔丹提供一些看上去非常吸引的活动:拜访牧民、参观工坊、藏式热浴、黑帐篷晚宴……可是一看价格——对不起打扰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在营地里溜达吧……不过,在抵达诺尔丹的那天晚上,我还是享受到了一个不掺杂质的、只属于我的美妙时刻。那时我刚从公共浴室里洗完澡出来,外面浓云蔽月夜黑如墨,远近所有帐篷和木屋看起来一模一样,散落在矮树丛中轮廓模糊。我犹豫着走进夜色,心里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迷路。没多久我就真的迷路了,差点闯进别人的木屋。天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我穿着浴袍和拖鞋,肩上搭一条营地配备的藏式牛毛褡裢,在手电筒的微光中努力辨识着方向。不知是高原缺氧,还是刚洗完澡晕头转向,我感觉自己的脚步有点踉跄,好几次险些踩进水洼里;可是不知为何,心中没有半点焦虑。或许因为在意识深处,我知道我终会找到正确的道路,所有的弯路、歧途和分岔口都会变成无伤大雅的冒险和美丽的错误。它们令这个夜晚如此饱满,弥漫着一种略有难度的乐趣,就像阅读一本晦涩的经典小说。 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聆听过那样的寂静了——雨滴、虫鸣和远处的潺潺溪流清晰得就像电影配乐,甚至能听见被热水浸泡过的皮肤在冷风中微微收缩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迷路了多久,也许其实只有几分钟,但那是一个完全屈服的时刻,仿佛全世界都浮现在了细雨中的草原。 快要离开诺尔丹时,我们最后一次轮流使用旱厕。虽然它对人体结构很不友好,但在某程度上,我发现“把沙土从桶里舀出来并倒在你的排泄物上”这一过程有种奇妙的治愈性。你会产生某种责任感,并且能够深刻体会猫咪的心情。作为全家腿最短所以使用旱厕也最艰难的人,毛衣也终于在上大号这件事上有了初步进展,令老父母倍感欣慰。我们正在为她加油打气,厕所里忽然传来恐慌的叫声—— “有人刚刚把我的粑粑铲走了!” 根据毛衣的描述,她正百无聊赖地低头窥探那个洞口,下方突然出现一把铲子,铲走了她“新鲜出炉”的“成果”。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家的猫遇到这种情况,它可能会被惊吓到原地起飞吧…… 但那也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时刻,就好像有人铲去了滤镜,让你意识到你并不是在进行环保静修训练或模拟猫砂演习。没错,诺尔丹所提供的是一种被精心美化过的草原文化和藏族游牧生活,但它依然更接近真相: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这并不是什么哲学思维,而是基于生物事实的身份认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类会更真切地体会到自己与天地万物的关系,你需要遵循自然法则,心存敬畏,约束行为,承担责任,因为你的每一个念头和行为都会产生相应的结果。再想想现代都市人的生活吧,我们简直就像在玩虚拟网络游戏——按下一个按钮,你的粑粑就在旋转的水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还伴随着粉饰太平的蓝色。 在甘南自驾,感觉就像闯入了一个全新的维度。树木消失了,风景豁然开朗,你眼见着windows桌面和广告画出现了窗外。每一个方向都是绵延无尽的绿色,顺着山脉的轮廓如海涛般起伏。草原上云卷云舒,天气变幻莫测,飘过一片乌云就唰唰地下一阵雨。如果在外徒步,前一秒你可能浑身湿透,下一秒惊艳于天边的彩虹,然后又被高原烈日的紫外线迅速烘干。 在所有以草原为主题的画册照片中,天空永远是蓝色的,因为阴天的草原的确不大上镜,尽管用眼睛去看时它依然如梦似幻——厚重的云朵摇摇欲坠,令草原呈现出全新的动感和质地。我不断尝试用镜头留住我所看见的生动,却并不成功。也许大自然更希望我们用心灵而非屏幕去记住它的狂野与壮美。 于是我们不断地停在路边,踏上草原,往更浩瀚之处走去。于是我们的行程不断地被延后被拉长,每天抵达目的地都比计划得更晚。草原如此强大,你很容易将它人格化;但不同于人类,它经得起最细致的观察。各种颜色的野花在草叶间肆意生长,到处都是金露梅、报春花、青菀、毛茛、狼毒花、马先蒿……以及连识花软件也无法准确识别的植物。有种宽大的草叶似乎不是从枝干伸出,而是如扑克牌般一片片插在土地上,像不服气的孩子直梗梗地立着,令人忍不住想戳它一下。 … Continue rea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