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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形宇宙漫游指南

认真回忆起来,铭基对于拥有一只猫的渴望可以追溯到17年前。那时我们住在伦敦,刚从一个老鼠洞般肮脏可怕的地方搬进一套一居室的联排小平房,门前还有一块与对门邻居共享的草地,居住环境的提升令我们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变成了更优秀的自己。邻居有一只半放养的美丽白猫,白天通常在户外自由活动——基本上也就是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倾倒于它的美貌和优雅,在觊觎了很久之后,铭基用一包猫零食把它引诱进了我们的公寓。他的目的是撸猫(能抱一抱就更好了),但猫吃完零食便开始疯狂逃窜,一边尖声惊叫,直到我们仓皇失措地打开门放它自由。此事实属人格污点,令我们每每回想便羞愧不已,意识到自己终归还是不那么优秀的自己。 “如果猫会说话,它肯定马上就去报警了!”我对铭基说,“我们可能会被抓去坐牢!” 由于房东不让养宠物,再加上两个人工作都很忙,住在英国的那些年我们只能去撸朋友家的猫。还记得有一次好友小丁临时受托收留朋友的小猫“美丽”,铭基立刻乐颠颠地拉着我去看猫。但美丽的性格不太美丽,当晚简直上演了一出惊魂记,甚至从阳台窜到了邻居家里……即便如此,回家路上铭基还是一个劲儿地念叨“真的好想养一只猫”,完全无视自己手上刚刚被美丽抓出的新鲜血痕。 铭基的妹妹之前在SPCA(香港爱护动物协会)工作,成天和猫猫狗狗打交道,自己也领养了两只猫咪——“鸡脾”和“菜头粿”。铭基每次回港都可以“一亲芳泽”,常常陶醉地向我描述一觉醒来时发现鸡脾躺在他身上的“美妙”感受,令我怀疑对于猫咪的爱也许流淌在他们毛家的血液里。后来妹妹妹夫搬去台湾,也把两只猫一起带了过去。去年年初鸡脾去世,尽管是无病无灾寿终正寝,却仍令全家人伤心不已。 与此同时,养猫一事也在我们家正式提上了议事日程。房东并没有不让养猫,铭基向我摆事实讲道理,我们都喜欢猫,毛衣也喜欢猫,猫可以和她作伴,她也可以照顾猫……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 阿姨怕猫。我说。一剑封喉。 随着毛衣的自理能力越来越强,几个月前我们开始不用阿姨了。然后,忽然有一天,我发现铭基在看关于领养猫咪的公众号和微信群。日复一日,他沉浸其中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开始很自然地说起诸如“这只看起来不错”或者“我们可以养这只”之类的话。 “等等,”我试着在脑子里消化这一切,“我们已经决定要养猫了吗?” “对啊!”他和毛衣异口同声地说。 为了维护家庭民主制,在进行了正式的投票表决之后,我也只得不大情愿地接受了二比一的结果。“好吧,但我是不会给它铲屎的,”我冷酷地对父女二人宣布,“记住是你们要养猫的,不是我。” 在那之后,一切就像冲上了加速轨道。铭基完全住进了他的手机里,全家人都淹没在猫咪的信息洪流之中。从一开始我们就决定领养而非购买,但这是一方全新的天地——我从来都不知道北京有那么多被抛弃、被救助、等待被领养的猫咪!更别提要从中选择一只三个人都满意的了。毛衣喜欢白猫,铭基想要一只像鸡脾一样的橘猫,我对猫咪颜色或品种的偏好则不那么明确——就像我对异性的偏好一样(历任男友都是全然不同的类型)——最重要的眼缘,除了某些无法接受的特质(无毛、毛太长、面相太凶),其它都好商量。把猫与男友类比虽然不伦不类,却也将我从某种道德危机中解救了出来。这种道德上的负疚感一直弥散在挑选猫咪的整个过程中,就好像我们实际上是在挑选福利院里等待被领养的孩子——他们生而平等、弱小无辜,却要被陌生人挑挑拣拣评头论足。可一旦把它们想象成婚恋市场上的潜在对象,一切就忽然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谁知道他们皮囊下面都是些什么?老娘还不如挑个长得帅的! 起初我们看上的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名叫“小花”的小母猫,连申请表都已填好递交,但小花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猫姐姐,救助人不想把它们分开,希望能两只一起领养。作为养猫新手,我们都觉得无法handle一下子多了两只猫的生活。很遗憾,可人生就是充满遗憾。我甚至有一丝窃喜,觉得养猫也许就和找对象一样难以一蹴而就。不想没过几天,铭基又一次冲进房间,把手机举到我和毛衣面前。 “这只怎么样?”他说,“两岁,是男生——我觉得家里需要性别平衡……” 我们三个一起盯着手机屏幕。那是一只有着灰黑色斑纹的猫咪,加菲和美短的混血,圆头圆脑,一脸严肃地直视镜头。不是白猫,不是橘猫,也不是黄白相间。没有小奶猫的萌态,没有大眼猫的精灵,完全不符合一般意义上的“梦中情猫”的标准。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听见自己说:“就它了吧!” 毛衣在拼命点头。铭基也在点头。每个人都在点头。这恐怕就是人生啊,你可以有你的预期、你的标准,可是当爱情/缘分真的降临时,这些东西都成了一纸空文。 当然,我不确定这种看似天然的好感中是否也包含一丝同情的成分。根据救助志愿者的描述,胖墩儿是一只由原主人搬迁而遭到遗弃的猫咪,在小区流浪十几天后因为性格太亲人而被救助到物业。怎么说呢?我知道遗弃宠物并不罕见,但这种事还是会令我怀疑人类本身也并非同一个物种。 递交领养申请表的那个周末,我们第一次见到了胖墩儿。两位志愿者带着它来进行家访,目的是确保我们有能力为它提供稳定健康的生活。一切进展顺利,志愿者似乎对我们颇为满意,我们也充分见识了胖墩儿胆小慢热的性格——整趟家访中它都趴在宠物箱里不敢出来,只是逆来顺受地任凭大家轮番抚摸它顺滑的皮毛。我甚至没能看清它的脸,只记得从背后望去,它硕大的身躯和毛色很像宫崎骏动画里的龙猫。 (毛衣把她画的胖墩儿当礼物送给志愿者) 我们的领养申请被批准了。两天后志愿者带它去宠物医院再次体检、驱虫、剪指甲,并约好周末将它正式送来家里。铭基早已买好了全套猫咪用品,还特地为它挪动了家具的位置。父女二人都在翘首期盼胖墩儿的到来,只有我一个人六神无主地盯着新近入侵的猫窝猫碗猫砂盆,那种如梦初醒而大势已去的感觉很不妙,就好像有几百只蝴蝶同时在你的胃里扑腾—— 我们真的要养猫了吗? 当然!父女二人欢欣鼓舞地说。 你们这些天真的人类,我摇着头想,你们根本不知道养一只猫意味着什么。   毛衣从未和猫一起生活过。铭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对着照片和视频“云养猫”——而且是他妹妹的猫。全家只有我真的拥有过一只猫——也许更确切地说,是被猫拥有过。只有我知道猫这种生物的真相:它们是一群自私自利的、桀骜不驯的、毛茸茸的破坏狂。就连那些最可爱最黏人的猫都是混蛋。可爱的混蛋。它们没有真正的主人,只有员工和奴仆。它们带来的麻烦和心碎很可能和它们带来的快乐一样多。 我曾经“拥有”的那只猫名叫“阿猫”。在那个“科学养猫”概念几乎闻所未闻的年代,阿猫从未做过体检、驱虫、绝育,没有吃过一天猫粮,使用的是人类的厕所,也不曾玩过如今市面上五花八门的猫咪专用玩具。对当时年少的我来说,阿猫并非宠物,更像是个调皮捣蛋的弟弟。而正如大多数兄弟姐妹那样,我们是在吵闹和对打中一起长大的。每当我伸出手指斥责它,它会冲上来一掌把我的手打飞。如果我试图在它不愿意受到关注的时候关注它,我可能会被撕碎。它热衷于上蹿下跳,偷吃食物,挑战极限,开疆辟土,把卫生纸卷和毛线团当球踢,将所有家具缠成一座迷宫,令我们每次回家前都要深吸一百口气才敢打开家门。当阿猫像参加猫咪奥运会田径项目一样在屋子里狂奔时,它听起来就像一群野生动物。 因为没有做过绝育,阿猫进入发情期后便不可遏止地总想往外跑,而且它总能在我们开关门之际闪电般蹿出去,完全不可阻挡。玩够了它会自己回来,有时还会带回捕猎的“战利品”——雄赳赳地用头大力撞门,嘴里叼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麻雀。但即使常常在外受伤挂彩,下一次它还是照去不误。我常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因为我的猫(或者我的混蛋弟弟)显然在外面有自己精彩的私生活(以及私生子),没准还会和它的朋友或女友一起嘲笑我。也许它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感情,只不过是需要训练有素的人类为它提供的所有东西——温暖的住所、充足的食物、想要时就能得到的抚摸。 就像许多天生的浪子一样,也许阿猫注定要离开它的“原生家庭”。阿猫失踪过两次,第一次在十几天后被我们找回,第二次则一去不返、踪迹全无。在绵绵无尽的悲伤中,我们会自虐般反复想象它的归宿——从被坏人抓走吃掉,到与它的女友孩子们共同建立了幸福的家庭……现在想来,那时的我还不具备分析世界和自我的能力,才刚走上一条漫漫长路,开始学习如何应对占有与不驯、珍爱与失去;但那时我已知道,我不想也无法再养一只猫。My cat days are over. 可另一方面,当我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妈妈,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我明白养宠物对孩子的好处。猫狗不仅是绝佳的陪伴,也能培养孩子的责任感和同理心,让他们学习如何面对爱与失去。但在内心深处,我感觉自己仍未彻底走出当年的阴影。“不爱就不会受伤,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的想法虽然浅薄,却仍顽固地存在。养个孩子还不够操心吗?我自问,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增加一条软肋?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连我一向引以为豪的责任感都变成了某种诅咒。猫咪还未正式进驻家中,我已经开始担心它未来可能会面临的种种问题,比如我们外出旅行时它怎么办?送去宠物店寄养肯定不放心,请朋友上门照顾又怕太麻烦朋友。网上那些上门喂猫服务靠谱吗?陌生人会不会吓到猫咪?它会不会产生应激反应,或是因孤独患上抑郁症?…… “天哪!”一个听完我倾诉的朋友难以置信地说,“你为什么会提前担心那么多还没发生的事情?到时候总有办法解决的呀!”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也是铭基一贯的论调。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我的因噎废食,我也无法理解(但十分羡慕)他们的随遇而安。   无论如何,猫还是来了。刚到的那天它在沙发底下躲了两个小时,差点把自己压成一张大饼。然后,经过谨慎的观察,它意识到新环境并没有那么危险,于是缓慢地把自己暴露出来,开始享受到家后的第一根鸡肉猫条。当天晚上它已经开始到处巡视了,甚至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只是每当听到什么动静时还是会忙不迭地逃到沙发椅下。胆小、但并不如我想象中脆弱,这是我对家中新成员的第一印象。 我得承认,猫咪刚到家的那几天里,我一直处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中。尤其是工作日的早晨,铭基已去上班,毛衣已去上学,我本可以独占整间屋子,享受难得的清静时光,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一个陌生的入侵者,一个有有血有肉有需求的小小生命。起初是冲动购物后常如约而至的后悔,而当那种无可挽回的感觉逐渐消退时,取而代之的是湿漉漉的无奈,像一条浸满药水的绷带在脑海里弥散开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毛衣刚出生时,尚未发展出母性的我便是这样整日呆望着婴儿床里的小家伙。 养猫远不如养小孩那么辛苦,但猫咪和人类婴幼儿之间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娇小、(心情好时)可爱、蒙昧、滑稽的家庭成员,永远用他们好奇的目光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想要触碰家里的所有东西,需要有人给他们喂食和清理粪便。说到底,猫和婴儿自己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因为缺乏拇指(猫咪)、灵活性(婴儿)以及街头智慧,他们无法独立谋生,只得依赖他人。而在养育这些只讲权利不讲义务的家伙时,大多数的猫父母或人类父母并不指望获得任何回报。 “贱!人就是贱!”铭基得出结论,一转身就眉开眼笑地奔向他的猫,“墩墩——你今天乖不乖啊墩墩——” 给宠物取名是一门(我很不擅长的)艺术。尽管莎士比亚说“玫瑰换了别的名字也一样香”,但你很难想象罗密欧变成特朗普,朱丽叶换作萨曼莎。名字无法塑造一个人,但有些名字的确更适合这个人的性格。“胖墩儿”是救助它的志愿者临时取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太过随意,要改名又一时不知从何着手,只好暂且沿用下去。可是儿化音对于香港同胞来说实在太残忍了,每当铭基努力发出“墩儿”的音节时,他听上去就像是想要呕吐。内部讨论后我们一致同意,“墩墩”比“墩儿”更适合一个南方人的家庭。而随着了解的加深,我们渐渐意识到这的确就是最适合它的名字。 … Continue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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