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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外岛与理想国
大洋路上的那家餐厅人山人海,我们却幸运地很快等到了一张室外空桌。不出一分钟,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更想坐在室内——这么说吧,我在印度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苍蝇! 南半球的圣诞节正是苍蝇的狂欢季。它们不仅觊觎人类的食物,还对我们的肉体垂涎三尺,嗡嗡地直扑到脸上,试图钻进眼睛、鼻孔、嘴巴、耳朵……吸收任何一处的水分。勉强又坚持了一分钟,我冲进餐厅,绝望地想找服务员要求换到室内,却发现等位的人群已经排起了长队…… 我们好似行军打仗般吃完了那顿饭。左手不断在空中挥舞,右手拿着叉子狼吞虎咽,脑袋摇得像神经错乱。根本没用,对苍蝇来说,我们就像是美味的人类奶昔。我们逃离餐厅,继续上路,前往传说中如史诗般壮美的石灰岩柱群“十二门徒”——由于自然、时间和海水的侵蚀,实际上只剩下七个还是八个了。 苍蝇们如影随形。“大洋路”变成了“大蝇路”。途中停车去看另一个岩石景观“伦敦桥”时,我们被围追堵截得几乎走不动路。苍蝇一向讨人厌,但澳大利亚的苍蝇更有种极不寻常的锲而不舍。景色无敌,却很难静下心来欣赏,甚至不敢说话,生怕一张口就会吃到飞进嘴里的苍蝇。游客们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双手绝望地在头上乱挥,我眼见着一位大姐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指挥停车的工作人员头戴一顶有防虫网的遮阳帽,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嫉妒的目光。 “十二门徒”倒的确是个奇迹。海岸磅礴,峭壁险峻,两千万年的岩石伫立海中,不动声色地将人类社会的瞬息碾作虚无。更奇的是,海边狂风猎猎,吹得苍蝇们溃不成军。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我站在风中,只觉周身清爽,直想仰天长啸。 其实有点惊讶——行前做旅行攻略时,居然从未刷到过关于苍蝇的帖子?我甚至能想象小红书式的标签语言——“大洋路苍蝇劝退!”“十二门徒大踩雷!”……或许算法知道我在期待什么,推到眼前的都是“美哭”、“封神”、“人生照片”。如今的旅行似乎只分两类,要么“绝绝子”要么“再也不来”,要么“人生照片”要么“狠狠避雷”。在被算法和大数据驯化的语言背后,是同质化的“出片”追求,以及对“景观”统治的绝对服从。体验最好是标准化的,任何不符合预期的事物都需要“狠狠避雷”。又或者,只要拍到了“人生照片”,任何波折或插曲都大可忽略不计。人们转身低头开始修图,将真实的世界抛在身后。旅行不再是一种对思想的刺激,而是一针麻醉剂,抑或是某种审视和比较:让我来看看你们那儿的基建怎么样,外卖方不方便,房贷贵不贵,风景比不比得过我们的川西/西藏/新疆…… 回看我们的大洋路之旅:阴沉、狂风、漫天苍蝇。谈不上“狠狠避雷”,也拍不出“人生照片”,还差一点把我的老妈弄丢。可这就是旅途甚至人生的常态:充满变数,千疮百孔,却总归不虚此行。比如说吧,苍蝇影响旅行体验,但也带来新的认知——原来丛林苍蝇的嗡嗡声是澳大利亚夏天的永恒背景音,这甚至可以追溯到库克船长的时代,全球变暖又堪比火上浇油。照片里却看不见这一切,只有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年人,在狂风中因摆脱了苍蝇而放心地张嘴笑着。和身后那些被缓慢侵蚀的岩石一样,真实与真相也正塞在那些看不见的孔洞之中。 其实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是塔斯马尼亚,但我简直不知该期待些什么。小时候从《格列佛游记》里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格列佛乘坐的羚羊号正是在塔斯马尼亚遇难,他才开始了海上的漂流和奇遇。对童年的我来说,这个地名就等同于世界尽头。从地图上看也几乎如此,它是澳大利亚最靠近南极的州,在澳大利亚辽阔幅员的衬托下显得像个小岛,实际上与爱尔兰面积相当。 塔斯马尼亚是澳洲人的度假后花园,被亲昵地称作“Tassie”。在网络论坛上,我发现澳大利亚“本岛”人喜欢开“Tassie”的玩笑,暗示他们近亲繁衍,原始落后,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偏远岛屿上。说这话的人大概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己同样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偏远岛屿上…… 不过,作为南半球的岛外之岛,作为咆哮西风带在席卷数千英里惊涛汪洋后撞上的第一块土地,塔斯马尼亚确有几分疏离阴郁的“哥特”气质。在那部改编自真实故事的电影《雄狮》中,我第一次窥见了这座岛屿的粗犷之美:风声映衬下的静寂中,镜头渐次摇过多石的山脉、粗面岩海崖、庄严的森林和被金色岬角环绕的沙滩。 塔斯马尼亚的“哥特”气质恐怕也源自其暗黑的历史。它曾是土著居民的家园,却被英国殖民者占地灭族。尽管荷兰探险家阿布·塔斯曼在1642年首次抵达此地,并以赞助者安东尼·范·迪门的名字将它命名为“范迪门斯地”(Van Dimen’s Land);但直到1803年它成为英国流放地,第一个永久定居点才开始建立。在接下来的50年里,英国向这座岛屿送去了超过7万名囚犯,几乎占英国向澳大利亚运送囚犯总数的一半。 我们特地拜访了位于塔斯曼半岛上的亚瑟港监狱遗址。本该怀着沉重的心情,却立刻被周围的美景所震撼。许多建筑虽已被19世纪末的一场大火烧毁,散布在如茵碧草上的断壁残垣却别有韵致。遗址倚着旖旎的港湾,天光水色上下辉映,四周丛林环抱,花木扶疏,堪称“世界最美监狱”,毫无想象中的严酷阴森之气——当然,也因为此地没有监狱标配的高墙或铁丝网。塔斯曼半岛三面环海,海中鲨鱼泛滥,往大陆的唯一通道是30米宽的地峡,由士兵和凶猛的狗群严密看守,令越狱难上加难。总的来说,亚瑟港监狱就是加州恶魔岛的前身。 据说亚瑟港监狱里关押的多是重刑犯,大不列颠殖民地范围内最顽固、最邪恶的犯人统统被送到这里。但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他们并非每一个都犯了弥天大罪,有些人只是偷了几块手帕、几只兔子。那可真是酷律无情的年代,小偷小摸、砍伐树木、破坏鱼塘、甚至夜里涂黑脸出门之类行为都可能被判死刑。在这种情况下,流放到澳大利亚服苦役几乎是一条“仁慈”的出路了。很难不怀疑,大英帝国此举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清除“低端人口”,顺便也解决了海外殖民地人手不足的问题。 如今有20%的澳洲人是罪犯的后代。前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的第5代曾祖母曾是伦敦街头的流浪儿,12岁时因偷了一个8岁女孩的裙子和内衣被判死刑,后被减刑流放。他的第4代曾祖父也曾被送往澳大利亚服刑7年,其罪名是“非法获取一袋糖”。想起小时候看《悲惨世界》,冉阿让偷了条面包就被判刑5年,当时已觉得匪夷所思;两相对比,大英帝国的“血腥法典”还真是不遑多让。 严苛的律法不单只源自富人和精英阶层的冷血傲慢,其背后也自有一套受限于时代认知的逻辑:当局认为酷律会起到威慑作用,如果人们知道自己有可能被判死刑,他们就会倾向于避免犯罪。这也是为什么直到19世纪60年代,为了“威慑”大众,绞刑都是公开处决的——结果却变成了围观群众的娱乐狂欢。 这也正是亚瑟港遗址令我感触最深之处:人类社会似乎永远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这座监狱其实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实验,想要证明囚犯可以在受到惩罚的同时进行改造——通过建立惩罚和纪律、宗教和道德指导、行业培训和教育体系相结合的制度,使囚犯改过自新,成为未来有用的公民。这显然是个新颖而开明的理念,人道主义的改革浪潮拍打着世界尽头的港湾。许多人的确最终离开了亚瑟港,凭借在狱中学到的技能过上了有用、守法的生活;不幸的是,改革派的某些理论更像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比如,他们认为体罚和酷刑只会让囚犯们产生更顽固的反抗意愿,于是转向心理惩罚,建起了隔离监狱,强迫囚犯在单独监禁中静静反思自己的过错。 隔离监狱很快成为囚犯们最恐惧的地方。他们住在单人牢房里,必须始终保持沉默,也不得与他人有任何接触。偶尔去小院子里放风,也要戴上麻袋面罩。如果进一步惹麻烦,还要被关进更可怕的“小黑屋”。在孤独的心理折磨中,许多人患上了精神疾病。有人选择自杀,还有人为了逃避被隔离,故意犯下谋杀罪——这样就可以直接被判死刑了……怎么说呢?人类还真是群居动物。 出于“人道”和“进步”理念的心理惩罚效果适得其反,甚至被许多批评者认为比曾经的鞭刑更为残酷。有些囚犯被彻底逼疯,于是被送到旁边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它同样是改革新思潮的产物,这一回却大获成功。监狱的元素虽仍存在,但它提供了一个平静、愉快、清洁的环境来治疗患者。这里光线充足,通风良好,大家一同在大厅用餐,进行舒缓心灵的劳作,周围是乡村、花园、教堂的宜人景色。与英国的老式“疯人院”相比,这个监狱里的小小精神病院彷若天堂,也从此开启了对精神疾病进行科学治疗的新篇章。 如此种种不禁令人暗生疑心: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思想观念革故鼎新,当中究竟包含了多少偶然的成分,有多少来自疯狂的假设和莽撞的试错,又有多少歪打正着和弄巧成拙?你大可以说我们是在错误中积累着经验一步步发展到今天,可历史恰恰证明,我们今天所笃信的东西,其实也并非固若金汤,仍需在时间的真火中淬炼。熟悉的虚无从这种矛盾中渗了出来,但我们也早已习惯了将它从眼睑上抹去。就这样煞有介事地活着吧,忘了自己只是幸存者——就像那些活着走出亚瑟港的人们一样。 残酷的流放一直持续到1868年才彻底终止,原因是在澳大利亚的土地上发现了大量金矿。淘金者们纷纷涌入这片土地,大英帝国意识到流放被视为机会而非惩罚,人们渴望着被送往澳大利亚,将此地留作监狱的观念就难以为继了。越来越多的移民蜂拥而至,重塑了自己和这个国家。 但无论来自何种背景,澳大利亚人始终珍视着那段黑暗历史,它甚至构成了民族认同的一部分:想想看,被迫离开家园,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荒凉之地,整日面对着燥热、尘土、有毒的动植物和压倒一切的孤独,那种山穷水尽的绝望、从零开始的坚忍、自力更生的顽强不屈,无不令人为之动容,肯定也深深影响了国民的心智。 我一直在想,别看现在的澳洲人个个阳光开朗,一派喜气洋洋,他们的DNA里一定还潜伏着那份顽强。如果马斯克要找合适的人群去火星殖民,那他就得来这个地方。 从理论上说,在这个最偏远孤绝、臭名昭著的前流放地生生不息,塔斯马尼亚人本质上应该是更粗犷坚忍的澳大利亚人,更符合火星移民的标准。实际上他们却是一样的热情快活,有幽默感,懂得享受生活。 他们童话般迷人的首府城市霍巴特只有20多万人口,却拥有我所见过品质最高的户外集市,售卖当地农场新鲜出品的水果、蔬菜、蜂蜜、奶酪、葡萄酒、生蚝、薰衣草……以及各种本地艺术家原创的手工艺品。本地人拖家带口悠然漫步,这里买个扇贝串,那边尝个龙虾包。遇上熟人好一阵寒暄,累了就去旁边公园草地睡上一觉。 他们还有一座世界级的私人艺术博物馆MONA,由当地职业赌徒、数学天才兼收藏家David Walsh 创立。那是个巨大的地下迷宫,由三叠纪砂岩中凿出的洞穴和隧道组成,灯光像夜店,展厅像沉浸式剧场——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盘丝洞里的妖精。展品是庸俗和非凡的混合体, 既有埃及木乃伊和古代艺术品,也有挑衅性的当代艺术——包括一面阴道雕塑墙,一辆“肥胖”的保时捷,一个满是空白无字之书的图书馆,还有一台模拟人体消化系统的“造粪机”,每天准点将食物变成恶臭的粪便,而人们就这么兴高采烈地围观着一台机器上大号…… MONA绝不是什么有钱人回馈社区的场所,更像是一个叛逆者乐园、一座世俗的庙宇、一个反博物馆,充满表演和嘲讽意味,丝毫没有道德负担。四周充斥着高科技的隐喻、低俗的胡言乱语和关于严肃事物的黑色幽默,你感到自己跨越了品味的边界,进入情感的荒原,渐渐不知美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又是否重要。 可那绝对是非同寻常的体验。这就是为什么MONA大获成功,全世界的游客纷至沓来,整个岛屿的命运也随之更改。创始人David Walsh俨然已成为霍巴特的守护神,而他的职业赌徒身份,以及他背后那个全世界最大的赌博集团的传说,又为本就备受争议的MONA增添了几分暗黑神秘的气息。“赌博天团”的另一位领导人也来自塔斯马尼亚——忽然之间,一切都变得非常合理——它是冒险家和幸存者的岛屿。 塔斯马尼亚人很为他们的岛屿而骄傲,喜欢夸耀任何本地出产的东西。这里地理位置优越,气候温和湿润,的确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源。甚至在澳大利亚本岛人的眼中,塔斯马尼亚的农产品也是公认的上等——就像日本人谈起北海道,韩国人说到济州岛。这里盛产全世界最好的樱桃、澳洲最美味的生蚝、近年对中国出口量仅次于挪威的三文鱼,以及品质极高的奶酪、葡萄酒、牛羊肉、薰衣草。 于是品尝美食变成了一项煞有介事的旅游活动。多数游客会专门抽出一天时间乘渡轮前往Bruni岛(中国游客喜欢叫它“不努力岛”),一站站打卡当地特色美食工坊:先来一打现开现吃的生蚝,再去奶酪工坊尝个奶酪拼盘搭配精酿啤酒,在蜂蜜工厂吃个革木蜂蜜冰淇淋,路过巧克力工坊又买上一堆手信……酒足饭饱再去看看灯塔踩踩沙滩,在“不努力岛”上度过不大努力的一天。 圣诞新年假期正是塔斯马尼亚樱桃的收获季,樱桃又是我最喜欢的水果,我们只好在已非常紧凑的行程里硬挤出了两个小时,一大早就直奔樱桃农场。老板是中国人,前台也是中国女孩。“你们运气真好,”她笑眯眯朝远处一指,“那片园子今天是第一天开放。”我们在那新鲜丰收的樱桃园里一通忙活,边摘边吃,挑三拣四,本想“严选”出最好的樱桃带走,可就真的是每一颗都完美无瑕!无论用怎样挑剔的眼光去看,它们的确就是个个莹润饱满、脆嫩清甜——“樱桃界爱马仕”果真名不虚传。 花费110澳币(约合500元人民币),我们一家五口最终带走了五个大小不等、装满樱桃的塑料盒,每一个都满到只能勉强合上。在樱桃园里吃了个肚满腰圆,本以为巅峰体验已过,我们很快就会感到腻味,摘了那么多樱桃最后一定会有浪费;谁知在接下来近一周时间里,它们跟随我们四处颠沛流离,居然没有一点变质的迹象,每一次吃都仍会由衷感叹其滋味之美。尤其是在摇篮山徒步的那天,下山途中体力几乎耗尽之时,铭基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大盒樱桃,那感觉简直无异于天降甘霖!离开澳大利亚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也刚好吃完最后一颗樱桃。 回到香港后,有一天在超市看到塔斯马尼亚樱桃,小小一盒“盛惠”538港币。“我们摘了得有5千块吧?”我妈惊呼,“还全吃了!” 也许这是上天给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的补偿,但更多是岛民们自力更生意识的结果——毕竟,活着走出亚瑟港的人们都是这片土地早期的开拓者。在岛上自驾时,我总觉得自己闯进了某个为世人遗忘的、自给自足的神奇世界,也有点像是行驶在格兰特·伍德的风景画中——绿色田野,波浪般的山丘,井井有条的农场,星星点点散落着的牲畜、农舍、小镇。来自中西部的美国人很可能会觉得自己正开车驶过自己的童年。 时不时经过某个小镇,通常散发着和顺舒适的气息,房屋大多素净,花园却无不经过了精心的打理。有些小镇就像是商量好了要营造出某种风格,于是家家户户都把门前灌木修剪成不同的动物形状,又或者在建筑外墙上纷纷画上彩色壁画。我们以一种庄严的态度缓缓驶过,很想跟谁打个招呼,但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偶尔有一两个孩子骑着自行车穿过那片静寂。这样的时刻总是伴随着某种令人着迷的失重感,几乎不能相信世界尽头有这样一个地方,而当地人正过着他们不为人知却自得其乐的生活。这里没有我的位置,可光是看到这样的地方存在着,便足以让人从病态的自我沉溺中破壳而出,仿佛拥有了一种奇妙的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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