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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太的小号网筛(上)
在台北一个叫做“大树之家”的亲子餐厅,我坐在小椅子上,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毛衣在海洋球池里扑腾,一边求知欲爆棚地重读着手机里一篇刘瑜新写的文章《如何拯救世界》——那是她对于经济学家保罗·科利尔所著《战争、枪炮与选票》一书的专文导读,这本书堪称科利尔为现今全球最贫困的10亿人开出的诊断与处方,他本人则被刘瑜称为“极少数五六十岁还在梦想‘拯救世界’的人”。 正当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对于政治暴力和民主盲点的探讨之中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不好意思,请问可以采访你一下吗?” 我如梦初醒地抬起头,一支话筒已经伸到面前,摄影机对准了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后退两步。 话筒继续逼近。“这位麻麻,我们想采访你一下哦,”主持人用甜美的声音说,“请问你对于戒掉奶嘴有什么经验吗?” “奶嘴。”我茫然地重复。什么鬼啊?我又没有在迷恋奶嘴…… 然后,下一秒钟,我忽然记起了自己是谁。她问的是我的小孩,她问的是我帮毛衣戒除奶嘴的经验。 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从自己的生命里走出去?就好像,上一秒还在思考“如何拯救世界”,下一秒却要以一个妈妈的身份大谈“育儿经”——极度个人视角与庞杂知识世界的反差令你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某种疑惑和焦虑。然后,你看着身边的事物,一切都让你大吃一惊,感觉就像灵魂出窍。比方说,你和女儿在一个亲子餐厅,18岁的你在观察自己所做的一切。“啊!”你会说,“这是我吗?坐在海洋球池边,对着小孩唠唠叨叨,就好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似的?”你会去照镜子,说:“天啊,我的脸开始松弛,黑眼圈都快遮不住了。”我是说,你会看见人生的真实面目。你会说:“原来我并没有在忙着拯救世界。”你会说:“原来我真的变成了庸俗的中年人。” 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欲望写“年终总结”之类的东西。跨年那几天,朋友圈里都在总结过去、展望将来,我却提不起任何兴致。我甚至没有兴致去数一数自己这一年看了多少本书。因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我的2017都平庸无奇,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成就”。唯一令人稍感欣慰的,就是我的小说和我的女儿一样,都又长大了一点点。 写作这件事有时很令人泄气。首先,它并非每天或每个月都有收入。写完一本书也许需要好几年,而在完成之前大家并不觉得你在做一件“正经事”。(每当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旁人往往会说:你又不用上班,有大把时间嘛,当然是你去处理啊!)其次,写作的压力在于它让你对自己有要求。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可能写得跟《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好,写小说实在没有意义。即便你相信你的成品会非常好,但残酷的事实是:我们并非依照自己的期望,而是依照自己的能力来写作。 我的小说一直进展缓慢。客观地说,幼儿园和家里优秀给力的阿姨的确帮我分担了育儿的重任,但生活中的各种琐事依然滚滚而来,我的写作时间依然被大块地分割。有什么好方法可以加快进程吗?最近我看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分享过的一个“秘方”,关于他如何在四周内创作出18万字的《长日留痕》。据说当时他的新小说在写完第一章后几乎一年都毫无进展,于是他与妻子想出了一个名为“crash”的计划:在四周的时间内,彻底取消一切安排,每天从上午九点一直写到晚上十点半,中间只有一小时的午餐时间和两小时的晚餐时间。妻子则承担一切家务琐事。如此坚持了四周,“crash”计划真的成功了——虽然仍需更多时间来对小说进行润色,但想象力方面至关重要的突破业已完成。 我立刻上网进行了一番八卦。嗯,《长日留痕》写于1986年,石黑一雄的女儿于1992年出生……哈!我半是欣慰半是自我开脱地摇着头,果然还是没有小孩时才能如此任性一搏啊。 然后,因为当时正在读我心爱的一位作家大卫·米切尔的小说,我又跑去八卦米切尔的写作模式和家庭生活,心中怀着那种明明是去看医生,却暗暗希望诊所关门、医生因腰痛而卧病不起的古怪心情。 一篇人物访谈吸引了我的注意。当被问到每天是否会按固定的作息时间来写作时,米切尔回答说: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四个字——我有孩子。我的小孩什么时候让我写,我就什么时候写。 那还不是因为你是爸爸嘛,我不大服气地想,爸爸这种生物往往有种特征,就是当他们想测试自己的魅力时会愿意和孩子交朋友,然而当他们发现孩子可能会多么不知疲倦地喜欢一个人之后就开始打退堂鼓,默默退回自己的领地……(幸运的是,我的队友不在此列) 可我紧接着又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大卫·米切尔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患有自闭症。各种渠道的信息足以证明,米切尔的确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与他互动,帮助他更好地生活。他的确是个非常称职的父亲。 然后我蓦然心惊地意识到,也许我一直在精心编织一张自欺欺人的网。是的,有孩子的人生活里充满了责任和义务。孩子成了约束性责任的源头,同时也成了如此方便的借口,于是你就能够永恒地自我开脱,于是你就能说服自己是你的孩子妨碍了你继续这项其实从未有过起色的事业。 也许我并不是一个人,也许人们常常需要感觉到自己所追求的事物被当前的环境所阻挠,而其实他们真正想要的生活正是那些阻碍物的混合体。这是一个非常刻意也极其简单的过程,而我2018年的愿望便是努力突破那张网。 当然,毛衣的成长速度要比我的小说快得多。尤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为如何在飞机上稳住她而大伤脑筋,这一次香港台湾之行一共四趟飞机,我居然有闲暇看完两部半电影加一本小说(当然此处也要鸣谢队友)。毛衣最近痴迷于解决各种迷宫难题,只要扔给她一本迷宫书,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每次来到香港,我都会为空气中弥漫的目标感大吃一惊——这里的司机开起车来轰轰烈烈,抵达时恨不得把你甩出车门,这里的行人目不斜视地快步行进,一往无前。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城市,尤其是从寒风凛冽的北方来到鸟语花香的南国,感觉就像来到了解放区。城市安全整洁,社会高效有序,饭菜是灵的,啤酒是冰的,太阳总是闪耀,每个角落都能买到鸳鸯奶茶和咖喱鱼蛋……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香港的魅力还在于它身为繁华都市,却拥有许多远离尘嚣的“后花园”,上山下海都方便快捷。到达的第二天我们就坐船去了长洲岛。住在香港的朋友们都说觉得长洲很一般,于我却是至为美妙的体验,也许是因为天气好得不像话,也许是因为刚从厚重外套中解放出来,一切都像加了滤镜般如梦似幻。港口里停满了渔船,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沿海的街道上一溜小吃店,叫卖着我所尝过最美味的钵仔糕和芒果糯米糍。旧货店的老爷爷看着正上蹿下跳把鞋都跳掉的毛衣,笑眯眯地说“妹妹仔好开心呀”……其实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景致,但生动热闹中有种家常的平实,那一份海边小镇的传统风味令人沉醉。 在供奉渔民守护神的北帝庙上香,一贯有样学样的毛衣也煞有介事地跪在那儿闭目祈祷。后来我问她在祈祷什么,她半天答不上来,但能看出小脑袋瓜正在飞速转动。 “祈祷……”她终于作出了最后的决定,“祈祷一个棒棒糖!” 然后,当我们拐进一条窄街,彩色房子的尽头赫然出现了碧海蓝天。我一步步向它走去,就像行走在梦中,海水和沙滩在眼前徐徐展开,意大利小镇般的景象与飘散在四周的粤语增强了这地方的不真实感。 由于出发时大脑仍处于冬天的半休眠状态,我们没有准备任何玩沙的装备。可是一想到沙子是一款如此解放父母的“育儿神器”,我立刻毫不犹豫地脱下毛衣的裤袜,把她扔到了沙滩上。这是她飞速成长的另一个证明:时隔半年,她终于不再自杀式地冲向大海,也终于能够独自享受玩沙的乐趣。我和她爸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舒服地坐在沙滩上做一件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做过的事:无所事事。 阳光出奇的灿烂,正好介于“是不是得涂点防晒霜呢”和“哎还是算了吧”之间。沙子固然算不上洁白细软,但海水湛蓝,天高云淡,四顾茫茫,一切都令人有种惬意的麻痹感,就像从现实的层面滑落,一直掉进了兔子洞或罂粟田里。此时此刻在苦寒的北京,大家都在干什么呢?隔岛如隔世,你知道这一刻并非永恒,但当下的感觉就是你再也不属于那里。 此刻我看着正光着腿疯狂挖沙的毛衣,确定我的女儿是个受了神启的人。她的确活在当下。她不怀念过去也不忧惧未来。她从不觉得单调重复有什么问题。她的内在充满了不可泯灭的欢乐。她的自我彻底地自由。 好像是毕加索说过的话吧,他说他用前半生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成年人,后半生则学习如何做一个小孩。可是怎么学呢?我感到迷茫。你我都知道,童心这种东西是学不来的。 “你知道吗?”坐在一旁的铭基忽然说,“这里就是麦兜的马尔代夫啊。” “这里?”我有点惊讶,“长洲?” “对啊,他们没有钱去真的马尔代夫嘛。” 我想起电影中的画面。站在香港的海边,麦太说:麦兜啊,马尔代夫很漂亮吧?那一幕曾经令我眼眶湿润,可蒙在鼓里的麦兜一样很开心。“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幼”——在孩子眼里,长洲和马尔代夫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这个世界的样子是可以用自己的想象来塑造的,麦太教会麦兜如何用想象获得快乐和满足,那是她送给孩子的、最最伟大最最珍贵的礼物。 传说中海盗张保仔收藏宝物的一个山洞也在长洲。在电影里,麦兜去找张保仔的宝藏,结果盒子里只有吃剩下的半只大包。他说:“拿着包子,我忽然想到,长大了,到我该面对这硬绷绷,未必可以做梦、未必那么好笑的世界的时候,我会怎样呢?” 我从来没有为麦兜担心过这个问题。我相信那只粉红色的小猪早已在内心拥有了足够的力量——把世界想象成更好的力量。种子已经播撒,伏笔早就埋下。孩童时代经历过的事情,从妈妈那里学到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归到你的人生里。 更何况,想象的本质就是创造一个新的现实。当今世界的许多现实——宗教、法律、制度、公司、金钱、信用等等,甚至包括国家——其实都是由人类的共同想象构建的。正是因为人们相信它们存在,它们才得以存在。同理,我们未来世界的样子——是否硬绷绷,是否好笑,是否可以做梦——也将取决于我们如何热烈地想象和孕育这个世界,直到它真的是那么回事。 于是我决定不再纠结于毕加索的那句话。即便我没法永远保持麦兜的童心,但我总可以试着成为麦太那样的大人吧? 当然,做麦太并不容易。她会说“我爱你爱到心肝里信你信到脚趾头”,有时却也难免不耐烦,给麦兜讲一些简短而暴力的睡前故事:从前有个小朋友讲大话,有一日,佢死咗。从前有个小朋友好勤力读书,佢长大,发咗达。从前有个小朋友唔孝顺,有一日,佢扭到个脚骹。从前有个小朋友早睡晚起,第二朝,佢死咗啊! … Continue rea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