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逃跑计划之甘南絮语

经过去年暑假“逃离北京”未果的失败教训,今年夏天我们决定尽早出行,目的地是甘南藏区+河西走廊。在北京憋了九个月,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雀跃地期待旅行了,它像洞穴尽头的一束微光,支撑着我熬过那些近乎溺水的时刻。“疗愈”这个词听起来或许有些小布尔乔亚,但我实实在在地感觉这就是一笔医疗支出。

旅行技能也是用进废退,出发前我们发现自己已经不会收拾行李了。铭基在临行最后一秒才惊觉他没带内裤,而无情嘲笑他的我直到抵达的当天晚上才发现忘带自己的洗面奶和毛衣的润肤霜。

相比物理技能,疫情期间出行对旅行者精神与心态的要求更高。你需要密切关注行程中每一站的防疫政策和风吹草动,预判风险,谨慎权衡,随时准备撤退或绕道而行,甚至还要做好就地隔离的心理准备。也就是说,你既要当机立断,又要三思后行;既要勇于冒险,也要认怂认命——基本上,我感觉这已然是半个情报人员的心理素质了。

出发前我已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原本我们的第一站是兰州,不幸就在前一天疫情初露端倪。为了不影响之后的行程,我们临时改变计划,飞机降落兰州后立刻租车逃去夏河,因为坊间传闻是在某地停留不超过4小时便不会被记入行程卡。Plan B进展顺利,开出兰州后我们不禁长吁一口气。旅行其实也是一种精神状态,当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下来,我们才终于得以看清自己所处的崭新时空。

首先袭来的是一股愉悦的怀旧之情。距兰州仅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夏河县是甘南地区的宗教中心,其主街的入口便通往被誉为“世界藏学府”的拉卜楞寺。那些外形各异的清真寺不见了,我们已身处一个藏式的系统,由寺庙、白塔、转经筒、甜茶馆、藏装店、平顶民居、微凉的空气和若隐若现的酥油味所构成。啊,久违了!坐在一家尼泊尔餐厅里,看着老板和顾客们——尼泊尔人、印度人、汉族人、西方人、藏族僧人,相识已久或萍水相逢——自然而然地加入彼此的聊天,而背景是神山冈仁波齐的壁画,令我怀念起那个古早的背包客世界——或者说,是我20年前去西藏时初次窥见的那个广袤无垠的世界。在那里,陌生人的轨迹偶然又注定般交织在一起,我们似乎可以打破边界,共同去发现那些尚未被发现的神秘。如今疫情进入第三年,隔离与分裂令这一切显得分外遥远,又或许我只是假装失去了我们从未真正拥有的东西。

年轻的岁月如节日般悬在记忆里,光芒闪耀,细节模糊。作为一个在西藏遇见爱情的游客,我知道我对藏区的爱也许只是一种自恋之爱,高原风物之美只是包裹着私人回忆的甜蜜烟霭。即便如此,我还是执着地认为我们与西藏——乃至整个藏区——因缘殊胜。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在日常缝隙里无数次地想象那里的生活——另一种生活,天空湛蓝高远,人们庄重虔诚。我也常想象我们带着毛衣回到那片因缘之地,想象她在阳光下奔跑,背后那些不朽的寺庙如黄金般璀璨……

我的想象自动跳过了一些东西,但它在抵达的第二天便给了我们迎头一击,浪漫图景被坚硬现实撞了个粉碎。在旅店吃早餐时,一向生龙活虎的毛衣看起来蔫头耷脑,并且毫无食欲。她也感觉自己不大对劲,但无法描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高反。”铭基说。

“可是……”我有些难以置信,“可是这里只有三千米!”

身为一个从未有过高原反应的人,虽然我耳闻目睹过许多“病例”——其中之一便是铭基,初次进藏时因高反加醉酒一边手脚并用爬楼梯一边哀嚎“香港人没用啊”的一名男子——但老实说并不真的明白那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再加上毛衣是个活泼多动到连生病都会强打精神疯玩的小孩,于是更难判断她到底不舒服到了什么程度。没事儿,悠着点就好了,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其效果大概和劝人“多喝热水”无异。

怀着担忧和侥幸参半的心情,我们仍按原计划前往拉卜楞寺。下车时毛衣看起来更蔫了,苦着脸捂着胸口表示“难受”。没走几步,她“哗”一声吐了,然后猛地蹲倒在地,以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姿势抱住自己的脑袋。“头痛!”我从未见她如此强烈地表达不适,“要爆炸了!”

事已至此,没法再自欺欺人了。我和铭基把她架回车里,掉头朝人民医院开去。一路上我满心沮丧,感觉自己陷入了旅行之神的诅咒——两年前的夏天,在江西的龙南县,我们也是这样惊慌失措地将磕破额头血流如注的毛衣送去医院。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绝望地想,难道我们的每一次旅行都注定要包括县城医院半日游?

医生的初步诊断也是高反,于是很快我们就坐在输液室里,看着护士把氧气面罩套在毛衣脸上。氧气的效果立竿见影,小小人儿久旱逢甘霖,看着她颇为享受地一边吸氧一边看书,那场面真是滑稽多于可怜。

周围的人们也纷纷投来混合着忍俊不禁和了然于心的宽容微笑。这间屋子就像一个人类学家的小型田野观察样本,令原本无聊的等待变得饶有兴味。他们大多是藏族人,有的一边输液一边不间断地念诵佛经,科学与宗教毫不违和地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某种被净化般的平静。窗边坐着一对藏族父女,两人都在输液,小女孩的额头上敷着退热贴,那位父亲一身藏袍,头戴藏人最爱的牛仔帽,英武轩昂,目光如电,仿佛只要拔掉针头,下一秒他便会横刀立马冲向草原。

除我们之外唯一的一对汉族男女大概也是游客,女生同样在吸氧。他们一直在观察毛衣,并用一种看似窃窃私语却又刚好飘到我耳边的音量猜测着她的年龄和识字量,话题渐渐延伸到了儿童教育、升学考试和学区房。我们对面的藏族小孩一直如一尊小佛般静坐着,此刻忽然用汉语对她旁边的奶奶喊了一声“我也要看书!”,奶奶淡定地回了句藏语,两人顿时复归平静——旁若无人,水泼不进。我忽然意识到房间里的其他人都不需要书本或手机来填补空虚,他们似乎可以活在觉知与耐心中,自愿臣服于当下,也无限趋近于永恒。

吸完氧毛衣又是一条好汉。从医院里出来,她开始大笑着回忆高反时“要爆炸了”的感觉,形容那就像是有无数条虫子想要从她的脑袋里钻出来,还把那幅场景画在了日记本上。

然而吸氧之于高反并非一劳永逸,午后我们再次前往拉卜楞寺时,她又开始隐隐有些不适——尽管并没有之前那么糟糕。我们提心吊胆地慢慢走着,蜻蜓点水般掠过这座恢弘的寺庙——实际上更像是一座大学城。在高反的阴影笼罩下,好奇心的质量也降到了谷底。四周漂浮着一个符号化的藏传佛教世界——层层叠叠的金顶红墙、庄严宝相、壁画、经幡、唐卡、堆绣、酥油花、鎏金宝瓶、双鹿法轮——如此亲切而神秘,可我却无力与它们建立联系,无法从任何超越视觉的角度去感知。

那个下午,我只觉自己被裹挟在参观者的潮水之中,糊里糊涂地与奇珍异宝擦肩而过,心情在惊艳(“天啊这是什么”)与惊恐(“毛衣是不是又要爆炸了”)之间来回摇摆。一路上毛衣的状态时好时坏,她没有任何求知焦虑,最喜欢做的事是把零钱投进功德箱。“我应该给谁呢?”她在一排排看起来大同小异的佛像面前犹豫不决。我告诉她随便吧都可以,他们是一个轮岗协作的整体,以无数种形式出现,贯穿过去与未来,甚至常常是彼此的化身。

“化身到底是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

“就好像……”我搜肠刮肚,口不择言,“就好像你也可能是我的化身……”

毛衣已置若罔闻地跑开了。我忽然自觉失言,心中微微一惊;但一抬眼,迎接我的仍是那包容一切的神秘笑意,来自过去与未来的觉悟者,以及更多的菩萨——为了他人福祉甘愿在六道受苦而不成佛的哲学家。他们慈悲地注视着我,就像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环绕拉卜楞寺的是一条世界上最长的转经长廊,近2000个转经筒绵延3公里,转完一圈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由于去医院耽误了半日,而当天还要赶往桑科草原住宿,我们决定环线回程时再重返此地转上一圈。那时我们万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夏河忽然新增8例新冠阳性人员,全都是县城某家酒店的员工。夏河开始实行紧急封控,拉卜楞寺以及所有景区景点统统关闭。确诊人员多是当地藏民,流调显示有些人每天早晨都去拉卜楞寺转经。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毛衣没有因高反去医院,我们的行程轨迹很可能就在寺院交汇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当然,疫情防控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最终还是被它穷追不舍步步紧逼,就快踩到后脚跟了——不过这也已是后话。在风暴前暂时的平静中,我们仍沉浸于无知的快乐,从庄严寺院驶入茫茫草原,任那迷药一般的绿色将我们淹没。

目的地是桑科草原上的诺尔丹营地——国内野奢界的传奇,曾入选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世界十大最佳野趣营地。流淌在血液里的“背包客”基因导致我不是一个愿意为“奢华”或“五星级”买单的游客,但在有限的露营选择之中,照片和点评中的诺尔丹看上去的确宛若天堂。计划行程时又发现它刚好还剩一间空房,便决定来都来了不如“野奢”一把。

诺尔丹营地品味绝佳。7间牦牛毛毡帐篷和6间松木小屋几乎天衣无缝地隐没于草原,溪流蜿蜒而过,遍地矮树野花,远处山峦起伏。室内则以当地古董家具和藏式家居理念布置,一派低调奢华。所有床品和毛织品均出自主人自己的家纺工作室(为国际一线品牌提供手工牦牛绒的Norlha),由当地牧民纯手工制作完成。毛衣一进门就扑向那条棕色牦牛绒披肩,陶醉地不住用脸摩挲,惊叹于它柔软的触感。

但“奢侈”在此地还有另一重含义,它甚至与“舒适”背道而驰。为了维护人与草原的共生关系,营地客房里没有引进自来水,也没有抽水马桶,使用的是传统旱厕,如厕后需要自己动手盖土掩埋(令我非常想念家里的猫咪)。洗澡要去公共浴室,也不提供一次性洗漱用品。事实上,整个诺尔丹营地的存在本身已是种奢侈——每年仅开放五个月,春天当牛羊去往海拔更高的夏季牧场时开始搭建,秋末则全部拆除,将草原归还给牛羊。这也是一种随季节而迁徙的传统游牧生活方式,让草原适时休养生息,生态得以循环延续。

住在这里总有种幸福的负罪感,仿佛享用了本不属于你的东西。我为自己能在自然荒野中享受人类社会的服务而受宠若惊,更羞愧于自己竟仍无法克服那些咬啮性的小烦恼和小欲念。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以往住酒店时,每当在浴室里发现写着“拯救地球”或“重复使用、减少浪费”之类的卡片,我就会陷入一场矛盾的小型心理斗争。我可以连续两天重复使用同一条浴巾吗?当然可以;可是既然酒店收了这么贵的房钱,我为什么不能要求他们每天更换浴巾呢?虽然我也的确想为拯救地球做出微小的贡献……

好吧,这个例子可能也不是很确切。总之,每当我坐在那个完全不符合人体工学的旱厕上努力时,每当如厕后需要呼唤另一个人帮忙(一只手揭开并拎着储水罐的盖子,另一只手用勺子从中舀水)才能完成洗手这项重任时,我就会因想念自来水和抽水马桶而感到罪恶。可是你保护了草原!大脑里响起另一个小小的声音,鼓励我望向窗外。或者这么想吧,那个声音继续说,你是在为一种“原生态”的新鲜体验而付费……

其实我也并不想为一切新鲜体验付费。诺尔丹提供一些看上去非常吸引的活动:拜访牧民、参观工坊、藏式热浴、黑帐篷晚宴……可是一看价格——对不起打扰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在营地里溜达吧……不过,在抵达诺尔丹的那天晚上,我还是享受到了一个不掺杂质的、只属于我的美妙时刻。那时我刚从公共浴室里洗完澡出来,外面浓云蔽月夜黑如墨,远近所有帐篷和木屋看起来一模一样,散落在矮树丛中轮廓模糊。我犹豫着走进夜色,心里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迷路。没多久我就真的迷路了,差点闯进别人的木屋。天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我穿着浴袍和拖鞋,肩上搭一条营地配备的藏式牛毛褡裢,在手电筒的微光中努力辨识着方向。不知是高原缺氧,还是刚洗完澡晕头转向,我感觉自己的脚步有点踉跄,好几次险些踩进水洼里;可是不知为何,心中没有半点焦虑。或许因为在意识深处,我知道我终会找到正确的道路,所有的弯路、歧途和分岔口都会变成无伤大雅的冒险和美丽的错误。它们令这个夜晚如此饱满,弥漫着一种略有难度的乐趣,就像阅读一本晦涩的经典小说。

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聆听过那样的寂静了——雨滴、虫鸣和远处的潺潺溪流清晰得就像电影配乐,甚至能听见被热水浸泡过的皮肤在冷风中微微收缩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迷路了多久,也许其实只有几分钟,但那是一个完全屈服的时刻,仿佛全世界都浮现在了细雨中的草原。

快要离开诺尔丹时,我们最后一次轮流使用旱厕。虽然它对人体结构很不友好,但在某程度上,我发现“把沙土从桶里舀出来并倒在你的排泄物上”这一过程有种奇妙的治愈性。你会产生某种责任感,并且能够深刻体会猫咪的心情。作为全家腿最短所以使用旱厕也最艰难的人,毛衣也终于在上大号这件事上有了初步进展,令老父母倍感欣慰。我们正在为她加油打气,厕所里忽然传来恐慌的叫声——

“有人刚刚把我的粑粑铲走了!”

根据毛衣的描述,她正百无聊赖地低头窥探那个洞口,下方突然出现一把铲子,铲走了她“新鲜出炉”的“成果”。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家的猫遇到这种情况,它可能会被惊吓到原地起飞吧……

但那也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时刻,就好像有人铲去了滤镜,让你意识到你并不是在进行环保静修训练或模拟猫砂演习。没错,诺尔丹所提供的是一种被精心美化过的草原文化和藏族游牧生活,但它依然更接近真相: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这并不是什么哲学思维,而是基于生物事实的身份认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类会更真切地体会到自己与天地万物的关系,你需要遵循自然法则,心存敬畏,约束行为,承担责任,因为你的每一个念头和行为都会产生相应的结果。再想想现代都市人的生活吧,我们简直就像在玩虚拟网络游戏——按下一个按钮,你的粑粑就在旋转的水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还伴随着粉饰太平的蓝色。

 

在甘南自驾,感觉就像闯入了一个全新的维度。树木消失了,风景豁然开朗,你眼见着windows桌面和广告画出现了窗外。每一个方向都是绵延无尽的绿色,顺着山脉的轮廓如海涛般起伏。草原上云卷云舒,天气变幻莫测,飘过一片乌云就唰唰地下一阵雨。如果在外徒步,前一秒你可能浑身湿透,下一秒惊艳于天边的彩虹,然后又被高原烈日的紫外线迅速烘干。

在所有以草原为主题的画册照片中,天空永远是蓝色的,因为阴天的草原的确不大上镜,尽管用眼睛去看时它依然如梦似幻——厚重的云朵摇摇欲坠,令草原呈现出全新的动感和质地。我不断尝试用镜头留住我所看见的生动,却并不成功。也许大自然更希望我们用心灵而非屏幕去记住它的狂野与壮美。

于是我们不断地停在路边,踏上草原,往更浩瀚之处走去。于是我们的行程不断地被延后被拉长,每天抵达目的地都比计划得更晚。草原如此强大,你很容易将它人格化;但不同于人类,它经得起最细致的观察。各种颜色的野花在草叶间肆意生长,到处都是金露梅、报春花、青菀、毛茛、狼毒花、马先蒿……以及连识花软件也无法准确识别的植物。有种宽大的草叶似乎不是从枝干伸出,而是如扑克牌般一片片插在土地上,像不服气的孩子直梗梗地立着,令人忍不住想戳它一下。

四周到处都是土拨鼠(更准确的叫法是旱獭)的洞。它们肥硕得惊人,但相当警觉,发现我们悄悄接近便立刻钻回洞里。对毛衣来说,土拨鼠比美景有趣多了。如果有爱丽丝的变小药,她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纵身跃入土拨鼠的洞穴,再骑着它们从另一个洞口出来。铭基也变成了动物,傻呵呵地一个劲儿把帽子扔向空中又接住,像一只会自己扔接飞盘的大狗。他的脸上绽放出孩提时代尚未被世界修剪过的笑容,仿佛记起了自己本该是谁。

草原上的动物完全不关心我们是谁。牛羊马自顾自地踱步吃草,时不时堵在我们的车前,然后忽然陷入哲学家般的沉思,再也不肯挪动一步。一群蓬头垢面的牦牛临时起兴,像小猪佩奇一样一个接一个跳进沼泽,哗啦啦溅起巨大的泥花。真是有点羡慕啊,这百无禁忌的野性和嚣张。

沉醉在草原上所有生命共同编织出的魔法中,我开始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也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而生活本应如此。这不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吗?我自问,为了确认荒野之中仍有自由,世上仍有未被意义填满的空间,一切都在恒常运动着,包容所有不堪重负的过去以及人类无法抵达的明天。在那宛若实质的空旷和静寂中,“疫情”或“核酸”之类的词语显得既遥远又荒谬,仿佛发生在另一场人生。

但观望得久了,一种强烈的异己感也油然而生。我们从野生植物变成了僵硬的盆景,所以想确认植物真的存在,但它们的存在又再次证实了我们只是盆景。我叫不出花草的名字,分不清牛羊的种类,不知道这个山头和那个山头有什么区别、天边哪一朵云会下雨。缺乏信息的事物引人遐想,却也显得神秘又模糊。城市与自然的隔离导致人的异化,于是我们望向自然时只看到一片抽象的绿意、一种生机勃勃的虚无。我们对自然的爱也因可怕的无知而变得抽象,更像是对已然失落之物所怀有的乡愁。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毛衣更关心土拨鼠和草原上的牛粪。它们是信息明确的事物,仍有被理解的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目光总追逐着路边的经幡、白塔、玛尼堆和黑色毛毡帐篷——在一片广袤得近乎虚无的草原上,它们是人类世界的产物,似乎仍可以被解读。铭基总纠结于路边时不时就会出现的、一排排码放整齐的木箱,搜肠刮肚地琢磨着它们的用途,直到某一刻我突然福至心灵,意识到那很可能是养蜂人的蜂箱。上网查证果然如此,大家心满意足如释重负——“哦原来是在养蜂啊!”“现在草原正好是花期!”知识与现实终于连为一体,异质事物因信息的明确而得以被辨识被安置,世界也再次(暂时)变回安然可控的有序状态。

更多的时候,我只能以一种支离破碎的方式认识草原上的生活。我知道这里的藏族游牧民随季节更替逐水草而居,男人放牧女人挤奶打酥油煮曲拉;我知道他们的经济状况可以通过牛羊的数量来初步估量(以至于看到牛羊时我的眼睛会自动给它们头顶加上¥和数字);我还读过一些关于甘南藏区的小故事——什么旧时一条人命的命价是八十头牛啦,什么藏族奶奶死活穿不惯家人给她买的保暖内衣啦……可他们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仍是个谜。无论是飘扬在山岭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彩色经幡,还是手提编织袋一路长途跋涉捡拾垃圾的藏民,抑或是后厢里载着马匹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的卡车……它们都来自我无法进入的另一个世界,从我们所共享的现实中分岔出去的另一重现实。正如确诊流调报告中那些风雨无阻每天去拉卜楞寺转经的藏族服务员,他们的朝圣行为无法被外人符号化地解读,而更像是他们存在的方式。在那个他们所共识的世界里,山川、湖泊、树木、白塔,甚至草原上的土拨鼠都有着另外的意义。

停在路边休息的时候,我总忍不住眺望星星点点散布在高山草甸的牧民帐篷。它们好像就是长在那里的,很难想象每隔几周就要拆卸搬迁。有时能远远望见炊烟和人影,知道那里也有许多生命在热气腾腾地活着。我想爬上山去和他们聊天,想和他们一起搭帐篷、捡牛粪、挤牛奶、做糌粑,想闯入那神秘莫测的生活并隐没其中,像一片草叶消融于茫茫草原。他们会告诉我多少奇事,我又将发现怎样的秘密?

一路上毛衣都在听《西游记》儿童广播剧,我也不止一次想学唐僧那样去敲人家的门——“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宝地,想在此借宿一宿,不知主人家可否方便?”

“请请请!”想象中热情好客的主人说,还拿出茶饭来招待。

可我终究也只是站在原地,尽管知道日后一定会后悔。不只是因为山高路远,也因为担心耽误行程当晚无法抵达下一站,因为紧张我们的鲁莽之举会打破某些不成文的规矩,因为对自己好奇心中的猎奇成分和他者想象有所警惕……我常痛恨自己那瞻前顾后的心态和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尤其害怕给别人添麻烦),感性之中的理性是堤坝也是障碍。直到如今我仍不时懊悔地回忆起11年前在瓦哈卡的奇遇——走在路上忽然被一个摄制组邀请作为演员去普埃布拉参加墨西哥旅游宣传片的拍摄,却因为“可是我们前几天才去过普埃布拉,已经买了明天的车票去别的地方”这种见鬼的理由而拒绝了一个崭新的可能性……命运不是伸手就能够得着的东西,有时它需要你纵身一跃,我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山崖边踩住刹车。或许这就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命运吧——我可以有计划地辞掉工作周游世界,却没办法随时脱轨,从一个故事跳入另一个故事。

但习惯后悔也已经变成了我的人生态度——一边后悔一边生活,一边漏洞百出一边自圆其说。 也没准这样更好呢?我再一次望向远方自我安慰,想象另一种生活在你缺席之地继续,让神秘的一直神秘下去。

 

一路上我们都在艰难地搜寻洗面奶和润肤霜,城市里稀松平常之物在此地却遍寻不获。甘南许多地方的小镇甚至小城实际上只是一条穿过草原的狭窄商业带,大多由旅店和餐馆构成。越靠近四川,饮食的品种也变得丰富起来,烤羊肉和牦牛汤锅之间穿插着火辣的川菜,店外胡乱堆放着冷冻兔头的包装箱。除了游客之外,草原上的牧民也会来此采买日用品,或是在跑长途的路上停下歇脚。在餐馆吃饭总会遇见一桌牧民大叔,人人都穿着藏袍,脸膛晒得黑红,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结账时从袍子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团纸币。

这些年甘南也在大力发展旅游业,尽管受到疫情的冲击,一幢幢旅馆仍在见缝插针地野蛮生长。住宿选择看似很多,其实又谈不上什么选择,因为它们都大同小异,价廉但不物美。这趟旅行中毛衣才真正理解了“干湿不分离”是什么意思,有些卫生间里甚至称不上有蹲坑,更确切地说是地上的一个洞。奇怪的是,住进那些简陋旅馆时,心里竟莫名有种怀旧的愉快,仿佛重新和那个背包客的自我发生了联结,以某种模糊的方式回到了当初的起点。

有些地方已永久性地被旅游业改变了。位于迭部县的扎尕那曾被誉为上帝的伊甸园,探险家约瑟夫· 洛克震惊于它遗世独立的美,说如果《创世纪》的作者看到迭部的景致,就会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但我们到达时已快晚上9点,石林峭峰松涛梯田都被夜幕隐没,只见满街游客笑语喧哗,家家餐馆灯火通明。自从扎尕那成为综艺节目《爸爸去哪儿》的拍摄地,世外桃源就变成了新晋网红景点。原本过着半农半牧生活的当地人纷纷投身旅游业,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开民宿办餐厅做导游当司机,连公共厕所门口都有藏族妇人坐在小板凳上给游客编藏式发辫……

我们开着车在依山而建的村寨里上下来回,怎么也找不到预订的民宿。网上的地址显然不对,但无数次打电话给民宿都没人接听。没头苍蝇般转了40分钟,就在我们决定放弃时,民宿的电话终于来了,另一头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在篝火晚会!”她劈头就说,仿佛这足以解释所有的事情。

“哦……”

“你们在哪?”

我们当然不知道自己在哪,于是大家开始视频。

“站在那里别动!”屏幕中的女孩发出命令,“别动啊!我叫人去接你们!”

几分钟后,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而来。开车的是位牛仔般英武粗犷的藏族大叔,后来才知道他是那女孩的爸爸。“她去篝火晚会了!”大叔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再次强调。他骑着摩托车引领我们开到民宿,又一手拎起一个大行李箱,气都不喘噔噔噔直奔三楼,然后扔下一把钥匙转身就走。

“那个……”我们追在后面问,“你们餐厅现在还开吗?”

“你们还没吃饭啊?”大叔脚步不停,“可以的。可以吃。”

刚跨上摩托车,大叔忽然又犹豫了一下。“你们去那家吃吧!”他指了指对面山坡上的一家民宿,然后扯开嗓子冲那边喊了句藏语。

“他们做的更好吃一点嘛!”他用一种实事求是又丝毫不带评判的语气说,然后轰隆隆呼啸而去,扬起满地尘土。

直到吃完饭(的确挺好吃)回到房间,我才蓦然惊觉入住时完全省略了登记证件这一环节。大叔来去匆匆,真是风一般的男子。他这么着急是要赶去哪里?

“当然是去篝火晚会啦!”铭基幽幽地说,带着几分揶揄几分羡妒。

此行再次验证了我一直以来的感受:藏族人都是直球选手。相比起自身利益,他们似乎更在意客观事实,直截了当,有一说一。有一天在唐克镇吃早餐,小店里只有面条、烧麦和油条这几个选项。我先要了烧麦,正踌躇道“要不再来个油条吧”,负责点单的藏族姑娘忽然抬起头来,一脸郑重地盯着我说:“油条很油。”

“啊……”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是油条本来就……”

她直直望进我的眼底,几乎要把这一信息刻在我的大脑皮层上:“真——的很油!”

这四个字后来成为了我们家的警句箴言。每当我和铭基想要就某件事说服对方时,就会换上藏族姑娘那神谕般的语调:“真——的很油!”

在川、甘、青三省结合部有个景区叫莲宝叶则,属巴颜喀拉山南段支脉,为安多藏区众神山之首。那是一座奇峰异石的宫殿,点缀着冰川遗迹和雪山湖泊,穿行其间仿佛置身魔幻中土世界。天色尚早,海拔4424米的观景台上云山雾罩寒气逼人,我们和一群架着长枪短炮的大叔一起瑟瑟发抖等待云开雾散,以及对我来说更重要的——等待旁边的咖啡店开门。它很可能是国内最硬核的咖啡店,雄踞高山之巅,贩售热饮甜品搭配氧气瓶。冷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咬紧牙关为自己编织美梦——坐在落地窗前喝着热咖啡,看山峰如利剑刺向蓝天……好的我可以等!

终于等到咖啡店开门,却也同时等来了停电的噩耗。我一颗心如坠冰窖,却还抱着一丝侥幸抓住藏族老板娘连连追问:“还会来电吗?你们有发电机吗?真的做不了咖啡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相貌明艳的老板娘漠然摇头,似乎对此安之若素,“不知道。”

这时摄影爱好者大叔也溜达进了门。他对咖啡没有兴趣,只关心一个问题—— “这个云……到底会不会散嘛?”

老板娘看看窗外,斩钉截铁地点头:“会的。”

一个小时后,云雾果真散去,千刃石峰扑面而来。老板娘的预言显露出确凿无疑的深度。可就在我已彻底死心时,她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台发电机,矗立山前威风凛凛地大力拽动拉绳,望之俨然如天降神女。我最终还是喝上了一杯海拔4424米的、带着淡淡柴油味儿的咖啡,但欣慰中始终掺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作为一个服务业从业者,就算当时不知道能否搞到发电机,为什么说话就不能留点余地、给顾客一丝希望呢?

当然,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只不过是不同背景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生活。然而对于像我这样总在小心翼翼地使用“或许”、“几乎”、“有可能”、“大多数时候”、“在某程度上”之类限定词的人来说,他们身上仿佛运行着另一套全新的秩序,令人震惊又不自觉地心生羡慕。我甚至怀疑这是由他们与自然的关系造就的,其中似乎有种非人类的或是人类之前的东西,某种源于自然本身的冷漠力量——没有意义也没有怜悯,无情旁观着有情。

我想起藏族有一个广为流传的起源神话,将佛教与进化论奇妙地融为一体。不同版本的故事在细节上略有差别,但其主旨是一样的:藏族人是猕猴和罗刹魔女的后代。相传猕猴是观世音菩萨的徒弟,从南海来到雪域高原修行,魔女要求与他结合,被拒绝后百般威胁,说若不答应就要与妖魔结为夫妻,令雪域高原成为魔子魔孙的领地。猕猴心下不忍,只好去请观世音菩萨指点迷津。菩萨说此乃上天旨意,命他与魔女结合,繁衍人类,缔造和平。在他们的后代中,父系种性恭谨良善,母系种性则暴虐无情。佛性和魔性对立而共存,又一代代传承下去,共同塑造着藏族性格中并行不悖的慈悲与残酷。

与其说这个故事强调的是以善化恶的宗教意义,更触动我的反倒是它对于人性的洞察和对个体生命原欲的尊重。说“残酷”或“无情”肯定是言不尽意,但在这一路的萍水相逢里,我常能隐隐窥见他们身上那神话般充满冲突的强大生命力。

 

我们最终在阿坝县城买到了寻觅已久的洗面奶和润肤霜。这是一路所见最“繁华”的小城,满街商铺鳞次栉比,但恍若隔世的人力车又为它带来某种旧日气息。我们乘人力车去做了核酸,出来后没走几百米,迎面撞见一间明亮崭新的便利店。

之后发生的事就像一场荒诞舞台剧。那个藏族店员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几个在店里跑来跑去,不时发出一阵过节般的欢呼——有洗面奶!有消毒湿巾!护手霜!好多零食!哇塞还有梦龙!!天哪天哪天哪这里还卖咖啡!!!

我们在便利店里流连忘返,感觉全世界的欲望都在货架上。那时两个重度咖啡瘾患者已经好几天没喝到咖啡了(莲宝叶则的柴油味咖啡是后来的事),看到店里的自动贩卖咖啡机时,铭基的眼睛简直像狼一样发出了绿光。在我们喜气洋洋地捧着咖啡拎着一大袋战利品离开之后,他还特地又折返回去,煞有介事地为那家便利店留影纪念。

便利店是城市人的避难所。一旦你和它建立起了长期的关系,那么就没有回头路了。自从偶遇阿坝的那家便利店,它便成为了旅途中的灯塔和绿洲、一个临时世界的小小中心。四周再次堆满物质的残骸,在北京时根本不曾入眼的零食变成无上美味。贪欲给人套上项圈,拖着我们匍匐前行身不由己。第二天我们又在原本已很紧张的行程中见缝插针地回去购物——毛衣想要更多的泡泡糖和无花果丝,我和铭基则对那台咖啡机念念不忘……

行程再一次被推迟。原本计划游览两间寺院的时间被压缩到只够参观一间,而当晚的住宿地还在五个小时车程之外。尽管有咖啡和零食相伴,坐在车里仍然懊悔不已,伴随着一波波的沮丧和空虚,感觉就像西游记里的妖精被打回原形。你宣称自己崇拜自然,实则将便利店奉为神灵。你向往高原圣境的信仰之光,却无法放弃一时的口腹之欲。被物质主义剥削的人们啊,我们到底要走到哪里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抱着救赎之心去了格尔登寺,沮丧困惑反倒有增无减。一位好心的喇嘛为我们打开了原已关闭的殿门,还领着我们参观了一大圈。这本是件幸运的事,可是那位喇嘛大概非常喜欢小孩,不仅全程牵着毛衣的手,还不时紧紧搂住她作喜爱状。大脑里有处警铃被触发了,我心事重重地紧跟其后,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不断酝酿该如何巧妙而不伤人地做出某种提示……以现代世俗文明的标准来看,他的亲密举动已然逼近某条红线(尽管不好说是否逾界),问题是我们正置身于另一套文明体系,用我们固有的标准和共识去下定义做评判是否有失公平?

就这样,我一边为并未真正发生的事而担心警惕,一边又在怀疑自己心理阴暗草木皆兵,全程都不知道究竟看了些啥,更不用说去体会什么庄严的宗教气氛了……直到参观结束“夺回”毛衣,这才如释重负,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事后跟铭基说起,他竟浑然不知,丝毫没有察觉我这一路的天人交战千回百转。“哇!”他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辛苦你了……”他并不认为我是在小题大做,但又一次地,我意识到男人和女人同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寺院里的放生羊横卧地上拦住去路,冷冷地斜睨着我,还带着点狮身人面的表情。“礼貌吗你?”它仿佛在指责我,“杯弓蛇影!亵渎神明!”

可是,我在心中辩解,我也只是个母亲。

回程时已日近黄昏,寺院笼罩一片金色的寂静。远处群山起伏的轮廓开始有些模糊,像要融入蓝紫色的天空。云朵却凸悬其上,添了油画般的笔触。金色塔尖和双鹿法轮漂浮在草原甚至白云之上,仿佛在展示某种不可战胜的永恒——尽管我也读过格尔登寺坎坷而饱含争议的历史,知道没有什么是长存永驻之物。但在一天中这样的时刻,世间万物都被黄昏所安抚。一位僧人拄着长棍向原野走去,步伐不紧不慢,似乎已从时间中解脱。我也再一次被那种矛盾之感所俘获:想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地,可前方还有五个小时的路途。

车子飞驰在暮色里。毛衣继续听她的《西游记》,我看着风景和另一种生活从窗外流过——一群孩子把晒佛台当滑梯玩耍,喇嘛们坐在草地上聊天看日落,骑在马背上的人影正赶着牛羊回家……最直接的感觉是羡慕,觉得他们似乎不会为任何事分心。当你每分每秒都在与自然共振时,当生活中唯一需要操心的是将牛羊赶去吃草时,当你错过住客的电话只为参加篝火晚会时,这似乎就是合理的生活应有的图景。

我并不是说藏族人是什么与世隔绝的部落,在顽强地守护古老文明,对抗现代化的推进。他们也想要基础设施,想要生活品质,想要先进技术和高等教育。问题在于,我们习惯想象他们处在传统和现代化的夹缝之中,必须在“开发致富”和“保护生态”的两难境地中做出选择。可对他们来说这是个伪命题,因为在神山圣湖崇拜观念的基础上形成的宗教禁忌早已成为藏民族普遍接受的环保理念。古老信仰融入日常习俗,于是他们天然地崇敬自然,爱护生命,珍惜资源,节制自己。这种朴实却先进的智慧与当今世界的环保宗旨不谋而合,令藏区的生态环境成为难得的净土,甚至也让许多地方享受到了生态红利。(说真的,灾难片《2012》里西藏高原成为拯救人类的最后希望,这样的设定想来也不无道理。)叫人怎么能不羡慕呢?不用天人交战,毋需大义凛然,只用心安理得、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

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啊,我坐在车里忽然又开心起来,强大的自我安慰基因再一次被激活。模糊的直觉也再次得到了验证:旅行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挑战了我们的现实观。异质的事物逼迫你踏出浑然无间不假思索的日常世界,当你所认为的和实际所发现的产生了分裂,新鲜的感知和经验便得以形成。我们不只来到他乡异域,也进入了精神和情感的未知之地——也许明亮,也许黑暗,也许犹不可知,也许更令人困惑。但无论如何,边界已被打破,想象得以延展,一种对可能性的激情重被唤醒。在某种意义上,旅行代表的仍是希望。希望抵达某个地方,任何地方,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希望在旅途的某个节点,我会成为我想成为的人,成为我相信我能成为的人,成为我所不知道的我自己。

下一站是郎木寺。因为急着赶路,我们没有停车吃晚饭,只在路过唐克镇时匆匆打包了几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烧麦和羊肉串。一个多小时后,铭基忽然想到应该打电话给民宿,告诉老板我们会很晚到达。这一次电话立刻接通了,等来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坏消息。

“郎木寺封了!现在不让进了!”老板说,“你们不要来了!”

什么原因呢?当然是众所周知的原因。

伴随着悲愤的长吁短叹,铭基掉头向唐克镇开去。我用瓶子里仅剩的水把最后半个冰冷坚硬的烧麦冲到了胃里。夜间的草原突然失去了魅力,变得充满雾气和敌意。自驾的辽阔感也消失了,我们仿佛正漂浮在一个真空铁盒里,努力面对着一种感觉:某种无法避免的事情即将发生。

一路上没人说话,只有《西游记》的音频回荡在车里,唐僧师徒又遇上了新的劫难——但用不着担心,自会有神仙菩萨前来解救。作为史上最伟大的背包客,我猜唐僧也早已悟出旅行的真谛在于希望。和唐僧一样,我们也依然保有希望:希望这只是旅途中的插曲,希望明天就会有转机,希望之后的行程不用被迫改变,以及更切近的——希望今晚还能找到一间干净的旅馆房间。

(未完待续,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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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卜楞寺


诺尔丹营地

在路上













扎尕那



莲宝叶则



阿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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