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

去挪威是为了看峡湾。一个偶然刷到的帖子唤起了我的好奇,它宣称“峡湾地貌是中国唯一没有的地貌”。我的手指在那些壮观的图片上停留了十几秒,大数据从此变本加厉地对我进行精准投喂。它将长长的触角伸进我的大脑,直到操纵手指订下飞往挪威的机票。

在此之前,北欧五国中我只去过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住在伦敦时受够了凄风苦雨,每次计划假期几乎不会将目光投向比英国更北的那片土地。当然,和很多人一样,我的脑海里也塞满了对北欧的玫瑰色印象:富足、现代、平等、开明的应许之地,人类经济与社会的榜样,女性最宜居的地方。那里满街都是金发高个的帅哥美女,骑自行车,吃驯鹿肉,穿厚得像是电缆织成的毛衣,住“北欧风”的明亮别墅,热衷户外与环保,接受最好且免费的教育,投票给女性领导人,享受超长的产假和超高水平的福利,把睡着的婴儿丢在咖啡馆和商店外面的婴儿车里。他们有雷神,有ABBA,有蒙克,有伯格曼,有易卜生和安徒生,近年来还有约恩·福瑟,以及那些已然占领全世界机场书店的北欧犯罪小说。

可除此之外,我对这片土地知之甚少,甚至分不清那几个国家究竟哪个是哪个。我认识的第一个北欧人是来自挪威的Birger(我们私底下都叫他“Burger”),他是我的研究生同学,和我那美丽的希腊舍友Lena短暂地交往过几个月。那段时间他频繁出现在我们的六人宿舍,爱屋及乌地和大家一起喝酒,安静地听我们大放厥词。Birger映证了我对北欧人的某些刻板印象:遵纪守法,政治正确,诚实可靠,内向寡言。他们绝不擅长与陌生人搭话——不幸的是,我也一样。还记得刚认识他的某一天,我俩面面相觑地坐在宿舍的厨房里等Lena回来,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尬聊。

“挪威有……有……”我搜肠刮肚,忽然灵光一闪,“挪威的森林!”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笑。

我们的交流就像从石头里抽血。一阵令人百爪挠心的沉默后,他说:“我们还有三文鱼。”

“三文鱼……三文鱼好啊。”我说。

没多久他就失恋了。不无残酷地说,全宿舍都忍不住松了口气。纯良而冷峻的北欧寒风,终究还是难以融入一锅热粥般的南欧式无政府主义。Lena心怀愧疚,却也忍不住向我吐槽,说那挪威人实在太过呆板无趣。她始终无法习惯他缓慢的对话节奏和对沉默冷场的极度适应,更忍受不了他在情感表达上的谨慎克制。比如说吧,他甚至说不出“love”这个词——无关情侣之爱,他连对一部电影或一场球赛的喜爱之情都吝于启齿。作为热情似火的希腊女孩,Lena总把“love”挂在嘴边,会说“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或者“这是全世界最美味的炸鱼薯条”;而对Birger来说,那简直是需要付法律责任的陈述句。显然你很喜欢你的妈妈,但她并没有在“全球最佳妈妈”比赛中拔得头筹;至于“全世界最美味的炸鱼薯条”——你确定你不是在讲笑话?

“他也从来不会帮我开门,”Lena说,“出去玩的时候不会帮我拿行李。”

这项指控在后来的某一天得到了Birger本人的证实,伴之以坦然自若的解释:不主动为女士提供帮助,是因为不想显得粗鲁。没错,据说在挪威,帮助没有请求帮助的人是不礼貌的,因为你侵犯了后者的私人空间和独立性。“你是谁啊?凭什么假设别人需要你的帮助?”这才是挪威人的正常思维方式。于是他们就待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你和沉重的行李较劲……

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去亲身验证这一切了。坦白说,北欧那时常为人诟病的沉默内敛其实令我心有戚戚。作为一个典型的i人,我很高兴地球上有这样一片仿佛专为我们i人天造地设的土地。在这里,内向社恐或不擅交际非但不是性格缺陷,反倒被视为一种谦逊、内省、善于倾听、尊重他人意愿的品格。我就希望排队时和人相隔至少一米;我倾向于避免与人共同搭乘电梯;看见一个不那么熟的人在前面走,我可能会当街静止,直到对方彻底从视野中消失;每次女儿的学校通知要举办什么活动,我就会因想到要与其他家长尬聊而焦虑得无法自持……多么奇妙啊,这个遥远的国度里遍布着我的精神兄弟姐妹!

而另一方面,我也对他们满怀嫉妒。地球上最具幸福感的人群,自由平等,追求进步,收入不菲,福利优渥,没有严重的阶级问题,假期多得用不完,石油财富滚滚而来,挪威500万人口却拥有全世界最大的主权财富基金——其管理的资金已达到1.7万亿美元,光是今年上半年就又狂赚了1000多亿!住在北京时我们的房东是早已移民挪威的北京土著,难怪她说什么也不肯回来。

就连传说中的高自杀率也已是老黄历了——政府以社会福利和心理健康服务来应对危机,早已令自杀率降至较低水平。即使其他国家的人们会拿他们的性格开涮,却也总是异口同声地夸赞他们建立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社会。住在这样的国家是什么感觉?不得不说,这也激发了我的逆反之心,想要拿着放大镜仔细窥探他们的破绽。

连飞了四趟才到达挪威的斯塔万格。出了机场,扑面而来的第一感觉是幽静,几乎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能听见风穿过头发的声音。空气清冽,阳光当头而不炽热,各色野花在风中摇曳——正是想象中的北欧夏日,可惜我们毫无享受的心情。

也许是飞了太久导致大脑宕机,在奥斯陆转机排队时才发现毛衣把kindle忘在了上趟飞机的座椅口袋里。我们试图折返寻找,但廊桥出口已然关闭。求助工作人员,却也只得到“打机场电话”的答复。转机时间紧张,我们只得匆匆离开。从奥斯陆飞往斯塔万格,一路上我愁肠百结:毛衣和kindle几乎形影不离,若没了这“育儿神器”,我恐怕也难再有清净的旅途……

一下飞机我们就冲进机场书店。幸好,挪威的机场书店个个登样,各种英语挪威语书籍琳琅满目。毛衣和我都挑到了中意的新书,丢失kindle的郁闷刚刚有所缓解,取行李时又遭遇当头一棒——少了一个箱子!根据铭基放置其中的AirTag(蓝牙追踪器)定位,它显然还停留在上一站奥斯陆。

第二天我们就要去爬著名的布道石,而那个箱子里装着我和毛衣的登山鞋与洗漱用品,以及铭基的所有衣物。一想到铭基甚至没有一件暖和的外套,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办理丢失行李登记时,工作人员是位老先生,态度礼貌但一板一眼,绝不迎合任何侥幸之心。箱子是不是今晚还有可能送到?不好意思,这已经是今天最后一趟航班。明天呢?明天是不是一定能到了?我无法保证,有消息您会接到电话的。一般来说呢?这种情况大概多久能找回?很抱歉,我没有这方面的统计数据。

他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我们的信息敲进电脑。与此同时,我打开了挪威航空的网页,准备将毛衣的kindle登记挂失。偌大的一行字跳了出来——“It’s YOUR responsibility to take all your belongings as you leave the aircraft”……好啦别骂了,我对它说,一边长长叹了口气。我的头更痛了。

离开机场已是向晚时分,北欧夏季的太阳依然高悬天边。灿烂金光直射而下,令生物钟彻底紊乱。斯塔万格是挪威的第四大城市,也是石油重镇,穿行其中却只觉四野寂静,更像是座整洁却荒凉的小镇。车拐了个弯,像变魔术一般,海边码头蓦然出现,伴随着激烈的摇滚乐和仿佛从天而降的黑压压人群——我终于知道整座城市的人都去了哪里。他们戴着墨镜挤在户外酒吧里,谈笑风生,热闹非凡。眼前这景象实在很不“北欧”……等等,我突然福至心灵——他们恐怕也都是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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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旅途29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享用一顿像样的饭菜。室外阳光明媚而冷风嗖嗖,我裹紧餐厅提供的毯子,慢悠悠剥着雪蟹,把绿油油的当地特色鱼汤送进嘴里。从我的座位望出去,巨大的粉色充气火烈鸟正漂浮在海面,四周海鸥低徊。白云翻涌,像鱼群游弋海中。风一吹,云几乎要从人们的眼睛里飘出来。我感觉自己正置身梦境,不知是时差和困意,还是几经挫折后的麻木。久违的愉悦徐徐升起,将大脑和身体重新联结。忧虑也被暂时搁置——谁能掌控一切呢?旅行就是抛弃安全感的练习。我闭上眼睛沐浴北欧之夜的阳光,如同缓慢穿越止痛药的浓雾。

第二天一早,我们缺衣少鞋地去爬了布道石——铭基仍穿着飞机上的那身衣服,以及临时在路边纪念品店买下的外套。山路几乎都由石块堆砌而成,徒步颇耗体力但难度并不算高——对当地人来说更像是遛狗之路,我甚至还看到了拄着拐杖的登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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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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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

布道石是一处直插入峡湾的巨大花岗岩悬崖,陡直的岩壁与顶部的平台恰好形似牧师讲经布道的讲坛。它的确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自然奇迹,尚未靠近已能感到如临深渊的眩晕。头顶风云际会,吕瑟峡湾在脚下绵亘蜿蜒,两岸巨岩兀立;而你站在凌空604米的一块几乎独立的大石头上——默默地排起了队……没错,即使是北欧,人们也还是想在社交媒体上发布酷炫的照片。山顶阴晴雨晦,天气多变,我心急如焚地站在队伍里,眼睁睁看着一大团云雾随风飘来,施施然在峡谷间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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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没有拍到完美照片,好消息却在登顶之际传来——箱子找到了!此刻它已抵达斯塔万格机场,时刻准备着与我们团聚。我们一鼓作气地下了山直奔机场,取了箱子又登上飞往卑尔根的国内航班。万米高空之上,一个模糊的念头疾如雷电,闪过被困意搅成一片浆糊的大脑。

“我昨天穿的牛仔裤,”我故作镇定地问铭基,“早上退房以前你收箱子里了吧?”

我像条鱼奋力向记忆深处游去——昨晚洗澡前我把它放在沙发上,之后就再没碰过……

他一脸茫然。“什么牛仔裤?”

坏了!不详之感像一个清脆的耳光,令我瞬间清醒过来。早晨房间昏暗,我们又赶着出门,恐怕真是把裤子忘在了沙发上。

“妈妈,”昨天才因为kindle的事被教育了一通的毛衣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人都会犯错误。”

一到卑尔根的酒店,我立刻扑向箱子开始翻找,果然一无所获。深吸一口气,我决定打电话给斯塔万格的酒店前台。对方告诉我,清洁工还没来上班,我们住过的202号房间尚未被打扫,让我第二天上午再打电话来。

第二天我再次致电,前台换了个人,说那个房间仍未被打扫,让我今晚或明天再打来询问。挪威的酒店清洁工如此紧缺吗?我感到不可思议。不过,我们住的是个套房,或许并没有那么多的预订。可没有预订就不用打扫吗?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在对方挂断之前,我仍满怀希望地问了几个问题,关于能否将裤子快递到其它城市的酒店。当然可以,对方很有礼貌地说,但需要你来预约快递并支付费用。

就这样,接下来的几天里,面对着挪威那如梦似幻的壮丽峡湾和雪山田园,我却被困在一场不断被延长的牛仔裤拉锯战中。很抱歉,恐怕事情没有新的进展。我无法保证,请您晚些时候再打电话来。不知已换了几拨人的酒店前台重复说着同样的话,简直到了令人起疑的地步。在我的胡思乱想中,202号房间已经变成了骇人的黑洞,我最喜欢的牛仔裤则被永远囚禁于时空的某条缝隙——在观测者看来早就死了,实际上却还活着,又或者恰恰相反——有点像薛定谔的那只猫……

可与此同时,我还在不断地查询挪威的快递公司网站,比较价格与时效,仍然不肯放弃(越来越渺茫的)找回裤子的妄想。

“你再这么不停打电话,”铭基忍无可忍地提醒我,“手机话费都够再买一条裤子了。”

我改换策略,开始闷头唰唰写邮件。一开始还低声下气,写着写着就开始上火。“我不知道202号房间究竟要到何时才会被打扫,但是——”我捶胸顿足地打着字,“可否耽误您两分钟的时间,拿上钥匙去二楼打开房间门看一眼沙发,然后告诉我结果?”

我不断地查看邮箱,但邮件好似石沉大海。7个小时之后,我忍不住又给酒店打去了电话。

“是的,我们收到了您的邮件。”一个女声说,然后顿了顿。“很抱歉,”但她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抱歉,“没有找到您的牛仔裤。”

“你是说,清洁工打扫了房间,但是没有找到我的牛仔裤?”

“是的,清洁工没有报告说找到了牛仔裤。”

等等,这个回答与我的问题似乎有着微妙的区别。我的大脑里繁星跃动,说不出口的话哽塞在喉头。

“所以……”

“抱歉。”电话那头的冷静简直水泼不进。

有人拿走了我的裤子,这一点我无比确定。但这是一桩无头公案,我也只能为自己的疏忽买单。谁会拿走一条平平无奇、久经沙场的牛仔裤呢?回想这一路去过的餐馆和住过的酒店,服务我们的员工大多都是来挪威打工的外国人。显然,人均富有、养尊处优的挪威人并不乐于从事辛苦的服务业。我在网上搜索移民工人在挪威劳动力市场上的数据,试着在脑海里建立一些社会学的假设和推理,又觉得自己先入为主,只落得一片空虚……

无论如何,靴子落地其实是一种解脱,也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我对找回kindle的最后一丝幻想,令我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感受旅途。窗外是鬼斧神工的峡湾,太阳不分昼夜,升得持久、庄严——而这里几乎是欧洲降雨量最多的地区,之前的天气预报也都是连绵不断的雨。看看挪威赐予我们的好天气,全家人一致赞同,这一定是献祭了kindle和牛仔裤才换来的。

峡湾是冰川与海洋之子。冰河时期,冰川刮擦岩石,削尖山峰,刨蚀槽谷,像一张张巨大的砂纸。随着冰川的融化,海平面上升,海水开始倒灌进入这些U型槽谷,最终淹没槽谷底部,形成这独特的峡湾地貌。用自然作家麦克法伦的“深时”眼光来看,我们的确是活在一个躁动的地球上。

在照片里欣赏过千百回,亲临实地仍是超越维度般的震撼——难怪《银河系漫游指南》中的外星设计师(地球的建造者之一)因为设计了挪威峡湾而获得星球设计大奖。峡湾之美不仅是视觉冲击,也带来某种敬畏之情,或许是因为它那些“反直觉”的特质。比如说吧,峡湾水平如镜,像翡翠色的湖泊,很难想象这静谧的“湖水”其实是咸的,更难相信水下的深度可以达到几百甚至上千米……一想到那雕刻了眼前风景的巨大自然力量和时间长流,我就禁不住膝头发软——这不是我们的世界,人类才刚刚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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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湾的规模之大也令人难以置信——光是有名字的峡湾就有1700多个!无穷尽的曲折峡湾和冰河遗迹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挪威风光。短短几天的自驾旅途中,我们几乎没有一秒钟停止赞叹。峡湾两侧的陡峭山崖并非光秃秃的岩石,而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有些山峰仍有冰川残留,融化的雪水从悬崖峭壁上奔流而下,形成一道道瀑布,穿越层层叠叠的松树和云杉,流入冰湖、峡湾与崎岖的山脉。上一秒我们还在欣赏田园风光——玩具模型般的彩色房屋和小农场紧贴着平缓的山坡,仿佛直接从童话故事中撷取的画面;下一秒忽然置身白雪覆盖的山巅隘口,阳光照在雪地上,风送来松针的清香……无论何时睁开眼,窗外都是澄碧潋滟(且反直觉)的海水,倒映着天光山色,环绕着苍翠的森林,彷如一粒视觉镇静剂。

有天早晨退了房,明明还要开车赶路,我们却在酒店脚下的峡湾边流连,迟迟不愿离开,想抓紧最后一秒吸收那辽阔永恒的静寂。眼前的美很难被收进手机取景框,因为它吸纳了亘古的风、气味、时间,甚至人的心情和想象,方才得以成立。这世上人迹罕至的地方实在不多,但你似乎能在挪威的自然中看到一个几乎未受人类影响的原始地球,令你相信即使在这样的时代,世界仍可能是一片荒蛮之地,无法征服,充满神秘。

据说挪威人视峡湾为灵魂,认为峡湾象征着挪威人的性格。两者到底有何相似?我认真想了想,大概是那种与世隔绝、自成一体的气质。一路走来,我发现挪威人喜欢分散生活,而不是聚居在城镇和乡村。森林间偶尔出现一座孤零零的小屋,远山脚下倏忽升起一缕轻烟,而方圆十里见不到一个邻居,就好像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要彼此隔绝。

对此我有个理论:挪威是渔业之国,国土狭长,海岸线因峡湾而支离破碎,因此在历史上,挪威人在全国各地的分布从来就比邻国国民更为稀疏分散。他们至今仍不习惯密集的人群,信奉“距离产生美”——最好是每个村庄之间隔着一个峡湾,每座房屋之间隔着一座山……更令外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们明明已经住得够“孤僻”了,度假时还要去更荒无人烟的地方待着——有些度假屋甚至没通水电。挪威人是一种独特的生物,在自然中生长,以孤独为养料。

说真的,我从未见过如此痴迷于自然的国民。整个国家的人都在爬山、露营、游泳、滑雪、骑自行车、玩皮划艇……挪威人民族认同的根基恐怕就是他们与自然之间的紧密联系。他们从小就在大自然里摸爬滚打,把它当作一个天然游乐场。从幼儿园开始,每天风雨无阻地进行户外活动,个个练得皮实强壮,十几度还只穿短袖短裤,八十岁照样去越野滑雪;为了赶去山上的小木屋度周末,一到周五下午4点就匆匆离开办公室,周一早上则彼此寒暄,聊聊各自去了哪里露营和徒步;他们心目中的完美假期就是与家人一起在未受污染的大自然中度过,尽可能少地见到其他人类,在野外上厕所,在熊熊的篝火边吃刚刚钓来的鱼……一个高度发达的现代国家,回归自然的古老习俗却仍是挪威的灵魂所在,这真是太神奇了。

Birger曾教给我们一个拗口的挪威词语:friluftsliv。和源自丹麦的热词“hygge”一样,北欧人喜欢用一个词代替一个概念,模糊地概括某种文化的内核。这个词诞生于一个世纪前,是挪威著名剧作家易卜生在一首诗中创造的。它由“fri”(自由)、“luft”(空气)和“liv”(生活)三个单词组成,合起来就是“生活在新鲜空气中”,简单地说就是“户外生活”,但它所指的不仅仅是户外活动,更是一种生活哲学,关乎与自然深刻联结、在自然中过简单的生活。

我对这个词印象深刻,是因为Birger说“friluftsliv”在挪威甚至有自己的法律。漫游的权利被写进了《户外娱乐法案》,确保任何人都有权采摘蘑菇和浆果、在大自然中的任意地点散步——即使是在许多私人土地上。只要确保距离附近的民居150米远,人们也可以在任意地点露营和野餐。显然,自然早已成为家的延伸,“friluftsliv”是挪威国民性与身份认同的一部分。

很久以前,我偶然看到一个简短的纪录片,讲的是挪威的几个女性朋友终于迎来了一个没有孩子的自由之夜,她们兴奋地作出决定:去森林里睡一晚吊床。哈?!当时我大为震撼,难道不应该是一起去做spa?

但我现在能够理解了。经过了疫情时期的隔离封控,我终于从大脑到骨头都深深意识到人类是多么需要自然,即使只是一条河、一片草地、一面山坡。还记得那时我们毫无理性地购置露营装备,想方设法地在户外野餐,长途驱车只为找个不受驱赶的地方玩水……自然只是静静存在着,头脑里那个尖叫的声音就渐渐消散了。现实退开,只余当下,你什么都不用想就能从大自然中收获良多。而所有这一切,挪威人几个世纪以前就知道了。

我越来越相信,“friluftsliv”就是挪威人高幸福感的根源。幸福的秘密是自由,而挪威给每个人自由——你以为那些空旷的森林和峡湾是用来做什么的?

挪威人之所以能抵抗城市化的大潮,也是因为他们在1969年中了头彩——在家里发现了石油。凭借石油业创造的财富,偏远之地也能享有强大的区域性基础设施和服务,挪威人才能舒适惬意地在深山老林或冰雪小岛上生活。换句话说,石油财富反倒帮助挪威人维持了传统的人口地理分布。

他们还抵御住了将石油收入交给少数精英的诱惑。国家牢牢控制着国有化的石油生产,并且建立了全世界最大的主权财富基金。挪威人极其审慎地管理着这笔基金,从不大手大脚地挥霍。这恐怕也是历史、地理和自然环境造就的国民性格:挪威过去是个穷国,一向受到欺凌,还要在危机四伏的海洋和贫瘠的耕地上讨生活,早就养成了节俭的生活习惯,不喜欢放纵挥霍。

富起来了的挪威人如今仍过着简单的生活。除了户外活动,他们似乎再无其它休闲娱乐。所谓的城市市中心可能只有一条马路,商店里出售价格昂贵的生活必需品。再偏僻的地方都能找到整洁明亮的超市,里面分门别类井井有条,可不知怎地就散发着清心寡欲之感,仿佛在暗示你“填饱肚子就得了”。有一回进了超市,里面竟空无一人。我们梦游般在冰冷空旷的过道间穿行,简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置身某部末日科幻片或僵尸电影……

我听过太多对挪威食物的吐槽——包括挪威人自己。没错,挪威有极好的三文鱼、甜虾和各种新鲜海产,但挪威人最普遍的早餐和午餐仍是冷面包加pålegg——也就是任何可以放在面包片上的东西。最常见的是各种涂面包的酱:猪肝酱,培根奶酪酱,虾奶酪酱,鱼子蛋黄酱……据说连幼儿园的孩子也每天都吃这些肉类工业的残余和高度加工的食品,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或许他们的饮食文化也源于漫长的冬季——人们需要持久的食物,而盐和糖是防腐剂。

超市里一排排放着种类惊人的巧克力牛奶——挪威人的最爱。我努力分辨良久,最后还是抓住一个当地人询问才找到了普通牛奶。那中年女子对我微微一笑,随即拿起一盒巧克力牛奶放入自己的购物篮中。我盯着她的背影——高大、健美、走路带风,很难想象她也是吃着猪肝酱、喝着巧克力牛奶长大的。一定是运动的功劳,我对自己说,高脂高糖都被上天入地的户外运动消耗了……

事实上,我感觉挪威人根本不在意吃什么穿什么。一切都以实用为主,一切都是为了“friluftsliv”。只要用面包和酱填饱肚子,只要穿上冲锋衣和登山鞋,他们就可以继续“friluftsliv”。“Friluftsliv”也不需要太多钱,大多数时候都是免费的。挪威甚至有政府资助的户外“图书馆”,在那里你可以借用户外装备,从溜冰鞋到滑雪板,从帐篷到烹饪设备,一应俱全,任君选择。

我们一家并非顽固的“中国胃”,这一回却破天荒听从朋友的劝告带上了方便面。住在AirB&B的两个晚上,我们从超市买来三文鱼、甜虾、蟹柳和蔬菜,就着方便面吃得不亦乐乎。窗外是亮如白昼的夜,远处的峡湾在花楸树的枝叶间若隐若现,邻居的猫不断挠门要求进来做客——担心房东不喜欢,我们只能狠心拒绝。周遭是北欧电影式的中产社区,对面邻居正在刷墙,5、6岁的小女孩独自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这是那种可以放心让孩子在家门口玩耍的地方,就连我们入住时房门也只是虚掩着,毋需与房东交接钥匙。住在陌生人的家里,一边看奥运会一边吃饭,我好像从紧急出口处进入挪威人的日常生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寻自己的位置——我,也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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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单人被绝对可以!这是此行的重大发现:在挪威住过的每一家酒店和民宿,双人床上无一例外全都铺着两床单人被!为此我还特地上网搜索,发现它竟然有个名字,叫“斯堪的纳维亚睡眠法”。这么说吧,使用“斯堪的纳维亚睡眠法”的那些天里,我的睡眠从没这么好过。

我也喜欢“friluftsliv”。尤其对于有孩子的家庭来说,挪威简直就是世界级的育儿宝地。父母带着孩子在森林里远足,教会他们在湖里游泳、去山间滑雪。周末与祖父母一起在冰上垂钓,学着生火露营。自然界中没有自私的空间,“friluftsliv”的生活方式令整个家庭都参与其中,让人珍爱自然也彼此相爱——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来到挪威以后,我想起Birger对使用“爱”这个词的谨慎克制,不由得怀疑他们另有方式表达深沉的爱,比如主动搭帐篷生火,比如修理你们的度假小木屋……

还有我的精神兄弟姐妹。许多次,我在超市或其他公共场所不小心挡了挪威人的路。他们不会提高音量说“请让一让”,也不会微笑着轻轻拍我的肩膀;相反,他们会耐心地在我身后等着,直到我转过身来,看到他们,大吃一惊,这才露出微笑——完全就是我会做的事。

挪威人普遍给人以教养良好之感。他们的礼貌散发着某种中性魅力——不是堂皇的英雄之气,不是殷勤逢迎,也不是英国绅士那近乎表演式的“女士优先”,而是友好中夹杂着明确被搁置的判断,单纯而清晰,令人坦然自适。有时不禁想起木心那句话:活在自然美景之中,人就懒,懒就善。这话听着武断,但我理解其背后逻辑:爱自然本身就反映了某种道德观。

我能想象自己生活在这个i人国度,默默地散步、爬山、骑自行车、盖单人被,亲近自然,无欲无求——在夏天的时候。斯堪的纳维亚的夏天美如神迹,可是长达8个月的冬天呢?漫长而黑暗的日子该如何忍受?挪威戏剧《玩偶之家》里,娜拉的丈夫得了怪病,医生就建议他去意大利晒太阳疗养。而正是为了凑这笔费用,娜拉才惹祸上身,并最终离家出走。在北欧国家,尽管自杀率显著下降,季节性抑郁症却仍广泛存在着。作为一个热爱夏天的人,每每想起伦敦和北京的冬天都会眼前一黑,更不用说被北极圈穿过的挪威……

“没有糟糕的天气,”挪威本土品牌Helly Hansen的店员对我说,“只有糟糕的衣服。”

店员是位气质极高雅的挪威阿姨——人们想象中好莱坞女演员优雅老去时的模样。在北欧,美貌漫山遍野稀松平常,大家似乎早已对此熟视无睹。她一头银发垂落肩头,皮肤光洁略有纹路,T恤短裤之下是结实紧致的胳膊和小腿,眼睛里的活力坚不可摧。若非主动提起她的孙子孙女,她可能的年龄区间就像某些公司的财报一样模糊。

当时我们正在为即将进行的“恶魔之舌”(Trolltunga)徒步露营查漏补缺,想给毛衣买件贴身的羊毛内衣。香港的Helly Hansen选品怪时髦的,有点小众高端的样子,但在挪威本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大路货”品牌。店员阿姨热心又仔细,再三为我们考虑分析——这款是纯羊毛的,保暖吸湿,但有些人觉得扎皮肤,我的孙子孙女就不喜欢,他们穿另外这款羊毛混纺的,不扎人,手感更厚实些……羊毛打底裤?让我看看天气预测……好吧,我认为是必要的。我去过“恶魔之舌”,山顶晚上非常冷,事实上,一天可以有好几个季节……

我告诉她,我最担心的是下雨。往返28公里,一路毫无遮挡,若是遇到糟糕的天气,简直失去所有乐趣和意义……

于是下一秒钟,店员阿姨说出了那句脍炙人口的挪威名言——“没有糟糕的天气,只有糟糕的衣服”。挪威的冬天很长,她说,所以必须养成积极的心态,把糟糕的天气作为不出门的借口是行不通的。我们选择接受它,穿上合适的衣服,在保温瓶里装满热咖啡,然后出门去呼吸新鲜空气,去感受雨、雪和风。户外活动是冬天的解药,是天然的抗抑郁剂。

我很为这番话所打动,但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外国人,从零到一地磨炼出这套心态没那么容易。否则,既然北欧总被评为最幸福最宜居的地方,为什么人们并没有蜂拥而至?为什么欧洲人还是更希望在法国或西班牙拥有一套度假屋?挪威很可能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国家,但它同时也有着严酷的天气、高昂的物价、普遍难喝的咖啡,以及令人费解的饮食习惯。我很想知道,联合国的《全球幸福指数报告》是否也会衡量食物的指标呢?比如,一个国家把从猪肝到焦糖芝士到茄汁熏鲭鱼统统磨成酱装进一个塑料管子的能力?

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吸着烟火气、挤在人堆里长大的亚洲人,早已被无底洞般的城市喂养出了纷繁复杂的需求。挪威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整洁清晰、按部就班,连开车都像行驶在传送带,那种标准化的美和秩序有时也令人略感窒息。这里不适合怪人、宅人、梦想家、无政府主义者、离经叛道者、成功学爱好者,或是那些太过随意地向陌生人说“早上好”、兴之所至会在路中间停下来跳舞的人。冲突、张狂、即兴、暧昧、辛辣、谐谑、热血、叛逆……挪威人的性格里似乎没有它们的位置。他们与大自然息息相通,对文化艺术却不怎么在意,这种心态在欧洲国家里也绝对算是异类。

有时我甚至在想,他们太有钱也太有闲了,社会又已日臻完美,该如何保持对工作、学习、创新的积极性?毕竟,中了彩票的人又何必回去上班?

可是,当然,这是他们的政府需要去操心的问题。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挪威仍是一个“幸福终点站”——有绝世美景,有干净的水和空气,还有极高的道德感和透明度、负责任的政治家和强有力的劳动法。没错,同质化的一元社会也许有点太安全、太无聊;可是,如果无聊意味着稳健的养老金、高水平的公共服务、无可比拟的工作与生活平衡,我希望世界上有更多的地方像挪威一样“无聊”。作为一个地理位置,挪威承托着我们业已失去或从未拥有的东西;或许也代表着某种希望——我们曾见过幸福的普通人,在不知“成功”为何物的旷野上。

P.S. 这篇已经太长了,徒步“恶魔之舌”的经历下篇再写吧,先放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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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P.S. 毛衣的Kindle居然找到了!旅行回来以后,有一天忽然收到来自挪威的邮件,说kindle找到了,让我们选择取回的方式。看了看从挪威寄到香港的费用,已经足够买个全新的kindle了(就连自取也要付200克朗服务费)……最后我们灵机一动,在小红书上一通搜索,找到一个刚好近期要从挪威回国的人询问,对方愿意收取一个非常合理的跑腿费,帮忙去机场取回kindle再带回国寄给我们。前几天已经收到了!感觉这整件事也是极具时代与国家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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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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