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和尚

日月山法轮寺。正午的骄阳下,我和铭基站在那座日本寺庙门外,轻声念出它的名字。

终于到了。我的心里有点感慨。

四年前第一次来印度,走马观花行色匆匆,在佛陀证悟后第一次说法的鹿野苑只待了两、三个小时。除了佛塔和古寺的遗址,鹿野苑还有许多不同国家的寺庙,其中日本寺的清静庄严和古风盎然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在寺内闲逛的时候,看见几位借宿寺中的青年男女坐在厢房廊下或读书或写字或发呆,他们的面容都有种沉静平和的光辉,和寺庙的气氛十分相衬。又见墙壁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明住宿条件,比如必须参加早晚的诵经活动,不得持有麻醉剂等药物,不得说谎、偷盗等等。

至今仍不明白这里的气氛与环境究竟是触动了自己的哪一条心弦,总之那一刻我忽然对这座寺庙产生了排山倒海般的倾慕与向往。或许是平时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当时的我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在此借宿,早晚诵经礼佛,闲时读书喝茶,过一段真正轻松闲散的日子。

鹿野苑日月山法轮寺。四年中我仍对它念念不忘。那座遥远的东方寺庙变成了我的“翡翠湖”与“黄金国”,我用想象赋予它比实际更多的宁静和清雅,它承载了一个忙得昏天黑地的上班族最美好的梦想。深夜加班的时候,面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模型和报告,我会叹一口气,走到窗前去看天上的月亮——鹿野苑的那座寺庙里,这轮明月的清辉正投映在哪一个幸运的家伙身上?

四年后重返故地,曾经的梦想眼看就要实现——如果唯一的那间对旅人开放的客房里还有空床位的话。。。

大概是我们的目光太过热切,一位管事模样的亚洲男人有点吃惊似地看了我们一眼。他领着我和铭基走到客房门口,一推门,我们俩欣喜对望两眼放光——居然还有四张空床!终于可以住在这里了!

这一次我们的好运简直势不可挡。五分钟之后,原本占据了其中一张床的年轻男生搬走了,我和铭基忽然拥有了整个房间!

我们立刻放下行李开始铺床。床垫和床单是现成的,没有毛毯或被子,不过反正我们会用自己带来的睡袋。厕所是蹲坑,没有淋浴,没有热水,只有一个高度齐腰的水龙头,我觉得蹲在地上用水龙头冲洗的话应该可以凑合,虽然一想到洗冷水澡还是忍不住打寒颤。房间本身的确有些简陋,可是想象中寺庙的客房似乎就应如此,太漂亮太现代的话总觉得不太对劲。

这里恐怕是整个鹿野苑最慷慨的一间寺庙,住宿吃饭全都免费,当然也希望你捐款,可是金额也是随意。不巧的是这回我们吃不到寺里的饭菜了。“我们的厨师最近放假回家去了,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随便做点吃的,所以。。。”管事男搔着后脑勺,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

来到佛地,自然更应随遇而安。我和铭基于是走去镇上的餐馆吃午饭。和菩提迦耶相比,鹿野苑的空旷和安静简直令人不习惯,却实在是个修行的好地方。只是日头太毒,一路暴晒,拜访过几间寺庙后,我们实在吃不消那火辣的阳光,又逃回了日本寺庙里。

即便是在旅途中,我们也很久不曾体会过这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坐在一片清阴的廊檐下,一边读书一边赶蚊子,我忽然变成了四年来自己深深羡慕嫉妒的那个人。活在自己的梦想之中,那种幸福感几乎令我无法集中精神阅读,连廊下的风声和树上的蝉鸣似乎都在赞叹着这种幸福,正在流逝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光彩熠熠。

这座寺庙庄严中又带着几分温馨,有一种佛寺中少见的家庭氛围。除了负责打扫和园艺的两位印度男人之外,院落一侧的厢房里至少住了两户人家:一户是西藏人模样的家庭,爷爷奶奶带着孙子孙女,不知是在此工作还是借宿;另一户便是管事男和他的妻女,就住在我们隔壁的房间。下午四点左右他们全都聚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还不时地扔饼干给狗狗吃——寺里养了三只狗,长相可爱的黑狗和白狗是母女俩,另一只相貌平平的黄狗额上有伤疤,我们给它取了个很黑社会的名字叫“刀疤狗”。刀疤狗非常喜欢吃饼干,空中飞接饼干的技术是一流的。

管事男的妻子特地给我们端来两杯奶茶,藏族爷爷奶奶也对我们粲然一笑。住在寺里的这些人全都友好而纯厚,可惜大家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唯一能说英语的是管事男,他抱着刚刚半岁大的女儿在廊檐下走来走去。我逗着那小小人儿,她的表情十分趣怪,皱着眉头却又像是想要发笑。管事男的五官轮廓也像是藏人,眼神非常温柔,头发却是前卫的红棕色。他常常微笑却不爱说话,你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而且从不提问,搞得我们也不好意思太过八卦。

自从来到寺里,一直没有见到和尚的踪影。我们猜想他大概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到了下午五点的诵经时间,我们终于远远见到了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身披一件褐色的僧衣,坐在大殿的另一侧,和我们遥遥相望。负责打扫的印度老人指引我们坐下,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张小几,上面摆放着几页经文,是《妙法莲华经》的节选:“自我得佛来,所经诸劫数,无量百千万,亿载阿僧祇。。。”看到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因为我那段时间刚好也在看《妙法莲华经》!经文用中文写成,下面有印度语注音。可是和尚一开口,念诵的却是日文。只见他正襟危坐,低垂双目,口里诵经,手中有节奏地敲着木鱼,时不时还要击打铜罄,发出清脆的响声。诵经实在是一门艺术,菩提迦耶日本寺的和尚是此中高手,音调雄浑圆润,宛转起伏,仿佛音乐一般动听。诵经声回荡在殿堂之中,颇有佛音袅袅之感。眼下这位和尚虽然同样游刃有余,和前者相比却还是稍逊一筹。经验丰富的扫地老人也能跟着念上几句,我和铭基则完全不得要领。

藏族家庭和几位之前没见过的信众也加入了我们。藏族爷爷和扫地老人手握鼓槌击打大鼓,包括我们在内的其他人则敲打一种形状扁平的小鼓。由于是第一次参加这里的诵经,我和铭基对节奏一无所知,只能跟在别人后面依葫芦画瓢,因此整个过程精神都要高度集中,敲错鼓点的话听起来会十分突兀。

宿泊条件上写的诵经时间是半个小时,实际上却耗时近一个小时之久。诵经快要结束时,大殿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当地的孩子。我正在疑惑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只见孩子们在我们诵经结束后迅速排成一队,齐齐大声念出“na mu myo ho ren ge kyo”(南无妙法莲华经),和尚则拿出一袋糖果逐个分发。

晚上吃完饭回来,咬着牙关蹲在厕所洗了冷水澡。夜里的寺庙更有一种静谧之美,只是被成群结队的蚊子破坏了气氛。铭基愤怒地一口气连点三个蚊香,差点连我也一道熏晕过去。

住在寺庙的好处是生活规律,早睡早起。第二天早晨六点又是诵经时间,我们在黑暗中走上台阶的时候,看见和尚也正从另一侧的厢房里走出来。二月的鹿野苑早晚仍是寒冷,和尚却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褐色僧袍。有因必有果,诵经的时候他不停地吸着鼻涕。早晨的诵经时间比傍晚的还要长,大殿里的仪式完毕后大家还要跟着和尚走去外面的佛塔绕圈,一边诵经击鼓一边鞠躬礼佛。此刻旭日初升,万籁俱寂,而我们正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一切都是那么纯净。我迷醉于这个古旧而优美的世界,心中十分感动。

诵经结束后我们回到房间。我正在洗漱的时候,铭基冷不丁地说:“那个和尚。。。是不是管事男啊?”

“当然不是!”我差点被水呛到,“你真的有脸盲症吧?!而且和尚是日本人啊,管事男又不是日本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日本人?”

“长得不像日本人啊,而且他说英文的时候完全没有日本人的口音。”

“是吧。。。我真的记不太清他们俩长什么样子。。。。”铭基好像有点被说服了。

“脸盲症!”我斩钉截铁地对他下了“鉴定书”。

上午继续在廊下看书。管事男走过时朝我们微笑点头。我看看他的脸,忽然一下子愣住了。

“他跟和尚真的长得好像啊。。。”铭基忍不住在一旁发出感慨。

这一回连我都不得不同意这位脸盲症患者的看法。虽然诵经时总是与和尚隔着一段距离,我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相貌,可是根据脑海中模糊的印象,他与管事男的确非常相似。

然而我还是无法接受管事男就是和尚这个现实:“可能人有相似吧。。。他怎么可能是和尚?和尚不是应该穿僧衣吗?怎么可能会穿这种普通人穿的衣服?”

“可是早上念经的时候,我明明看见和尚穿着管事男现在穿的这条裤子。。。”铭基幽幽地说。

“你是不是看错了。。。”我一边说着,有什么东西却忽然像鼓槌一般在我脑子里重重敲了一下——

两次诵经中都不曾见到管事男的踪影。也就是说,和尚与管事男从未同时出现过!

我和铭基大眼瞪小眼。他显然也刚刚意识到了这一点。

难道真的是同一个人?管事男真的是和尚?和尚可以娶妻生子?

我们俩再次面面相觑。“日本和尚。。。”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没错,日本和尚的确可以娶妻生子。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父亲就是一位和尚。

如果管事男没有孪生兄弟的话,种种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可是整件事中还有一些疑点,比如和尚为何可以染发,比如和尚平时为何不穿僧衣,比如早晨去诵经的时候和尚并不是从管事男的房间里走出来。。。

下午读书的时候,有位到寺中参观的泰国和尚走来和我们攀谈,后来又打听起住宿的事情。得知这里住宿免费,泰国和尚大为吃惊和羡慕,表示想和这里的负责人谈谈。管事男刚好在这时走出来,只见他一身现代装扮,斜背一个休闲包,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谈完之后他骑上一辆摩托车潇洒地绝尘而去,只留下轰隆隆的余响和目瞪口呆的我们。

我再次对整件事产生了怀疑——穿成这样骑摩托车的和尚!!!

无论如何,傍晚诵经时便会水落石出。

快到五点的时候,管事男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这一回,我亲眼看见他走进房间,亲眼看见他再次走出房间——

亲眼看见他一边走向大殿一边披上那件褐色僧袍。。。

原来你真的是和尚!

这次诵经时我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盯着对面那个正在虔诚地敲木鱼诵经的身影,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又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我实在无法按捺住汹涌澎湃的好奇,顾不得和尚是否会嫌弃我的八卦嘴脸,我在走廊上硬生生把他拦下。

“你是日本人吗?”

“不是不是,”他连连摇手,“我是印度人。我是从Ladakh来的。”

Ladakh就是印度电影《三个傻瓜》中男主角建立了那所很特别的学校的地方,也是他和女主角最终重逢的地方。虽然是印度的领地,在那里居住的绝大多数却都是藏族人。眼前的和尚原来真的是藏族人,和我最初的猜想一模一样。

可是藏族和尚为何会主持一间日本寺庙呢?

除非。。。

“你是和尚吗?”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终极问题。

“不是。”他再次摇头,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我只不过是负责打理寺庙里的各种事情。寺里的日本住持这段时间回日本了,我就代替他主持诵经活动。。。”

“你怎么会诵经呢?那么复杂,而且是用日语?”我还是有点疑惑。

“都是住持教我的。我跟着他学习很多年了。”

“但是你不是和尚。”

“不是和尚。”

我在心中无声地长啸。

和尚另有其人,管事男依然是管事男——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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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拉纳西

小朋友追着过路人要在他眉间点上红点

铭基同学未能逃脱

恒河里的铭基同学

猴子砰一声推开了我们的窗

可能是全印度最好吃的lassi

鹿野苑

日本寺

临走的那天早晨和管事男合影留念。他的名字叫Gals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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