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是各种宗教共同织出的一张天罗地网,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注定被它包围。德里气势恢弘的贾玛清真寺,加尔各答的特蕾莎修女之家,瓦拉纳西恒河之畔的印度教庙宇,菩提迦耶的佛陀成道树,阿姆利则的锡克教圣地金庙。。。即便是在最最贫乏颓败的角落,你都随时可以与神同在——甚至是与多个神同在。
行走在这个众神与信仰之国,内省与灵性之地,我渐渐感到自己重新拾回了开启信仰和感受的那个世界的钥匙。这并不意味着我选择归属某一宗教,而更多的是一种心态的变化——我开始抱着学习的态度去亲近和体验宗教(而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尊重),去寻找它们之间共通的那些美丽而神圣的东西,而不再持有作为受过“无神论”教育的现代人的优越感,不再试图凭借自己有限的知识体系去比较各种宗教,或是刻意寻找它们的漏洞和局限性。我明白没有任何一个宗教能够垄断真理或是毫无瑕疵,也不是任何宗教传统都可以不与时俱进而万古长存,然而印度给我上的重要一课便是学会谦卑——尊重每一个现象,不事先占领优越于对方的立场,避免非黑即白的思考。
还记得曾经在加尔各答遇见一位来自大吉岭的基督徒,他平时在加尔各答的学校进行宗教学习,周末去垂死之家和我们一起做义工。我原以为他只是学习基督教,没想到他回答说是各种宗教一并学习。我于是好奇地问他是否有在心中暗暗比较?他很认真地说自己只是个学生,怎能比较老师的学说?他说比较便有了批判之心,便失去了真诚和恭敬,也便无法从宗教中真正学到东西。
我想科学和宗教虽迥然相异却并不矛盾。科学以物质世界为研究对象,它对道德、伦理以及人的精神世界统统不感兴趣,凭借实验和逻辑推理而获取的是知识而非真理。这些科学知识改善着人类的物质生活水平,而宗教则在精神和道德方面给人类以指引,宗教导师们的教诲给人类带来的是正义、人道和尊严,这至少是与物质同样重要的东西。
我曾经的印度舍友约给什学的是机械工程,他每天早晨在房间里向象头神Ganesha跪拜祈祷之后,再拿起课本出门去学习科学知识。他认为他的科学和信仰之间并无冲突。“对我来说,两者缺一不可,”他挥舞着几乎戴满了祈愿戒指的双手,“一个管推理,一个管心灵,就像一条河的两岸,任何一边决堤都会是场灾难。”
这个比喻很传神,然而我发现约给什忽略了一个事实:科学本身其实并不单纯依靠推理来获得新发现。它往往通过不确定的步骤来进步——并非从一个确定性进步到另一个确定性,而是通过假设(很多情况下由直觉生发),再经过实验来探索。甚至就算那些实验看似证实了原先的假设,也不一定意味着就可以得出确凿的结论。爱因斯坦的那句话深得我心:“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体验就是神秘感。真正的艺术与真正的科学都发源于这种基本的情感。。。”当然,爱因斯坦并没有否认推理的重要性,但他似乎认为科学的运作需要有比纯理性更多的东西。他沉醉于生命的永恒之神秘,也相信每个人都能够体验这种神秘。
印度将我从一个自负的冷眼旁观者向谦卑的“朝圣者”转变:在加尔各答我参加了平生第一次的天主教弥撒,而且每天早晨都在仁爱之家咏唱圣歌和念诵祷文;在菩提迦耶的各个寺庙跪拜礼佛,学习坐禅和冥想,努力体会“物我合一”甚至“物我双亡”的禅定境界(虽然目前还无法达到);在德里的穆斯林区穿越无数条令人头晕的小巷到达紀念伊斯兰苏菲派圣人Hazrat Nizam-ud-din Chishti的Hazrat Nizam-ud-din Dargah神坛,坐在地上观看穆斯林们虔诚祈祷和领取食物,于日落时分听见令人迷眩的苏菲圣歌Qawwali响彻天际。。。而一向比我更为谦卑的铭基同学更是身体力行地进行宗教实践——无视寒冷,不顾卫生,日出时他勇敢地脱掉衣服走进瓦拉纳西冰冷的恒河水中沐浴祈祷,和虔诚的印度教徒们一道清洗灵魂的罪孽。。。
这些不带任何投机和功利之心的朴素朝圣行为却真的令我在心灵上有所收获。实践拉近了我与宗教之间的距离,也让我对它们或多或少产生了新的理解,尤其是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比较了解的佛教——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
释迦牟尼的悟道成佛之地菩提迦耶并不是个令人愉悦的小镇。灰尘漫天的街道,七零八落的建筑,车轮滚滚,满地垃圾,小店的喇叭大声播放佛乐,身体有残疾的乞丐坐了一地。你无法将眼前的一切与“佛教圣地”四个字联系起来,直到你进入摩诃菩提寺。
我感到自己坠入了另一个时空,从我身边经过的很多人看起来简直像是从一、两千年以前来的。虽然人潮如织,这里却依然洋溢着清静庄严的气氛,嘈杂和浮躁统统被隔绝在寺外。身着僧衣,赤着双脚,来自不同国家的僧侣们围绕着佛寺中心的正觉塔顶礼膜拜,念诵经文。四方参道上有各国佛教徒打坐禅思或聆听法师讲述佛法。正觉塔后即是佛陀悟道的菩提树和金刚座,西藏的僧侣们占据了树下绝大部分的空地,他们几乎毫不间断地五体投地做着大礼拜,暗红色的僧袍在绿荫下此起彼伏。寺内从早到晚都回响着各种不同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诵经声,可是并无冲突,反而甚是和谐。这正是“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
严格说来,这棵菩提树并不是当年释迦牟尼打坐悟道的那一棵,然而它们又的确有着相同的“血脉”——原树虽然被毁,幸好当年阿育王的女儿带走了一根枝条,在斯里兰卡种植下来,如今菩提迦耶的这棵菩提树便是由斯里兰卡的那棵树移枝重栽的。除了菩提树之外,摩诃菩提寺内还有六个重要的地方,是佛陀成道后的四十九日中每七天不同的经行禅定的地方,人们将其合称为“七周圣事”。
在菩提迦耶的几天里我们去过很多次摩诃菩提寺,每次走进寺内围绕正觉塔转圈的时候,那种奇妙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就好象面对那烂陀寺的断壁残垣时从头到脚的那种震撼,当中又参杂着巨大的亲切感——这里就是玄奘法师西行求法孤身涉险历尽艰辛终于抵达的地方!这里就是《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取经的终点“西天大雷音寺”的原型!而同样,面对正觉塔后枝繁叶茂的菩提树,面对佛寺特别用石碑标出的“证悟后第三周佛陀的经行步道”、“第五周佛陀在此白杨树下禅定”等种种说明,我有一种与历史和传说重逢的感受,深觉“百闻不如一见”。虽然知道佛教本质上是无神论的宗教,可是看过那么多的佛寺和佛像,又受到民间将佛教迷信化的各种仪式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在心中也隐隐视释迦牟尼如神。然而亲身来到菩提迦耶这个他最初证悟的地方之后,我终于又把他看作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位伟大的导师。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坐在菩提树下,想象着两千五百年前释迦牟尼出家、苦行、树下冥想乃至成佛的整个过程:他离开皇宫,削去头发,脱下昔日的华贵装束,走进苦行林中修习苦行;经历六年苦行,身体枯瘦如柴却一无所得,涅磐解脱遥遥无期,始知盲修苦行无益精神向上;他走进河中清洗掉六年来的身垢,并下决心重新进食,接受了一位牧羊女供奉的乳粥——“食已诸根悦,堪受于菩提”;他来到菩提迦耶的这棵菩提树下,用草敷成一个座位,面向东方,双腿结成跏趺,平稳地坐了下来,并且发出大誓愿说“我今若不证无上大菩提,宁可碎此身,终不起此座”;他在树下宴坐冥想了四十九日,克服了身心内外的一切魔障,终于达到了冥想的最高境域,开了智慧,证得大道,明白了解脱众生轮回之苦的方法。。。
宗教往往建立在其创始人的经验之上,他们将自己的经验转化为语言。这些经验是如此强大,如此震撼人心,令万物静寂,周遭的人除了相信别无选择。他们的信仰便成为了宗教。
我们不知道佛陀在树下究竟思考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思考之后的觉悟主要是“四圣谛”、“八正道”以及生死根源,也就是后来系统化之后传下来的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根据《佛所行赞》,佛陀是从后往前推的,即是从“老死”想起:“决定知老死,必由生所致。。。又观生何因,见从诸有业,。。。有业从取生,犹如火得薪,取以爱为因。。。”如此一环扣一环,最后的根源是“无明”,即是无知,不知道事物实际上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存在。
以前我虽然了解佛陀这些最根本的教义,却因为它们流传已久人所共知,只觉得它们朴实易懂,心中并不十分珍惜,反而对后来发展得越来越艰深和玄妙的一些宗派更感兴趣,尤其着迷于深具诗意与哲学之美的禅宗。可是当我真的来到佛陀曾经打坐冥想的地方,想象着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环境,想象着他曾经历过的种种生理、心理和自然界的剧烈冲击和考验,体会着他的悲悯之心和感人毅力,再回头来认真研读这些我曾觉得太过平实的教义,不由得生发出完全不同的看法。
我开始深深感到佛陀是一位真正拥有理性智慧的思想家:他接受当时婆罗门教中轮回和业的思想,这些思想或许会被唯物主义者嘲笑,可是从宗教的本位上却是最为公平合理的思想。它使得人们在不如意的境遇中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想到来生的远景时便会努力行善,面对死亡也不用畏惧;然而佛陀并不接受《奥义书》中梵天显现宇宙的思想,更妙的是他根本不谈宇宙的创始,只教我们如何从有限存在的凡夫众生,转变为无限存在的大解脱者,指点我们循着一定的方法脱离苦海,从迷幻的有限之中走出来。也就是说,佛教更看重的是“方法论”,而不是“世界观”;除此之外,佛陀既不接受婆罗门教严格的阶级制度和不平等的宗教思想,也不接受婆罗门教中的特权阶级对神献祭,求神赐福的媚神行为。他否认祭祀万能和婆罗门至上,主张四姓平等,人人皆有佛性,反对盲目的信仰,着重实际的修持与体证,强调人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智慧和毅力来超越生死和自我。
宗教大约起源于人类对于死亡和未知事物的恐惧。我常觉得对宗教有兴趣即是对人生的各种问题(比如生老病死)有兴趣。人为什么而活着的问题注定永远要在现实中困扰着我们,然而正如圣严法师所说,这是一个非常永恒,永恒得不会有,也不应有统一的最后答案的问题,这是一个其内容具有极端特殊的经验性而无从用语言传达的问题。因此佛陀索性就不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向我们说明人生的归向以及达到永恒目的的实践方法,从而减少了人们对未知与死亡的恐惧。他认为众生的存在便是生老病死周而复始地受苦,所以他让众生了解痛苦和产生痛苦的原因,对意识的局限性保持警惕,这样才会知道如何远离痛苦,找到快乐的方法。佛陀认为人生充满缺陷,人却有着过多的不满足,总是盲目追求那些肤浅而毫无价值的东西,这本身就构成了人生的痛苦,因而他主张反观自身,去除恶性膨胀的欲望,以个人的道德完善为目标,强调修道进德的重要性。他相信一切事物都具有因缘性,因此事物总是相对的和暂时的,因此他反对执着和自以为是,提倡理解和宽容。他并不教人背弃现实生活,而是要我们在以正当的职业为人间社会谋求幸福的同时,努力修持沉淀物欲,不执着于无常的环境和际遇,并以佛法的实践来导致个人生命的升华,同时促进人间社会的净化。。。
这是真正的大智慧。且不论这是在两千五百年前产生的思想,即便是今日的文明对这位思想家所能做的唯一贡献也不过是肯定其智慧与成就。他并非天马行空地创造,而是在对人生和人性进行过深刻思考之后形成了自己一套令人信服的思想体系。佛陀将一切事物都视为不具任何意义,因此佛教在批判了生命以及整个宇宙的同时,在本质上也取消了自己作为一种宗教的身份。
佛陀成道后说法的四十多年中用各种不同的方法从不同的角度对不同程度的人说法,而不同程度的人也因此得到不同程度的意义。我想即便是固执的唯物主义者也能从中受益。记得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头脑里灌满了理性主义,看不出神话与谎言有任何区别。读圣经故事时我质疑处女生子与耶稣复活,翻阅佛典时我又纠结于诸如“天魔”之类的记载。可是自从几年前第一次拜访印度,我惊讶地发现这是一片直觉高于智慧、体验高于教条的土地,它使我逐渐意识到体验在宗教中的重要性——重要的是这些故事对我的影响,重要的是它们所象征的现实和昭示的意义。就拿佛典中的“梵天”和“魔王”来说,站在宗教信仰的立场,自然对此信为事实。可是假如尚未入信,也不妨把它视作形象化或故事化了的寓意,比如魔王代表了人类的丑恶面和烦恼相,梵天代表了人类的善良面和清净相。
对于原始佛教有了不同的理解之后,再回想自己曾经对禅宗“呵佛骂祖”等惊人之举的兴奋着迷,简直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修行到很高境界的禅师或会呵佛骂祖,可呵骂的其实不是佛祖,而是弟子们心中对佛相的执着。可我只不过读过几本书,连门都没入,对什么都只是一知半解,就妄想学着别人的样子呵佛骂祖,以为这样就是看破了,就高级了,其实不过是表面文章,实在愚不可及。
在菩提迦耶时我一直在重读佛陀的生平和原始佛教的根本教义,对其中一个故事印象特别深刻:由于佛陀本人平和容忍,对于外教教徒毫无歧视之心,因此赢得了许多外教徒的皈信。他同时还嘱咐那些皈信了佛教的外教徒们,对于他们原先供养恭敬的外教沙门婆罗门,仍当照旧地恭敬供养。这样的态度别说是在世界上其它地方,即便是在当时的印度也不能见到。
佛陀的教义如此容忍宽大,可惜后世的弟子们却常常因为宗派不同而互相鄙薄,最常见的便是大乘佛教(北传佛教)瞧不起小乘佛教(南传佛教),大概是觉得小乘只顾自己解脱,不愿回头救度其他众生。我在北京上大学时拜访某座寺庙,和庙里的僧人攀谈起来,他就说“小乘适合根器小的人”,言语间颇有一点不屑。可是原始佛教中根本就没有大乘与小乘的问题,而且如果一定要说小乘只顾自度而不度他人,南传佛教岂不是早就灭亡了?而禅宗之隐于山林,又岂是大乘的精神?
离开菩提迦耶的那天,我们照例还去摩诃菩提寺绕正觉塔和菩提树转圈。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原因,树上的知了似乎叫得益发大声了。“虫呵虫呵,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不知名的日本诗人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业”和“缘”都是佛教中非常重要的两个概念,周作人先生却说“这业的观念太是冷而且沉重。。。缘的意思便比较的温和得多”。其实若是仔细体会“一切诸法都依托众缘和合而生,缘尽则散灭”的说法,这“缘”的观念又何尝不是冷而沉重。只是一想起在摩诃菩提寺获得的感动,一想起这些日子里当地居民和僧侣们给予我们的帮助,我又觉得与菩提迦耶结下的因缘是温暖而有情意的。古代僧人也有结缘的风俗:“京师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至四月八日佛诞生之辰,煮豆微撒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今尚沿其旧也。”佛法奥妙精深,既有“结缘”的主动,又有“随缘”的淡泊,怎奈我修行浅薄,做不到随缘适意,却总是聚散两依依。
摩诃菩提寺
佛陀的金身坐像,代表佛陀当年开悟的情形。此佛像原本是青黑岩雕刻,后来被西藏信众贴上了金箔。
泰国佛寺
西藏寺
在日本寺坐禅
王舍城Rajgir附近多宝山上的世界和平塔 Vishwa Shanti Stupa
唐代高僧玄奘西行求法的终点那烂陀
背包客鼻祖!现在的背包客都弱爆了!
菩提迦耶火车站蚊子巨多巨大,铭基同学强迫我手持一截燃烧中的蚊香驱赶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