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伦敦的一大好处,便是常有重量级的画展可看。说起来我就忿忿不平:北京怎样也算是个大都市,喜好艺术的人决不比欧洲少,为什么搞一次像样的画展就那么难?无数人画了一辈子画,大师真迹却一次也没看过,这就叫惨无人道。记得大学时好不容易有个千载难逢的达利画展,展出当天人多到几乎被活活踩死。中国广大人民对艺术的如饥似渴由此即可窥见一斑。
扯远了,回到上周末看的这个画展--“莫迪格利安尼和他的模特们”(Modigliani and his models)。
莫迪格利安尼在我的个人小排名中能进前十。 除去他是帅哥这一因素,我是真心喜欢他作品中单纯又情绪化的色彩和变形拉长的人体。一般来说,犹太画家有一种特有的紧张焦虑的理智倾向,他和夏卡尔算是突出的两个例外。莫迪格利安尼说起来算是属于巴黎画派,可是这种流派的特点是宣告生活中有某种痛苦,他的画却充满了矛盾的冷漠无情和脉脉温情。他的作品没有群像,也从不叙事,连背景也没有,顶多是高度抽象化了的家具,不提示人物的生存环境和社会状况,他是单纯的“以人为本”的画家。
是的,他一生只画人物。他关注的是人,尤其是人的内心世界。人们常说,最能体现内心情感的是眼睛。然而在他的很多作品中,人物的眼睛却是像大多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雕塑那样,只有一个平面,并涂抹以单一的颜色。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有眼无珠”。莫迪格利安尼曾说,他笔下的人物,看的是自己的内心世界。后现代主义时期的文化研究理论认为,视线的交流,揭示了人的社会环境和生存关系。莫迪格利安尼画中的主角们,对外部世界一无所见,只是一味审视自己的内心。也有评论者认为,那是一种刻骨的厌倦和绝望。我觉得“绝望”这样的词太重了,那其实是一种隐晦的,不合常理的,复杂的东西,通过虚无这种形式表现了出来。
莫迪格利安尼笔下的女性,大多有着细长的脖颈和身体--当然是人为的刻意变形。当时不少批评者认为“不是脖子太长就是手臂太长”。在来自支持者的声音中,苏联作家爱伦堡的反驳是最有力的:连貌似永恒的关于人的价值的概念都會发生变化,又怎能责难画家笔下的变形呢?
事实上,变形的人体正是莫迪格利安尼作品的特殊魅力所在。他醉心于线条要超过讲究理智。当人们的视线被那些既高雅又忧郁,既柔弱又灵活的线条完全吸引住的时候,人物的现实真实感便大大减弱了,观者也从而能够更敏锐地留意到隐藏在抽象的外在形式下的内在精神世界。其实严格说来,莫迪格利安尼的作品绝不属于抽象派,他也拒绝加入毕加索等的立体派行列。由于他的贵族出身和扎实的艺术功底,他的构图有一种托斯卡纳式的朴实和严正。莫迪格利安尼对于现代艺术的贡献,也许仅仅在于他那些并无严密体系的不属于创新的变形,以及那含糊却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主义。然而仅此一点便足以引来人们对他的欣赏,尽管这欣赏来得太迟。
莫迪格利安尼对裸体画有一种特别的激情,这也许与他实际生活中的性爱经历有关。由于他过于强调人物本身,不像古典主义裸体画那样具有画外的寓意,这些画在当时被认为是色情的,他唯一的一次个展也因此被强行关闭。然而现在看来,画家在这些裸体画上倾注的心血,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精神和心理层面的。他笔下的裸女无一例外地有一种孤独清冷的情韵,让人不能不联想到莫迪格利安尼本人的内心世界。国内著名版画家冷冰川的作品,我初初看见便知道他一定受到莫迪格利安尼的巨大影响,那一种被压抑的激情是莫氏所独有的。
作品永远是画家最直白的情感表露。莫迪格利安尼36岁便英年早逝,他一生最爱大概是两个女人:来自南非的英国女诗人Beatrice和他唯一孩子的母亲Jeanne。他对这两个女人的感情在为她们画的肖像画中表露无遗。Beatrice的脸是聪明而傲慢的,莫迪格利安尼爱她,仰视她,崇拜她,两人有精神上的交流,你却能发现他对她始终有那么一点不满意,这不满意也许来自一个男人对一个太过智慧的女人的复杂情感。Jeanne的肖像是莫迪格利安尼最受人称道的作品。Jeanne的脸轮廓柔和,她是温婉的女子,她崇拜他。她为他生了孩子。莫迪格利安尼在她的肖像画上所用到的笔触,是有爱的,这爱是和谐而细水长流的。
事实上,莫迪格利安尼的葬礼之日,即将第二次临产的Jeanne痛不欲生,从六楼跳下,自杀殉情。
在这个画展上,令我长久注视的有两幅画。一副是莫迪格利安尼为一位在咖啡店中遇见的瑞典女子所画的肖像。其时他已病入膏肓,整个作画期间都在咳血不止;另一副是他临死前不久的自画像。他一直不喜欢自己的肖像,不管是别人画的还是自画像。可是那一次,画家似乎听到了死神的脚步。画中的他苍白而瘦弱,脸像面具一样毫无生机,却还在画架前作画。他的身体已经被酒精,毒品和女人彻底弄垮了,可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姿态,却还是在画画。
我想,不管莫迪格利安尼服用过多少毒品,曾经度过怎样不堪的岁月,他的心中,还是保留了某种纯洁。他那唯心为主的艺术和执着的自省精神,令他的有生之年在贫穷中度过,而在他死后的一百多年里,也使得无数人在他的作品前长久的驻足思考。
虽然有点不搭,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一下这个展览所在的美术馆Royal Academy of Arts门前新建的这座塑像。我个人很喜欢,觉得很有创意。先发两张侧面的照片,看看大家能不能猜到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