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甜甜圈(上):Just a Matter of Time

第一遍看《降临》时,我不是很确定自己喜欢这部电影。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它的美术、音乐,还有那种如梦似幻、禅意绵绵的氛围;我也欣赏它那科幻外壳之下的人类关怀,关于爱、失去、语言、时间和自由意志。然而其中似乎总有遗失的一环:女主角Louise究竟是仅仅通过学习外星人的语言就掌握了预知未来的能力,还是外星人以某种方式对她施了“魔法”?电影似乎想让我们相信是前者,但我就是没法被它说服。

然后我马上买了Ted Chiang的原著小说“Story of Your Life”(《你一生的故事》)。并没有抱着太高的期望,但几乎立刻就被作者高超的叙事能力和精巧的故事结构震撼了,阅读快感无与伦比。尤其是看到费尔马定律的时候,我的心脏仿佛被一颗子弹射穿——第一次听说费尔马定律时(也许是在中学物理课学习光的折射现象时?),我就和小说中的女主角一样,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一束光穿过空气进入水中发生折射,是因为水的折射率与空气不同,令光走的方向发生了改变。可为什么光不走距离最短的直线,而是来个转折呢?OK,费尔马定律告诉我们,如果要穿越两点之间的距离,光走的路径永远是一条最优路线——不是距离最短,而是耗时最少的一条。也就是说,这束光似乎有种神秘的预知能力,在出发之初便已知道一切,比如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它似乎早早检查过所有可能采取的路径,计算出了每条路径将花费的时间,从而保证自己最终选定的路径是耗时最少的一条。

我的脑子里繁星跃动。“所以这束光是上帝吗?”还记得当时的我充满困惑地和同学小声嘀咕。某种我似乎早该知道或理解的东西蛰伏在我的脑海,不断困扰着我,但就是没法将它恰当地组织成语言。

而作者Ted Chiang却将他对费尔马定理(乃至物理学中所有变分原理)的迷恋与思考写成了一篇小说。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年的困惑:我们习惯于从因果关系的角度去考虑物理学的所有公理,比如光的折射——因为空气与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然而费尔马定理却以目的为导向——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它抵达目的地所耗费的时间。这是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就像两种全然不同的世界观。

这才仅仅是个开始。Ted Chiang更进一步从变分原理衍生出外星人的思维方式,还把语言学也扯了进来,讲述了一个“第一类接触”的故事。和电影不同,小说里没有军方啊暴乱啊战争威胁啊那些好莱坞式“拯救世界”的情节,而是通过沉静内省的文字和巧妙的情节穿插将女主角“学会外星人(七肢桶)的语言作为思维工具从而获得了预知未来的能力”这一过程描述得极为细腻而可信,至少比电影中那神迹般的顿悟要可信得多。

语言是思维的载体。七肢桶那种奇特的书写语言(像一大团黑黑的蛛网,没有排列顺序,写下第一笔之前便已知道整个句子该如何布局,比如最初的一笔也参与了这个句子的好几个从句)说明了它们与人类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人类的思维方式是线性的,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七肢桶则是同步并举的意识模式,它们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理解它们,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

因此我们以不同的方式体验时间。理论上,宇宙形如一个甜甜圈,如果我们有一个足够强大的“望远镜”,就能看见自己的命运。但人类是线性的存在,只能看到时间的箭头指向一个方向。七肢桶们则在时间的漩涡里漂浮,过去和未来尽收眼底。前因与后果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彼此交织,相互影响,不可分割。所以它们不考虑因果,只在乎目的。将要发生的必然发生,就像全知的神。

 

没有因果意味着没有逻辑,预知未来则意味着自由意志失去意义。而逻辑和自由意志本是人类的理性与灵魂之光,若这光芒熄灭,人类就崩溃了,尤其是当我们知道自己正不可避免地走向一个痛苦的结局。在小说和电影中,女主角Louise在掌握了外星人的语言和思维方式后,也看见了自己悲剧性的未来,抑或是记忆——她将会生下一个女儿,她也将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在青春年华死去。

更确切地说,崩溃的是围观群众。因为Louise的世界观已跳出了人类的范畴,她遵照预言行事,仍然选择生下女儿。但在无数影评和讨论区中,人们无法接受一个有着自由意志的人类要按照规定的剧本演出自己的命运,他们纷纷发出不可置信的哀嚎——“她是有自由意志的啊,为什么不能做出另一个选择而改变未来呢?”

如果用费尔马定理的内涵来解释:当你能看到结果的时候,意味着你所有的选择都已是通向那个结果的最优解。也就是说,假如你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那你从一开始就无法预见未来。在小说中,女主角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着而行,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我的未来,它究竟是最小化,还是最大化?”我们不知道“最小化”和“最大化”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就像一束光选定它的路径一样,一切都服从于某个目的——也许是宇宙神秘的目的。

而如果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这一切就更好理解了。Louise能够同时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早在她于现实中生下女儿之前,脑海里便已充满了关于女儿的记忆,成为她生命中难以割舍的爱与痛。正因为Louise知道失去女儿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才更会选择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这是每一个母亲都会作出的选择。

(再者,站在我个人的角度,当女儿的画面在脑海中历历如新,你根本不会考虑是否要生下她这样的问题。她已然存在,你有什么权利去改变或干涉另一独立个体的生命?)

在我看来,小说和电影所表现出来的世界观既不是决定论,也不是自由意志论,而更接近于将二者结合起来的相容论(compatibilism)。当Louise选择生下她那将在25岁死去的女儿,这既是命中注定,同时也是她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如果她不是会做出这种选择的人,那就根本不会是属于她的未来。与此同时,“做出选择”这一行为也令既定的未来成为事实,令事件有了先后顺序。(假如她真的真的就是不做出那个选择呢?也许一切瞬间归于虚无……)

 

这正是这个故事的魅力所在。不是探讨时间旅行的可能性,也不是关于基因编辑、堕胎或是时间分叉与平行宇宙。它讲的是如何理解和接受我们生命中的选择,以及珍惜当下的每分每秒。

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并不会减少你今天要做出的选择的意义。正相反,你会知道你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将积极地塑造未来。正如爱默生所说:人生关乎旅程,而不是目的地。

关键在于态度。我一直相信,假如人类真有任何形式的自由意志,那么我们最有可能控制的就是我们看待事物的态度。预见自己生命中的悲剧,然后选择让它发生,用带着泪水的微笑和忍耐拥抱它,这不是命运的残酷,而正是强大自由意志的实践。Louise永远不会改变构成她人生的事件之链,但她可以选择看到每件事最光明的一面。比如,她可以珍惜她与Ian之间的爱情,尽管他们的婚姻注定无法持久。她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去珍惜女儿短暂生命中的每一天。

电影中有个不起眼的情节:Louise深情地凝视着女儿,告诉她她是如何的不可阻挡(unstoppable)——因为她的诗歌、她的绘画、她的游泳奖杯以及其它种种美妙的事物。在那个时刻,Louise实际上是在谈论她所看到的乌云上的金边——女儿对世界的贡献和对周围人的影响,以及另一种选择的后果——如果她选择不生下女儿,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贫乏了一点点?我相信她认为自己需要确保这贡献和影响确然发生。

其实,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这个故事,Louise所遭遇的难题只不过是我们人类生活的戏剧化版本。如果大多数恋爱关系都注定失败,那人们为什么还要约会呢?我们都知道自己和自己深爱的人注定要经历疾病、衰老、死亡的痛苦,为什么还要满怀期待地活下去呢?如果相信轮回转世,你还得重复一次又一次的生老病死(最糟糕的是还要高考……),为什么你还没有绝望崩溃呢?

仅仅因为生命中包含痛苦就拒绝生命本身,就像因为骨头和刺而拒绝吃鱼。当你将心碎和痛苦拒之门外时,你也失去了交织其中的爱与珍惜、喜悦和乐趣、经验与智慧。

在这个意义上,Louise面对的问题便从“生下女儿是否正确的选择”变成了“你会不会好好珍惜陪伴她的短暂时光”。这就是为什么此处应有掌声送给我们的女主角——因为她选择做个乐观主义者,因为她满怀悲伤和喜悦向死而生。

当然啦,我觉得我们还可以从书中推测:由于Louise的过去和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她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或褪色。她拥有着最最客观的记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每一个片段都能够“原汁原味”地触手可及。如此,她可以随时随地重新经历她最最快乐的日子,不管有多少线性的时间悄然流逝。

回到电影中那个问题:如果能够预见自己的未来,你会试图改变它吗?

我和Ted Chiang或许有相同的看法:活在当下,珍惜所有,就像答案永远都会是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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