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
在这次去过的所有城镇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圣城瓦拉纳西。也许是因为那里紧挨着恒河。
在瓦拉纳西看到的恒河日出,是比站在黄昏的金字塔下更令人难忘的场景。如果说埃及的金字塔像外星人的鬼斧神工,伟大却不容接近,那么这里则是四处弥漫着活生生的人间烟火气。在印度,高尚的精神崇拜和世俗的生活之间几乎没有界限。
对于印度教徒来说,恒河就是最大的幸福。每年据说有超过一百万人来这里巡礼,而其中相当多的人就是为了死在这里才来的。如果不是为了死在这里而来的话,至少也会在日出时分在恒河里沐浴一次。我们在船上看见赤裸着身体的印度人迎着朝阳走进恒河沐浴,也有人高举杯盏对着恒河倒水,口中念念有词。河上漂浮着一盏盏由花瓣做成的容器,中间点着蜡烛,这仿佛照亮来世的烛光,在迷蒙的雾气中忽明忽暗地闪烁。
恒河好似承载却又超越了人类的一切,时光在水中静静流过。印度有这样的信仰:如果你用恒河水沐浴,就能洗清一切罪过;如果死后骨灰投进恒河,就能从轮回中得到解脱。因此河边有几个火葬浴场,尸体在恒河中浸一下水就火葬,骨灰投进恒河。不知道这些火葬浴场一天要处理多少尸体,反正那一天在瓦拉纳西的曲折小巷中,我们至少四次与抬着尸体的担架脸贴脸地擦肩而过。据说为了提高效率,尸体常常只烧完一大半就扔下水了,而在恒河的下游还有人在洗澡,洗菜,洗衣服。。。
铭基同学对我扬一扬手里的旅游书:“书里说100毫升的恒河水里有150万细菌,而洗澡的卫生标准是100毫升水中500个细菌。。。”
我马上提出质疑:“可是我看的这本书里说,在蒸馏水中可以存活24小时的细菌,在恒河水中只能存活3小时。。。”
铭基同学斩钉截铁地说:“那是因为恒河水太脏了,连细菌都被脏死了。。。”
在恒河岸边的台阶上行走,又有无数当地人在后面追着问:“哪个国家?”自从来到印度,我发觉印度人最喜欢问外国人的问题就是“哪个国家”。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他们搭讪拉生意的开场白,后来渐渐发觉除此之外他们也确实对这个问题有强烈的好奇心。可是每天回答几百次“中国”实在是烦死了,我很想回答说“南极”或者“火星”,可是又怕他们好奇心大爆发接着追问下去。
这次我们恶作剧似地决定保持沉默。一个想拉我们去他家开的店里购物的小孩锲而不舍地不停追问,我们笑嘻嘻地“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他气坏了,为了赌这口气,他一直尾随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几乎是每隔两秒钟问一次:“日本人?”“韩国人?”“马来西亚人?”我们也就是不松口。最后他坚持不下去,自己下决定说“我知道了,你们是韩国人。”然后转身去追另一个日本游客。
我们刚刚在台阶上坐下来,另一个小孩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你们是日本人吗?”
我叹一口气,终于投降了:“中国人。”
“真的?可是你长的像日本人。”他怀疑地看着我。
“你也长的像巴基斯坦人啊。”我故意逗他。
“怎么可能?我才不像巴基斯坦人。”他有点不高兴。
“那我也不像日本人。”
“他是你的朋友还是丈夫?”他指指一旁的铭基同学。
“丈夫。”
“你丈夫很帅。”
瞧这小嘴甜的。铭基同学眉开眼笑,赶紧说“谢谢”,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夸过他了。
“你也很帅啊。”这小孩长得一副聪明相,笑起来眼睛弯弯。额头上有个月牙形的疤痕。
“我不帅。。。对了。圣诞快乐!”
“中国人不过圣诞节呢。”
“是吗?我们也不过。。。但是其实圣诞节到底是什么啊?”
“是耶稣的生日啊。你知道耶稣吗?”
“噢。我听说过。”
“你们的神哪一天过生日?”
“他是神啊。神怎么会有生日?”他笑了,像是在笑我的问题太愚蠢。紧接着,他说:
“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所有人的神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有的时候跑去伊斯兰教的寺庙祈祷。那些穆斯林看我觉得很奇怪,印度教的小孩怎么跑来这里?但是我觉得神是所有人共有的。肤色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可是神是一样的。”他说的很认真。
“你是个聪明的小孩。”我几乎有点对他刮目相看。这其实已经有点接近高级的印度教哲学了。
“我不聪明。。。如果我聪明的话,那是因为我上了学。”
“你上了几年学?”
“四年。我今年十二岁了。”他骄傲地说。其实他看起来只有八岁。
“难怪你英文这么好。”
“英文最容易学了。。。可是科学课很难。”
“是吗?我觉得英文也很难呢。”
“对了,你愿意去我叔叔的店里看看吗?我不上学的时候就在那里工作。那里有很多你们游客喜欢的纪念品。”
我摇摇头。心里觉得有点遗憾。本来是多有趣的聊天啊。。。
“请你去看看嘛。我们不骗游客的。你知道吗?因为我们相信karma。”
我不知道“karma”是什么意思,转过头去问铭基。对印度教颇有了解的铭基同学说:“就是我们说的‘业’啊。”
“有些外国人不相信karma,所以他们什么都觉得贵,有些外国人很贵很贵的东西也买,因为他也相信karma。”小孩自信地说。
我十分佩服地看着他。这简直就是强盗逻辑嘛。合着我们就该被你们宰啊?
我摇摇头。
“对了,你有中国钱吗?我就是想看看。”他转移话题。
我的钱包里刚好有些人民币,就拿出一张一块钱给他。他接过去仔细端详。
“送给你。”
“我不要。我不能接受别人的东西。”
“就当留个纪念。”
“不行。”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在我们旁边已经站了一会儿的游方僧,手里拿着个小笛子之类的东西“呜”地就在铭基耳边大声吹起来,我们都惊得差点跳起来。
不远处几个年轻的僧人笑着说:“他是想问你要钱。”
还没等我们反应,那个游方僧忽然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条蛇,递到我们眼前。
那条蛇在我鼻子前方扭动着身子,我的汗毛都吓得一根根竖了起来,赶紧拉着铭基连滚带爬地撤退。
刚刚离开台阶,那个小孩又跟了上来,悄悄对我说:
“你有美元吗?”
我摇头。
“我只是想看看。”
“真的没有啊。对不起。”我继续往前走。
他又跟过来:
“那,你有手表吗?其实我只缺一块手表。”
下午的时候,为了找到早晨在船上看见的一座美丽寺庙,我们又去了恒河边的码头。
我站在寺庙门前,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一位头缠橙色头巾,身着橙色“袈裟”的小个子僧侣热情地招呼我:
“进来呀,没关系,进来嘛。”
我好生激动。因为一般印度教的寺庙是只向本教教徒开放的,外人不得入内。
“真的可以吗?”
“没问题!进来看看嘛。里面很好看的。”他热情地说。
我正准备脱了鞋子进去(印度教寺庙全都要求脱鞋进入),忽然看见寺庙里面的地上全是黑乎乎的水,有个老人正在用大扫把“唰啦唰啦”地清扫。我身边走过几个印度本地人,他们毫不在乎地把脚上的拖鞋一甩就直接走进脏水里,我清楚地看见其中一个人一脚踩在一陀鸟粪上。
“我,我在外面看看就好。”我笑着对那个僧侣说。实在是不想脱袜子,到时候出来还得洗脚。
“进来嘛。里面很好看的。我可以带你四处看看。”他直接伸手过来拉我。
“不了。谢谢。”我挣扎着说。
几个回合之后,我瞄准几个人正在和他说话的空档,挣脱他的手臂,逃下台阶。
“喂!喂!过来嘛!我有话跟你说。”他发现我逃走了,在台阶上面大声地喊着。
我只好硬着头皮又走回去。
他四处张望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看看四下无人,赶紧鬼鬼祟祟地塞给我:
“这是我哥哥开的瑜伽和按摩馆。你去看看嘛。可以给你优惠!”
他忽然从圣洁的僧侣变成了精明的生意人。就在那一瞬间。
我接过那张纸,朝他笑笑,转身就走。
“一定要去啊!很便宜的!给你优惠!”身后传来他锲而不舍的喊声。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美丽的寺庙。
按摩
独自在瓦拉纳西的恒河岸边逛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按原定时间回到旅店,迎面就遇上了神情狼狈的铭基同学。只见他身披一件浴袍,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刚从水里――不,是油里――捞出来。大堂里的人无不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我十分疑惑:不就是做了个印度按摩么?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哀怨?
铭基同学慌张而简短地对我说:“轮到你了。你要有心理准备。。。他们会给你全身涂满油。。。我不行了,我要马上去洗个澡。马上。”说完他就以光速冲上楼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殷勤的大堂经理把我引到楼下的按摩房间。一位身着纱丽的印度中年女子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了。她“唰”地把门帘拉上,转过身来对我发出指示:“脱。”
我迟疑地脱掉外衣。她摇摇头说:“全部。”
我扭扭怩怩地站在那里。她双手一摊,用蹩脚的英语说:“你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尽管心中有一百万个不情愿,我还是照做了。紧接着,果真如铭基同学告诉我的,这位按摩师从一个瓶子里倒出所谓的“药油”,迅速地开始为我涂抹。我觉得全身粘乎乎腻答答的,好像整个人被泡在了油里。我开始后悔了,原以为“印度按摩”是类似于中国按摩的放松筋骨的方式,眼下的处境却使我联想到祭祀仪式上那些浑身油汪汪的乳猪。。。
好不容易涂完了,我抖擞一下精神,心想这下总该开始认真按摩了。谁知按摩师马上拿出一块布来――开始把刚才辛辛苦苦涂上去的油又慢慢一点一点擦掉。。。
就这么一涂一擦,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我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趴在床上,万念俱灰。原来传说中的“印度古法按摩”就是这么一回事啊。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最后,按摩师让我从按摩床上爬起来,站在地上。她整个人蹲在地上帮我擦腿上的油,忽然间开口问我:“名字?”
我茫然地说:“啊?您是问我的名字么?”
她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我的肚脐:“名字?”
我大吃一惊:难道印度人的肚脐都有名字?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可能是觉得我太蠢:“我,玛雅。你,名字?”
我靠。大姐您早说嘛。没事别用手指乱戳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