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散了

 

我们一群人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一抬头,发现同事亚当站在门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

 

亚当对人群中的我和尼可拉斯说:“你们两个可不可以留一下?我有事想和你们说。”

 

三个人重新又走进会议室。

 

亚当靠在墙上看着我们,缓缓地说:“我刚刚辞职了。”

 

我和尼可拉斯在同一时间不可遏制地脱口而出:“Fxxk!”

 

尼可拉斯用手捂住脸。

 

亚当的语气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是很艰难的决定。但是这是一个生活状态上的巨大转变。。。我太太还有几个星期就要生了,我希望今后可以多放一点时间在家庭上。。。我等一下会发邮件给team的所有人,但是你们两个是和我一起工作时间最长的,我想把这个消息先告诉你们。”

 

我和尼可拉斯呆呆地站在那里。

 

半晌,尼可拉斯先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上前握一握亚当的手:“我很不舍得你走,可是看来这个决定对你和你的家庭都是更好的选择。恭喜你。”

 

我和亚当拥抱了一下,可是还是说不出话来。

 

一路神思游离地走到自己桌前坐下,我算了一算,当初的四个VP两个analyst,现在只剩下我和尼可拉斯两个人。

 

两年前,在我们部门还没有进行合并、重整和换血,还没有变成现在这个六七十个人(可能更多)的超级大team的时候,我们六个人就构成了全部的中层和基层人员。现在,苏明跳槽去了另一家投行,安东尼和阿比去了香港分部,现在又轮到亚当。

 

开着开着,花就谢了。走着走着,人就散了。

 

所有的离开和改变都令我觉得伤感。铭基同学常常教育我说,在我们生活的现代社会,一切都高速运转着,跳槽是家常便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知道他说的都对,可是我为什么就是做不到用一颗平常心去看待?

 

我总是忍不住地怀念。我的朋友老王在最近的邮件中说:“怀念是种病,可细想一下,果真往事并不如烟,这种病竟能让我觉得生活更真实。”我想,有的时候,当人们开始怀旧,不一定是因为开始变老,而是因为与眼下相比,那些往日的时光的确更美好。

 

还记得两年前,我在纽约的rotation即将告一段落,日思夜想地盼望回到伦敦。纽约是虚浮却精彩的城市,可是工作太累,内容也不是我喜欢的。连午饭都要拿到电脑前面争分夺秒地吃,对于一向把午饭当一宗祭祀仪式来办的老傅我来说简直是个噩梦。我于是决定下一个rotation全部申请伦敦的部门。我现在所在的部门在当时是最热门最抢手的,位置只有一个,申请的人却非常多,连面试都搞了三轮,隔着大西洋用电视电话把team上上下下的人都见了一遍。所以当我最终胜出的时候,心里不是不得意的,底气那个足啊,还以为自己真的是实力超群,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当我携带着这种“见谁灭谁”的锐气回到伦敦以后,一次同事们一起出去喝酒时无意间得知的真相却给了我兜头一盆冷水。

 

那时我已经和大家很熟了,说笑间就问同事安东尼:“当初决定选谁的时候,你有没有投我的票?”

 

安东尼说:“我投了。不过他没投!”他笑嘻嘻地指着尼可拉斯。

 

尼可拉斯连连摆手:“我错了我错了!不过当时我确实更喜欢另一个男生。”

 

苏明也加入进来:“我也投的你。。。但是其实我们投不投都没什么意义。。。”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问。

 

“因为最后究竟选谁并没有真的经过投票统计,完全是马克自己作的决定,而马克见你第一眼就特别喜欢你。”(马克是我们当时的老板)

 

我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

 

如此说来,我的胜出完全不是因为实力?要知道,我相貌平凡,而马克又是众人皆知的同志。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我正好莫名其妙地合了马克的眼缘。

 

我想人生中总有几个瞬间会改变你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从那一刻的打击开始,我发觉自己的心里忽然生长出了一种叫做谦卑的东西。我再也不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再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特别或是优秀,而看到别人的成功也再不会盲目地羡慕或崇拜。我开始明白,才华和实力是绝对必要的,然而一些看不见的因素也的确会在各种情况下发生作用,得到了应该自觉幸运而谦卑,得不到也应该做到心平气和。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如果要问我,决定一份工作是否有吸引力,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同事。我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同事是和我们关系最特殊的一群人,相处时间超过家人和朋友。如果你讨厌你的同事,这份工作也会变得面目狰狞。我刚进入这个部门就觉得很适应很自在,主要就是因为身边有这些可爱的家伙。现在想想,那些一起相处的日子就像弹在碗里的烟灰,当你猛然意识到景色不再人事已非的时候,它就会忽然飞起来,迷了你的眼。

 

来自马来西亚的苏明是在我之前team里唯一的女生。她和我搭档的项目最多,几乎手把手地教会我一切。别的同事向我提起她时总会笑说“你师傅”如何如何,事实上我也一直视她为偶像。苏明身上具备了这个行业所需要的一切美好素质――专业、聪明、高效,却完全没有一些ibanker的狡猾虚伪和盛气凌人。人人都佩服她,所有的高层提起她时也都赞不绝口。

 

不同于我以前见过的马来西亚人,作为槟城华侨,苏明总是习惯性地说“我们中国人”如何如何,这令我倍感亲切。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有段时间连早餐都自带叉烧包来吃,这一举动让西方同事们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连早饭也要吃肉?!”这种时候苏明总会挺身而出捍卫我。“所以我们中国人才这么聪明!哪像你们,不是吃草就是吃生肉!”她理直气壮地说。

 

冰雪聪明的苏明有一处死穴――年龄。大家只模糊地知道她接近三十,却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年纪。她生日时总会有不怕死的同事过来八卦:“怎么样苏明?三十了吧?”她也总会气鼓鼓地回应:“还没!”有一次大家兜着圈子想让她上钩:“苏明,你什么时候来英国的?”“大学啊。”“哦――那是哪一年啊?”“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这点小伎俩哪能糊弄过苏明呢?大家只能徒呼奈何。

 

苏明辞职的那天请我吃了午饭。当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大脑一片茫然,傻呆呆地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样不停地哀求:“师父别走!师父别扔下我!”那是我进入职场以来第一次经历同事的辞职,而且是这样亦师亦友的同事。而她只是坐在对面一直微笑。一看到苏明那样的微笑,我便知道她去意已决。临走前她认真地对我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没有人可以质疑你提供的数据,没有人可以质疑你的能力。要是有谁不服,让他来找我。”我再一次崇拜得五体投地,大姐大就是大姐大啊。

 

 

安东尼是team里最讨人喜欢的开心果,我一直觉得他加对翅膀就是天使了。安东尼个头不高,又因为一次慈善活动剃了光头,整个人从脑袋到体型都是圆滚滚的。他言语动作都幽默无敌,成天乐呵呵的,好像世上就没有能让他烦心的事。每到傍晚,他总会去超市买来一种草莓形状的软糖到处派发,知道我特别爱吃,每次分给大家之后都鬼鬼祟祟地打电话给我:“还剩下不少,快到我这来拿!”

 

有一次安东尼带我做一个项目,周末前上面忽然紧急下令让我们写一个分析报告。安东尼慢悠悠地踱到我桌前问:“你周末是不是有什么事?上次听你说你公婆大人这周末驾到伦敦?”我赶紧向他表忠心:“是啊。但是如果这个报告急着要的话我也可以周末来加班的。。。”“哦,不急不急。你好好陪他们玩吧。”“真的不急吗?”“真的没关系的。报告的事下周再说。”他若无其事地说。

 

周一上班的时候,当我看见安东尼做好的那份报告时,惊讶得差点晕倒。“你不是说不急着要吗?”我激动地抓住他质问。“骗你的。但是陪公婆是头等大事啊,他们好不容易大老远地来一趟。”他笑呵呵地说。

 

我翻看着那份长达五六十页的报告,心里又感动又内疚。这是安东尼一个人工作了整整一个周末的成果。我真的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体谅下属的上级。“你这样我太过意不去了。。。还有把报告上我的名字去掉吧,我什么贡献也没有啊。”我不好意思地说。他睁大眼睛:“不行不行。模型是你做的,报告上的数据都是从模型里来的,怎么能说你没有贡献呢?。。。别过意不去了,这样吧,下次我岳父母来玩,就轮到你帮我搞定这些了?”我当即站起来和他一击掌:“一言为定。”

 

可是,还没等到我履行这个承诺,安东尼就已经离开我们去了香港。他写给我们的告别邮件一如既往地发扬了他独特的搞笑风格:“亲爱的同事们,虽然有无数模特经纪公司热情地挽留我,邀请我加盟,我还是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往东走。。。”我回复他:“亲爱的安东尼,我一定会想念你的草莓软糖,虽然你的离开意味着我减肥有望了。。。”

 

到达香港不久,安东尼兴高采烈地发来邮件:“啊哈,这里的超市也有那种软糖,所以我并没有失去什么!虽然我还在寻找那种草莓形状的。。。”他说:“一开始这几周我非常忙――你可以想象得到,我还在努力解决一些非常重要的后勤事务,比如说,找到这一层离我最近的厕所――没错,这确实花了我这么长的时间。目前我还在继续寻找离我最近的自动贩卖机。。。”

 

前段时间我们楼层的水管坏了,所有的厕所里都没水。安东尼对这个消息特别感兴趣。“那么”,他幸灾乐祸地发邮件给我们:“我猜你们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和别人握手了吧?”

 

。。。。。。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苏明、安东尼、阿比、亚当,这帮没义气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没带走一片云彩,只是这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This entry was posted in Uncategorized. Bookmark the perma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