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雁丘处

 

这一天巴黎出奇的阳光灿烂,气温骤然升高。

我手里拿着外套,在拉雪兹公墓的绿荫小径间汗流浃背地走着,不时回过头来问铭基同学:“到了么?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就在附近。”铭基同学研究着地图,头也不抬地说。

走过肖邦,走过比才,走过巴尔扎克,走过莫里哀,我们终于看见了他。

他从来都是我的榜样,让我觉得自己也可以像他一样机智、骄傲、坚强、懦弱、才情纵横、一文不名、醉醺醺、穿华丽的盛装,而这一切都可以共存。在广阔深远的文学殿堂中,他绝不是最聪明最有才华最富想像力的作家,但他至情至性,是活得最真实的一个。他周身弥漫着一种独特而强烈的人格魅力,令人不知不觉就被他吸引。他给我的感觉很像阮籍、嵇康一类的才子狂人,才华横溢,特立独行,放浪形骸,恣意猖狂。

他是奥斯卡•王尔德。

我拜访过许许多多的名人墓地,印象最深的是安徽的李白墓和罗马的济慈墓,可那些都还不超过想象的范围。然而眼前的这一座王尔德墓,我该如何形容它?

事后我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老爸:“你知道吗?那座墓碑上。。。密密麻麻,全是女性的唇印!”

电话那头的老爸显然惊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说:“可是。。。可是王尔德是同性恋啊。”

“那又如何,我们还是爱他。”

王尔德的确是个同性爱者,他的命运悲剧也正源于这一点,19世纪末的英国社会在性爱方面的不宽容和不理解最终毁灭了这个天才。但他的同性爱行为在他的全部生命中只是冰山一角。

王尔德一生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戏剧、诗作和小说,我最喜欢最难忘的却还是他的童话。有几个人没有读过他的《快乐王子》呢?别人的童话故事都纯净梦幻,他的作品却充满辛酸的温情,伴随着美丽和善良的却是心的破碎和死亡。舍弃灵魂追求至爱的渔夫,为小公主心碎而死的矮人,用鲜血为爱人染红玫瑰的夜莺。。。他们都错了吗?他们作出的都是无畏的牺牲吗?与“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相比,我觉得王尔德作品中呈现的那些牺牲和放弃,那些人世的哀愁显得更加真实,而这哀愁之中始终贯穿的纯真的信仰也更加令人动容。那是对爱的信仰。王尔德的童话,显然不只写给孩子。

有人说王尔德作为一个胸佩铃兰花的唯美主义者,并不具有深刻博大的思想。我觉得这话没错,可是在他的故事中我看到了与伟大的思想一样熠熠生辉的东西,那就是爱。王尔德将人性的至美归于至爱,他的每一篇童话几乎都有一个这样的形象。

《自私的巨人》是我最喜欢的一篇童话。故事中的巨人一开始非常自私,不愿意让孩子们去他美丽的花园中玩,还筑起了一堵围墙。但是,自私的巨人没想到,春天再也不到他的花园中来了,花儿也不再开放。后来,孩子们把春天重新带回了巨人的花园中。这时巨人终于明白了,于是他砍倒围墙,每天都在花园中和孩子们一起玩耍。“许多年以后,巨人也很老了。他不能够再跟小孩们一块玩,因此他便坐在一把大的扶手椅上看小孩们玩各种游戏,同时也欣赏他自己的花园。他说:‘我有许多美丽的花,可是孩子们却是最美丽的花。’”

故事的结尾令我终生难忘。巨人最喜欢其中一个小男孩,因为当他把这个因为个子矮小而爬不上树的孩子抱到树枝上去时,孩子吻了他一下。可是此后这个小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巨人十分想念他。许多年过去后,有一天小男孩重新出现在巨人的花园中。

“巨人激动地跑下楼,出门朝花园奔去。他急匆匆地跑过草地,奔向孩子。来到孩子面前,他脸红脖子粗地愤愤说道,‘谁敢把你弄成这样?’只见孩子的一双小手掌心上留有两个钉痕,他的一双小脚上也有两个钉痕。

‘谁敢把你弄成这样?’巨人吼道,‘告诉我,我去取我的长剑把他杀死!’

‘不要!’孩子回答说,‘这些都是爱的烙印啊。’

‘你是谁?’巨人说着,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敬畏之情。他一下子跪在小男孩的面前。

小男孩面带笑容地看着巨人说道:‘你让我在你的花园中玩过一次。今天我要带你去我的花园,那就是天堂。’

那天下午孩子们跑进花园的时候,他们看见巨人躺在那棵树下,已经死了,满身都盖着白花。”

当年的我读到这里时,竟因着那突如其来的神圣感而激动得毛发直竖。《自私的巨人》实在是一个奇妙的故事。掌心和双脚都有钉痕,这样的形象除了耶稣之外还能有别人么?可是这个故事是这样的纯净而富有诗意,并不因为其中的宗教形象而成为一个宗教故事。即使是今天再看,我仍然被贯穿其中的那种微妙的哲学深深打动。巨人与孩子,耶稣与世人,巨人与耶稣,联系起他们的是人世间那两个永恒的话题――孤独与爱。爱,是付出,是牺牲,是宽恕,也是分享。

此刻我就站在这位文学大师的墓前。这是一座白色方形大理石雕塑,上面有一座横卧的裸男雕像,好似正在曲膝飞翔。据说这是按照王尔德在诗集《斯芬克斯》中的意象而雕刻成的狮身人面像。墓碑基座上除了“奥斯卡•王尔德”这个名字,再无任何修饰语句。

墓碑上除了深红粉红的各色唇印之外,还有世界各地崇拜者的签名和涂鸦,乍一看简直像是狂欢party,完全没有肃穆的氛围。王尔德一生叛逆,他的粉丝们也同样潇洒不羁。王尔德地下有知,当大笑相和吧。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一向语出惊人的王尔德说过这么一句名言:好美国人死了上巴黎,坏美国人死了就留在美国。此时此刻,站在他巴黎的墓地前,想起这句话,我忍不住地微笑。

王尔德以他急智妙答的天纵口才闻名于世,不但能说而且敢说。作为唯美主义大师,他发表过许多令世人瞠目结舌的言论,比如“为艺术而艺术”,“我的生活也将是一部艺术作品”,“爱自己是终生浪漫的开始”,“美高于一切”。。。 他相信艺术比现实更能忠实地反映特性和现象的精神及本质。当有人问他唯美主义是否可称为哲学的时候,王尔德毫不犹豫地回答:“它当然是哲学,它研究在艺术中可以发现些什么,它寻求生活的秘密。凡是在艺术中代表着永恒真理的东西,都是伟大的基础的真理的表现,所以唯美主义可以视为是对艺术中的真理的研究。”这是真真正正的锦心绣口。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说王尔德对社会对艺术有许多过激的思想和言论,可是我想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的心灵是类似的,比如我真的认同他的绝大部分观点,包括那句引起很大争议的艺术见解:“书没有道德的和不道德的,只有写得好的和写得不好的。。。如果这本书能够创造出美感,达到人类能力所及的最高境界,就是一本好书。”这句话概括了我对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和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的看法。在我自己的道德观已然成型的前提下,和道德正确相比,我更想看到真正写得好的书。

王尔德在事业的巅峰期,因为不容于世的同性爱倾向而遭遇两年的牢狱之苦,并从此被斥为“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声名狼藉,众叛亲离。他出狱后前往法国,不久就因病于巴黎的一间小旅馆去世,享年46岁。

在王尔德墓前驻足的时间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曾经两度拜访的济慈墓地。他们两人都是英国作家,同样苍白清瘦,才情卓绝。事实上,王尔德十分崇拜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称他为“一个纯粹而又宁静的艺术家”,济慈是唯美主义者和拉斐尔前派的先驱。济慈和王尔德都是在国外病逝,一个葬在罗马,一个葬在巴黎。更令人感动的是,他们都有一个不离不弃的挚友。济慈的好友舍温一路陪伴济慈从伦敦来到罗马,送汤送药,陪侍在侧。济慈最终死在他的怀里。甚至舍温死前仍不忘要求将他的遗体葬在那片异国的墓园,葬在济慈的身畔。而王尔德的终生挚友罗斯是他的第一个同性恋人,即使王尔德后来爱上别人,罗斯对他的友谊却始终没有改变。在王尔德被判有罪被送监狱的时候,在愤怒的人群中间只有罗斯一个人默默地举起帽子向王尔德致敬;当王尔德被宣布破产还债的时候,罗斯出面买下了他作品的版权并转赠给他的孩子,使其不至于在有生之年穷得一文不名;王尔德出狱后,又是罗斯前来迎接他,并陪伴他前往法国。王尔德最终死在罗斯的怀里。罗斯的骨灰也最终被安葬在王尔德墓内。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墓园是这样荒凉和寂寞的地方,可是如果没有墓园里的这些长眠者,荒凉寂寞的,将是外面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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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雪兹公墓

    

   

巴尔扎克墓

   

满布唇印的王尔德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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