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

 

 

Yet met we shall, and part, and meet again,

Where dead men meet, on lips of living men.

 

杨宪益先生终究还是仙去了。在上班时间听到这个消息,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耳边竟隐隐有钟声响起。我猜那是先生笔墨的绝响。世间本就稀少,将来恐怕也难再有了。

 

在什刹海两次遇见杨宪益先生,是我将毕生珍藏的回忆。尽管他并不认识我,我却已认识他很久了。日文里说“一期一会”,卑微如我竟奢侈地拥有“两会”之多,这实在是生命中的奇缘。每次想起先生,我的思绪便会飘回那个冬日的黄昏。暮色深深的胡同变身为历史舞台的一角,前面走着的是文学史上一袭微茫的身影。他走过牛津的春雨,熬尽故国的冬夜,最终落脚于北京胡同里某个不起眼的院落。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先生的一生荡气回肠有如传奇电影,灿烂和苍凉都非笔墨所能形容,可是他的身上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唏嘘和悲情。我跟在他的身后,看得见他手指间烟头的明灭和脸上温和的笑容,只是笑容背后那股静静的写实般的孤寂,静到让人心痛。我一直记得曾经看到过的一篇采访。记者问先生,夫人去世之后的生活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先生说:就是感觉到头了,该告终了。记者又问:那如果夫人还在身边,你可能不这么想?先生回答说:那也许再活一百岁。。。

 

或许死亡正是先生一直所希望的吧?他自己也在悼念亡妻的诗中写道“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如今两人终于可以携手同赴下一个一百年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也许是因为先生的离去代表着一个世代的喑然飘散。文心自此凋败,斯文渐行渐远。

 

重贴几年前在纽约写的旧文章,聊致吊慰之情。旧文的结尾引苏轼诗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再次看到还是不胜唏嘘。而今天色苍茫,鸿雁已去,只剩下平庸鄙陋的我们,守着那雪上的爪印,度过一个又一个下雪的和不下雪的冬季。

 

 

 

 

 

鸿飞哪复计东西

 

周末的时候乘地铁,于车厢颠簸间撞到身边的中年女子。我连声道歉,她微笑摇头。我的目光迎上她的,凛然一惊--眼前这女子,高鼻深目,轮廓却比西人柔和得多,一眼便知是东西混血--吃惊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我曾经见过这张脸。

 

在哪里见过呢?随着列车轰隆之声,我搜肠刮肚地想,不时愣愣看她一眼。

 

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彷佛电光石火,周围的一切瞬间安静下来。怎么这样巧?我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差一点就要拉住她的手问:你父亲身体可好?

 

 

她不认识我。我却见过她两次。两次都在北京什刹海的银锭桥附近。她混血的样貌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我留意到她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与她并肩行走的老人--她的父亲杨宪益先生。

 

杨老先生是我的偶像,大名鼎鼎的翻译家。第一次看他的译作,是凡尔纳的《地心游记》。我非常喜欢凡尔纳,读过他的每一本小说。《地心游记》的译本有好几种,这些年来,我看过杨宪益的,陈伟的,鲁迅的,印象最深的还是杨老的译本。我不懂法文,没法和原著比较,可是杨老的笔触凝练而不失雅致,令我似乎亲见地底的海洋,亲身感受到主人公在那里迷路时所产生的巨大孤独感。

 

长大些,读到了《荷马史诗》的《奥德修记》以及萧伯纳的戏剧集,一看封面,还是小小的谦虚的四个字“杨宪益译”。

 

王小波曾经说:在中国,最好的作者都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我深以为是。读过王道乾译的《情人》,季羡林译的《悲惨世界》,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那种震撼感真令人连笔都不敢再拿。和许多所谓的著名作家比起来,他们的译笔才是真正的大家之作,生花之笔。对于中国这一批优秀的翻译家,我从心底里致以最高的敬意。

 

新闻报道之类的翻译只注重于信息传递的功能,经史子集古今小说的翻译所追求的是更深层次的交流。那才是两种文化的真正沟通技巧和传意艺术,牵涉了学和术,情与理。若非学问精深断然不敢轻易执笔。杨老的特殊贡献还在于,他不仅将外国文学翻译成中文,还把中国的优秀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希腊文,法文,意大利文等等介绍到海外。读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一位醉心中国文学的意大利女生,她最爱的小说是《儒林外史》。一问她看的译著--杨宪益的手笔。

 

就连到了美国,一次与一位法国同事闲聊起来,她说,我看过你们中国最好的小说--《红楼梦》。谁翻译的?“Yang Hsien Yi”,她清楚地吐出这几个字。

 

 

正因为对杨老的崇拜,我早就从报章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也知道他的家就在银锭桥旁。也正因如此,才能第一眼看到他就马上认出来。老先生温文尔雅,手不离烟,目光纯净平和,心中似乎一派澄清。

 

如果不是听说过他的爱情故事,我也不会知道陪伴在他身边的混血女子便是他的女儿。

 

杨老在牛津读书,主攻希腊拉丁文学。彼时结识同窗英国女子戴乃迭(Gladys),从此谱下一生恋曲。戴乃迭的父亲是位传教士,她本人在中国出生,长到六岁才回英国,是牛津历史上第一个中文专业的学生。四十年代他们一起回国,教过一阵子书,后来去了梁实秋主持的翻译馆,两个人一起合作,翻译了大量文学作品。常常是杨老拿着书口译,戴乃迭用打字机飞快地打出来,然后再润色修改。

 

可是现实并不总如“红袖添香夜读书”般美好。文化大革命时,可想而知他们历尽了艰辛。一起蹲了四年监狱,儿子在文革中精神失常最终自杀,戴乃迭受到打击一病不起。杨老悉心照顾她,直到她去世。在一起的六十多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相濡以沫直到最后。

 

在什刹海遇见他们父女,在我当时的人生中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那时我已然忘却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记得老先生穿黑色布鞋,步履稳健,依稀能想见他当年一袭长衫的潇洒清雅。我跟着他们绕着河岸走了一个圈,最后回到那扇老式木门前。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也可能其实什么也没说。

 

第二次遇见他们时,已经是另一个冬天。他和女儿似乎送客人出门,几人一起散步一段。我又身不由己地跟着他们走。看起来那几个客人像是来采访他的媒体记者。这次我听到一些谈话内容,好像是说他女儿并不长住国内。还听到老先生淡然的语调,说翻译只是职业,没什么重要,书都送人了。喜欢的是历史,可是没做出什么成绩。不过也无所谓了。

 

那个时刻我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带给我那样大的亲切感。他平静的目光语调,都像极了一个人--我的爷爷。

 

算起来我爷爷比杨老还大十岁,一生也是历尽磨难。可是风雨过后却是心平如镜,不起涟漪。他很少说话,无大喜也无大悲,似乎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事是值得狂喜或嗔怒的。也许对他来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因为他已经历过一切。

 

爷爷活了整整一百岁,看到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变迁。他看到,笑一笑,走了。仍然无语。

 

 

杨老喜欢说:没有什么可留下的,也不要留下什么。就这样吧。而“没有什么”也是我爷爷的口头禅。其实他们留下的,是无数后辈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然而在他们自己的心里,一切都如燕过无痕。不是真的不记得,而是看开了,看淡了。活在当下,而不是回忆里。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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