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

去摩洛哥之前,我对这个国家几乎一无所知,除了撒哈拉。

撒哈拉。

你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位作家的书看得多了,竟会不知不觉地对他笔下描绘的那片土地产生某种近似于乡愁的奇异情感?

对我来说,那片土地便是三毛的撒哈拉。

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还看不看三毛。如今资讯发达,互联网上应有尽有,而且走出国门也不那么困难了。然而对当时年少的我来说,三毛的确为我打开了第一扇窗,让我看到外面的广博天地,令我惊叹“竟然有人是这样生活的”。更重要的是,三毛不仅仅是一个作家,她更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即使笔下有虚构成分,然而那些故事的背景是真实的。她确曾周游列国,她确曾目睹战火,她确曾扎根沙漠。。。这一切都给了年少的我极大的勇气和鼓励――同样是女生,同样是中国人,同样有一颗自由的心,也许有朝一日我也可以像她那样,拒绝被安排的人生,过得又孤独又坚强。在江南小城的杏花春雨中,我暗自思量,总有一天我也要走出去,好好看看那片让三毛成为三毛的撒哈拉沙漠,也看看这个曾经带给她无限美丽和感动、泪水和忧伤的世界。

过了几年,又读了一些书以后,三毛的影子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淡去,我变成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每当别人问我“看过三毛的书吗?觉得怎么样?”的时候,我会故作深沉地说:“她呀,文字倒是挺有灵气,可惜内容不够深刻。。。而且虽说不是主流价值观,可是嬉皮也嬉皮得不彻底。。。”

现在回忆起来,我真想跳进时间隧道给当年的自己两个耳光:“我让你装B!”

要到读过更多的书,走过更多的路,看过更多的美丽与丑恶以后,我才能用更成熟的眼光去欣赏这个传奇般的女人,欣赏她文字的简单与朴素,欣赏她并不试图诠释人生,而是为故事留下余地,让读者再去创造的写作态度,更欣赏她只把写作当作游戏,当作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没有“文以载道”的压力,纯粹“游于艺”的人生哲学。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三毛是一个真正生活过并懂得生命的人。正因如此,她才能说出“做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的终极目的”,“我不求深刻,只求简单”。我更意识到,深刻并不是判断文学作品价值的唯一标准。更何况,回头再读《哑奴》、《哭泣的骆驼》、《沙巴军曹》、《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些质朴的文字中蕴藏着比同情和感伤更为丰富,也比口号和结论更为强韧的东西,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深刻?小时候看三毛,看的是异域的神奇和流浪的浪漫。如今再看,看的是文章背后的那颗心――那样的爱、真诚、勇气、正义感和同情心,那种毫不傲慢的自信和贴近大地的谦卑,那种生机勃发的俏皮和喜气洋洋的壮阔。

三毛笔下五光十色的故事那么多,这常使人忽略了她某些貌似琐碎的心情札记。听完索尔仁尼琴的演讲后她感慨于听众的麻木:“你不要喊口号吧,口号是没有用的,如果你不调整自己的生活,不改变自己的理念,不珍惜你已有的自由,不为你安身的社会担负起当有的一份使命,那么你便闭嘴好了。”“我并不是在跟你讲国家民族,我只跟你讲你自己,我们既然将自由当作比生命还要可贵的珍宝,那么请你不要姑息,不要愚昧,爱护这个宝贝,维护它,警惕自己,这样的东西,你不当心,别人便要将它毁灭了。”回到台湾教书时她为人情包袱的巨大压力所苦:“这个社会,请求你,给我一份自己选择的权利,请求你,不要为着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而处处麻烦人,不要轻视教育工作者必须的安静和努力,不要常常座谈,但求自己进修。不要因为你们视作当然的生活方式和来往,摧毁了一个真正愿意为中国青少年付出心血的灵魂。”“请支持我,为中国教育,再燃烧一次。请求你,改变对待我的方式,写信来鼓励的时候,不要强迫我回信,不要转托人情来请我吃饭,不要单个的来数说你个人的伤感要求支持,更不能要求我替你去布置房间。你丢你捡,不是你丢叫我去捡。你管你自己,如同我管理我自己吧!”

这些字句,小时候压根没兴趣细读,草草扫几眼便翻过去了事,年纪大了之后却看得心有戚戚。这是三毛真性情中严肃的一面――深刻的社会责任感和容易被误解为“矫情”和“不通人情”的赤子之心。

本来是写游记的,一提到三毛,居然不知不觉地说了那么多。。。其实写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懂得的人自然懂得。这趟摩洛哥之行,在从拉巴特开往马拉喀什的火车上,遇见了一位从时装设计师改行做导游的中国男生,辗转美国、台湾、越南,历尽繁华,最后却“隐退”到这片他深深热爱的北非的土地做起了导游。言谈间他微笑着提起“撒哈拉。。。三毛。。。”的时候,窗外的大片橄榄树正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银光,我的心里百感交集――三毛去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然而在摩洛哥的一列火车上,三个萍水相逢的中国人还在谈论着她和她的作品。只有真正有价值的文字才能抵御时间的风蚀。作家做到这份上,夫复何求?三毛不只是她那个时代的偶像,她的影响力早已超越了时间和国界,不需要任何人再去堆砌赞美,锦上添花。

我去过很多沙漠,可是为着三毛的原因,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去撒哈拉。其实我何尝不明白,走马观花的沙漠之旅压根没多大意思,无非就是骑骑骆驼爬爬沙丘住住帐篷,和几个月前的约旦之行大同小异。要想真正领略沙漠的美与残酷,非得像三毛那样在沙漠里安身立命不可。此趟行程,不过是我的圆梦之旅罢了。

话虽如此,每次置身沙漠还是感觉神奇得不可思议。古人称沙漠为“瀚海”,骑在骆驼上的小小的我也真的变成“沧海一粟”。说是我看沙漠,其实是沙漠看我还差不多。撒哈拉像是一个在原罪之前就已存在的寂静天堂,杜绝了时间的恶习,避开了人类的陋俗。牵骆驼的小孩沉默地领着我们,翻过一个又一个高大的沙丘。沙漠居民的体内似乎有天生的指南针,而无用的我不到十分钟已经彻底丧失了方向感,举头四顾只见黄沙遍野,根本辨识不出来路与前途。四周静得只能听到骆驼的呼吸声,头脑也一片澄明。我专注地盯着天上一千种形状的云彩和渐渐西沉的太阳,心里不由得有点感慨――自从进了这个万恶的行当,亲眼看到日出日落变成了一种奢侈,只有在旅行时才有机会看看云彩的变幻,看着天一点一点暗下来。可是当然,也正是多亏了这个万恶的行当,我才有能力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看到我喜欢的作家曾经生活过的土地。我实在是非常非常幸运的。

由于是淡季,到达宿营点后才发现,诺大的帐篷里只有我们和另一对新婚的日本夫妇。大概因为是蜜月旅行,日本夫妇兴奋得不得了,直接躺倒在沙丘上唱起了儿歌。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他们才依依不舍地钻进了帐篷。桌上已经点起了蜡烛,晚饭又是第一百零一次的羊肉丸子炖鸡蛋(鸡蛋是铭基同学的骆驼大老远背来的),味道却是意料之外的好。招待我们的柏柏尔人分别称呼两对夫妇为“中国”和“日本”:“中国,来喝茶!”,“日本,觉得沙漠怎么样?”听到这样的称呼,我和铭基同学赶紧正襟危坐,感觉像是在参加外交会议。大概是生活比较枯燥无聊,柏柏尔人似乎非常渴望与人交谈。他的英语并不很好,恐怕都是从游客处偷师,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但却能用最简单的单词准确表达意思,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人。得知我们只在沙漠住一晚,他十分不屑,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声音:“It’s nothing!”搞得我们十分羞愧,只好扯开话题问他是哪里人,他却忽然正色道:

“我不属于任何国家。”

烛光下他黝黑的面容显得神秘而高傲,深邃的眼睛犹如两汪望不见底的深潭:

“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我是沙漠的人。”

我和铭基都为他骤然散发的强大气场所震撼,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好一会儿,我才回到现实世界,改问我比较关心的庸俗问题:“那个。。。请问这里有厕所吗?”

他忽然大笑起来:“没有”。又指一指帐篷外面,笑得十分讽刺。他的身上像是披着蔑视一切的厚厚盔甲,世间的任何诱惑都无法刺破。在这个沙漠人面前,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白痴。

我和铭基一起走到帐篷外。好一片广阔天地,可是四周无遮无拦,我只好躲在铭基同学身后就地解决。夜色中的沙漠更加奇异静谧,可是也冷得出奇。与伦敦的刺骨寒风不同,这里连一丝风都没有,那种寒气似乎是从大地上慢慢涌出,不动声色地将你卷入一个冰冷的黑洞。我们并肩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月光下如女人胴体般的沙丘。铭基同学突然用低沉的嗓音说:

“我不属于任何国家。。。”

他高傲地看着我。我们俩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铭基感叹道:“太酷了。。。简直是电影里的台词!”

站在星空与沙漠之间,我忽然意识到,柏柏尔人说的是真心话。面对如此壮阔的风景,你真的会感觉到,人不仅仅活在当代,而是活在时间里。人不单单活在某片土地上,而是活在宇宙中。

夜间的沙漠没有什么娱乐项目,连洗脸漱口都不可能,只得早早上床睡觉。夜宿沙漠实在不能算是舒服的体验,除了床褥的简陋,最大的挑战便是寒冷。我们先把羽绒服盖在身上,再一口气盖了四条厚毛毯。毛毯重得像是大砖头压在胸口,连气都喘不上来。我一边哆哆嗦嗦地躺下,一边问铭基同学:“你觉得咱们是不是有点自虐倾向?到哪里都不肯舒舒服服地玩,非得吃点苦才开心。。。”铭基认真想了想:“还真是!”

然而“抗压”能力极强的他几乎是在瞬间就进入了梦乡。一帘之隔的日本夫妇似乎也睡着了。我却被四床毛毯的重量压得睡不着觉,连翻个身都困难重重。外面传来柏柏尔人哀伤的鼓声,我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黑暗。我一向特别怕鬼,此刻却希望能看到三毛的魂灵。如果说她的魂灵有可能在某个地方出现的话,我相信这个地方一定是撒哈拉。“我来了。来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我对着黑暗无声地说。身边的铭基正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看他一眼,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吗?从我在西藏遇见这个家伙,直到一年后决定结婚,这期间我其实心里一直有点忐忑,担心我们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担心这短短的一年是否足够让我们完全了解彼此。。。后来,是你书中的一句话让我坚定了自己的心。你说:时光不是这样算的。。。。”

“我还记得你写过――看到公园的园丁,在冬天那么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树上锯树。你对荷西说:‘他们好可怜,这么冷,还要待在树上。’荷西却对你说:‘我觉得那些被关在方盒子里办公,对着数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怜的。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要做那树上的人,不做那银行上班的人。’小时候的我还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那树上的人,”我苦笑一声,摇摇头,“嘿,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关进了方盒子。。。”

然而三毛的魂灵最终还是没有出现,我甚至都没有梦见她。第二天清晨,我被帐篷外面一连串像念经一样的声音吵醒――

“中国,起床了。日本,起床了。中国。。。日本。。。”

是柏柏尔人!我揉揉眼睛,哗一下坐起来。日本夫妇的帐篷已经传来说话声。我伸手去打旁边仍然睡得像猪一样的铭基同学:“快点起来,出去看日出了!日本人已经起来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是朝霞已经映红了一小片天。我一边拖着铭基同学给我“放哨”,一边四处寻找合适的地方进行排泄工作。。。日本夫妇果然起得早,我在不远处的沙地上发现了他们留下的“证据”。四头骆驼已经整装待发,它们将带领我们回到前一天出发的地方。

我裹紧羽绒服,骑在骆驼背上,瑟瑟发抖地看着太阳慢慢升起。冬天清晨日出时,连空气都充满耐心。日出犹如一项古老的仪式,虽然永远一丝不苟,也从来没有什么新花样,可是每一次都令人屏住呼吸,看得移不开眼睛。日出也是人类最大的幻觉。明明是地球转动造成的假象,我们却一厢情愿地装傻充楞,还赋予它种种美妙的形容词和意义。然而沙漠中的日出还是与城市中不同,它并不让人生出“今天又是新的一天”的感受,也并不带来任何新的希望与变化。这片土地是如此孤独,千百年来它一直在被人遗忘的地方自成一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似乎永远不会死去,他们不过是在时间中漫游,从一个生命活到另一个生命。

每次来到沙漠,住在我心里的那个“虚无主义者”就会苏醒过来。他时时提醒我,人生根本就没有意义。所有的今天都会变成古代,所有的文明都会走向消亡。霍金不是也在《时间简史》里说么――时间是宇宙的一种属性,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既然时间没有意义,人的存在也不过就是宇宙中微茫的影子。。。然而我又注定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因为头脑里加缪的声音更加响亮:如果人生是没有意义的,那就更值得去经历它。对待荒谬,应该反抗,而不是消极逃避。只有反抗才造就人的存在,所以我情愿在这没有希望的世界里,满怀希望地活下去。

沙丘上骆驼的影子越来越清晰,走在前面的日本夫妇又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日本儿歌。我的手脚在阳光下慢慢“解冻”,目的地也眼看就要到了。前面出现了一大群正在休憩的骆驼,它们看到同类,立刻兴奋地嘶叫起来。身后传来铭基同学苦恼的声音:“你说等会儿要不要单独给他小费呢?给多少?还是最后连骆驼和住宿的钱一起算就好了?”瞬间将我从虚无飘渺的哲学命题带回现实世界。他说的是那个一直替我们牵骆驼的当地小孩,沉默寡言,十分淳朴。小费这件事永远令我们头疼――该不该给,什么时候给,给多少。。。去过那么多国家,每个地方的标准都不一样。铭基同学见我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自己紧张地一直盯着日本人看。他说:“知己知彼,我们可不能丢中国人的脸!”最后我们给了,日本人倒是没给。

告别骆驼,换了陆地的“坐骑”,我们一路驶出撒哈拉。笔直的道路两旁,每隔一小段便有当地的沙漠小孩出现,他们高举着一只只雪白皮毛的小动物,试图吸引我们的注意。司机说:“想拍照吗?给他们一点钱就可以拍照。”

“拍照倒不用。。。但是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呀?”我好奇地问。

“那是狐狸。沙漠中的狐狸。”

沙漠之狐!我噌一下趴到玻璃窗上,死死盯着它们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狐狸,长得有点像袋鼠又有点像猫,两只大耳朵跟脸不成比例,简直像是从别的星球来的物种。。。

我的心脏好像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揪了一把――沙漠、狐狸、别的星球。。。

天哪!我竟然差一点忘了,这里――撒哈拉――正是小王子在地球上出现,最后又消失的地方啊!

“沙漠是美的。。。然而使沙漠更加美丽的,就是在某个角落里,藏着一口井。。。”

“有一天,你们若去非洲沙漠旅行,请仔细认一认这个景色,免得当面错过了。你们若有机会经过那里,我请求你们,不要匆匆离去,在这颗星下守候片刻。倘若有个孩子走到你们跟前,倘若他在笑,有一头金发,不回答人家提出的问题,你们就可猜到他是谁了。那时,劳驾你们!不要让我老是这么忧伤,赶快写信告诉我:他回来了。。。”

我该如何回信给他?“亲爱的圣埃克苏佩里,我从童年时代就认识你了。我刚刚从撒哈拉回来。可是,我认不出那颗星,也没有见到小王子。但是我见到了狐狸。。。不,我不确定它是不是小王子的狐狸。。。是的,我终于变成了一个乏味的大人,一个把自己看得象猴面包树那样大得了不起的大人。。。”

我叹了一口气,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苍茫的沙漠。

当时明月在,曾朝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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