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美食家

忘了为什么会买那本《孤独美食家》——毕竟我又不是村上龙的粉丝,想来很可能是在某个饥肠辘辘的深夜一看到书名便鬼使神差地下了单。村上龙的书我以前只读过《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不太喜欢也不太记得,只对充斥其中的自恋、重口味和空虚感印象深刻,而且读的时候不知为何特别口渴,几乎是一边咕嘟咕嘟大口喝水一边读完的。

本以为会看到一本如《深夜食堂》般温暖动人的美食书,可是没翻几页便意识到重口味作者笔下的美食也服务于重口味的世界。开篇就是性话题,之后又是无数的老情人、妓女、有着古怪性癖好的男人、SM酒吧的妈妈桑。。。可一旦适应了这些百无禁忌的话题,你又不得不佩服村上龙对于味觉的精准描述和几近无法无天的联想力:鳖肉原始的动物味道像是融合了狩猎民族和农耕民族血液的女人腋下的味道,酥炸带骨牛小排粗糙外皮下热腾腾的血肉让人想起百老汇少女粗硬冰冷的肌肤和令人欲仙欲死的牙龈和舌头,松露是一种近似恐惧的失落感,羊脑咖喱象征着富有刺激的徒劳,高丽菜叶包鹅肝酱宛如超级美女的可怕诱惑,热腾腾的西红柿鲤鱼汤让人忘记了朋友、亲人、情人的苦恼。。。

几个月前我在香港吃了一顿相当昂贵的日本蟹宴,冰凉美味的蟹肉一口口滑入喉咙,唤起的却是轮番交替的满足与空虚。明明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却像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满足。对此我一直心存疑惑,直到读完《孤独美食家》中的《石蟹》一篇,我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受——那是一种“奢侈的失落感”,是人们在享受了美妙无比的高潮(无论是食物、性爱还是其它)之后往往难以逃避的失落和空虚。而这也恐怕正是书名中“孤独”二字的注解。我们注定总被欲望(食欲、物欲、情欲。。。)所驱使,与他人和世界建立起种种联系,却也注定在欲望得到满足之后陷入黑洞般的空虚。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刺激而又徒劳。说到底,人注定是孤独的。

奇怪的是,看这本书时也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口渴。我仍然无法承认自己真的喜欢村上龙,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文字与我的身体之间似乎总存在着某种古怪的化学反应。他让我正视身体和欲望的单纯性,而这种单纯是与生命的某种本真一致的,毋需尴尬,也不必加以掩饰。

这本书还刺激了我本人的记忆,让我忍不住也翻出了几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与食物有关的故事。

 

一 Croque-monsieur

第一次见到Caroline,是在搬进研究生宿舍的第一个晚上。她斜斜倚靠在门前走廊的墙上抽烟,烟头那点火光愈发衬得她眼似秋水。一头Meg Ryan式的短卷发是东方人怎么也模仿不来的凌乱美,烘托出一张小而苍白的面孔,浓重的黑眼圈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怎么看都是个典型的西方文艺女青年,尤其是脸上那点挥之不去的厌倦——好像对世上的一切都感到厌倦。

“Hi,我想我们是舍友。”对视片刻,我先打破了沉默。

“Hi.”她的表情却还是冷冷的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想多做交谈。

我有点尴尬,只好转身回房。却仍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脑海里蓦然浮现一本书的书名——《她比烟花寂寞》。

尽管第一印象欠佳,后来的相处却证明Caroline并不是个冷漠自我的人。这位法国文艺女青年不爱说话,没有一点世故圆滑,敏感得好似一条琴弦,可是内心有一团小小火焰只为她所在意的人而燃烧,对待朋友真诚而热心,也从来不说那些肉麻的话。当然,时间一长,我们也都发现了她的“问题”——轻微的神经质,情绪不大稳定,有时会陷入轻度的抑郁或歇斯底里。熟悉之后,当我告诉Caroline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态度冷淡得像个bitch,她惊讶得嘴都合不拢:“我有吗?怎么可能?!”于是我终于明白,彼时的她不是陷入了抑郁便是刚嗑了药在神游太虚。。。

我们渐渐成为了真正的好友。我在她那里完成了欧洲艺术电影、大麻品质、法国男人性格和法国饮食文化的启蒙,她也从我这儿认识了梁朝伟、贾樟柯、余华、老干妈和涪陵榨菜。作为一个典型的法国人,Caroline对奶酪有种深沉的依恋,每次从法国回来都会带上几大盒。而在她的影响下,我们这些舍友也开始爱上了那些臭烘烘的奶酪,每每经过厨房都忍不住从冰箱里“顺”一块当零食。那时英国禁止带肉奶制品入境,我们总是担心携带大堆奶酪入境的Caroline会被抓到,她却只是淡定地抽着烟挑一挑眉毛:“被抓?那我就当场把它们全部吃掉!”

Croque-monsieur的诞生或许正源于法国人对于奶酪的热爱。我从Caroline那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因为这是她最常做的一道“菜”——如果三明治也能被称为“菜”的话。Croque-monsieur可以被翻译成有点莫名其妙的“咬先生”,其实就是一种法式烤奶酪火腿三明治,而上面有个煎蛋或水煮荷包蛋的croque-monsieur则被称为croque-madame(“咬女士”),因为上面的鸡蛋看起来宛若老式妇女的帽子。

“你知道关于croque-monsieur最早的文字记载在哪儿吗?”Caroline轻轻吐出一个烟圈,“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第二卷。”

“哇哦!”佩服之余我又有点怀疑,“可是。。。真的有人有耐心读完第一卷吗?”

Croque-monsieur的材料和做法都很简单,但你不得不承认,法国人无论对待什么食物都有种法国式的热情,所以它很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奶酪火腿三明治。面包不能太硬,但又要能足以支撑融化的奶酪的重量,那么质量ok的普通白吐司片就可以了。奶酪则一般以Emmental 或Gruyère为佳,Emmental比较便宜,但Caroline总是坚持用Gruyère,它是一种山区奶酪,浓郁坚实,略有弹性和甜味,更重要的是它融化得又快又好——是的,三明治表层融化的奶酪是croque-monsieur最美妙的特征。

如果Caroline心情不错,她会郑重其事地用烤箱来做croque-monsieur。把涂过薄薄一层黄油的吐司在锡纸上摊开,放上磨好的奶酪丝和火腿,洒上少许胡椒粉,盖上另一片吐司。再在合上的三明治表面再铺上一层奶酪丝。放入烤箱烤十分钟左右,直到火腿的边缘变得脆脆的,而奶酪丝也开始滋滋地冒泡,融化得就像一个金色的美梦。

有时她也会不厌其烦地用平底锅来煎吐司,又把黄油、牛奶、鸡蛋和奶酪丝混合煮在一起,小火融化后浇在三明治表面,味道同样出色。无论何种做法,热乎乎的croque-monsieur尝起来总是那么香酥松软,口感浓郁而丰富,每次咬下第一口,都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金光灿烂的至福时刻。

Caroline还总是“强迫”我们这些天南海北的粗人像法国人那样用刀和叉来吃croque-monsieur,而我们当然乖乖服从——美味当前,还有什么顾忌,什么自尊!住在楼下的法国男生Tristan也喜欢来蹭吃croque-monsieur,可有时仍然忍不住炫耀法国人在美食上的优越感:“你知道吗?我吃过里面夹了松露的croque-monsieur!Holy Shit! Ho. Lee. Shiiiiiiit! The best croque ever! Top. Of. The. Croques!”

“所以嘛,王尔德怎么说来着?”我说,“好美国人死了上巴黎,坏美国人死了——”

这是个屡试不爽的笑话。在场所有人都笑成一片:“——就留在美国!”

肥?当然肥!又是奶酪又是黄油,热量高得令人充满罪恶感。尤其是当我和Caroline同游巴黎时,发现当地的餐厅喜欢在奶酪之外再浇一层bechamel sauce(奶油酱),这样的croque-monsieur奶味更加香浓,但热量也更恐怖,连Caroline这种光吃不胖的人都忍不住摇头。我们几位舍友在研究生期间都明显地胖了不少,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croque-monsieur。可是仗着宿舍里没有体重秤,大家也就假装没事发生。正如村上龙所说,吃了罪恶的东西,我们就精神百倍。快乐似乎总是隐藏在禁忌之中。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croque-monsieur于我意味着“罪恶的快乐”,而擅长制造这种快乐的Caroline在我眼中则更多了几分神秘——聪明寡言的法国女生,沉迷于文学、电影、大麻和与各种不靠谱的男人的情感纠缠,厨艺平平,却偏偏做得一手出色的croque-monsieur。。。作为好友,有时我认为自己了解她,而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一个人最多只能了解他人愿意呈现给你的那部分自我。

考试在即,一向自由散漫的舍友们终于开始如临大敌般备战,牛奶麦片和外卖披萨吃得愁眉苦脸。我想吃croque-monsieur,却又懒得开火,于是异想天开地问Caroline有没有更为简便的做法:“比如。。。微波炉?”本以为会被笑话,谁知她微微一愣,马上走进厨房为我示范起来:先把火腿用纸巾包住放进微波炉稍稍加热,可以使它脆一点;在三明治中间和表面都铺上一层奶酪丝,再用微波炉加热;还可以打个鸡蛋,放在盘子里送进微波炉加热;最后把所有东西组合在一起就大功告成了。

可是当我照做的时候,croque-monsieur总是又干又硬,完全辜负了它的名声。Caroline冷冷地抽着烟在一旁指点:“有一个小窍门:放进微波炉之前,你先在面包上淋一点点水,这样它就不会太干。。。”我依言照做,果然大有改善,虽然没有烤出来的croque-monsieur那么好吃,但也绝对可以入口。不过有时我在面包上浇了过多的水,会导致做出来的三明治像豆腐渣一般绵软不堪。我从小跟爷爷奶奶一块吃饭,倒是早就习惯了老人的绵软食物,然而周末来探望我的铭基同学每每看到此情此景却总是不忍卒视。“Disgusting!”他痛苦地摇着头,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Caroline却常常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我吃“微波炉版”croque-monsieur,脸上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一闪而逝。有一次我正对上她恍惚的眼神,“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发问。

“这个微波炉的做法。。。”

“嗯?”

“是我爸爸教给我的。。。”她勉强笑了一下,“他跟你一样懒。。。”

“啊。。。”

“我们全家都爱吃croque-monsieur。。。”她的声音轻得宛若耳语。

我知道Caroline的爸爸已经去世多年了。

微波炉版croque-monsieur成了我们之间友谊的一个新起点,它似乎有着像摇滚乐一样打通心灵的古怪魔力。在又一个吃过croque-monsieur的深夜里,我俩盘腿坐在她房间的床上闲聊。Caroline忽然毫无征兆地提起她父亲的死,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死于一场车祸,当下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她的语气中有种极力克制的坚强,执意细细讲述当天的每一个细节。说到“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那辆车已经完全撞烂了。。。无法想像车里的人又会是怎样。。。”的时候,声音低不可闻,表情看似平静,整个身体却一直在轻微地颤抖。我想到她那年只有十五岁,内心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只能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根本说不出得体的安慰话语。

真相让一个人完整,她的神秘变成了脆弱。一扇门在她十五岁时关闭,切断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而另一扇门也同时打开,通往陌生而充满不安全感的世界。她心里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从未愈合,不愿轻易示人,独自默默疗伤。而因着某种特殊的机缘,在那一刻她选择对我付出信任。在那个看似平凡无奇的深夜,我们仿佛一同潜入深深的水底,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防备,也得以窥见对方的秘密与伤痕。

重新浮出水面,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就像它从来不曾发生。Caroline仍是从前那个酷酷的、神秘的、来去如风的女生,我也依旧三不五时地做着被铭基视为“disgusting”的微波炉版croque-monsieur,可是往面包上淋水时却再也无法控制好水分。

不久我便放弃了尝试。

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croque-monsieur。每当想到这种食物,总记得潜入水下的那个深夜里,Caroline转过头来看我的那双眼睛——那是永失所爱的人的眼睛。

 

二 蚂蚁上树

同样是发生在研究生期间的事。

很多人都以为我不会做饭,其实这不是真的——至少不完全是真的。我的确不喜欢也不擅长做饭,但在苦逼的英国读研期间,如果不想被西式快餐逼疯,又没钱天天上中国城吃馆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己买菜做饭。我那英明神武的老妈早就预见了这一点,硬是在我原本就已超重的行囊里塞下了炒菜锅和电饭煲。。。

我的菜单非常简单,基本上可以用A炒B和蚝油C来概括,A通常是猪肉或牛肉,B是某种蔬菜,如青椒、西兰花、蘑菇之类,C则是生菜、菠菜、青菜之类的绿叶菜。简单快捷,营养均衡,而且有了盐和味精的调味,一般也难吃不到哪儿去。

整个宿舍里只有我和Caroline两个人会开伙做饭,外国舍友对中餐又毫无鉴赏力,看见我挥刀弄铲的架势,便以为是中华好厨艺传人。我享受着他们的错觉,自我渐渐膨胀到珠穆朗玛峰的尺寸,觉得老妈的担心实在没有道理——做菜这件事根本难不倒我嘛。。。

可是,骗过了胃,舌头却渐渐开始不满足于A炒B和蚝油C。终于在一个饥肠辘辘的深夜,我的身体内部传来了一阵阵丧心病狂的空虚。那是一种不能完全被描述为饥饿的空虚,它仿佛是一只不肯听从于我的理智的怪兽,绝望地嚎叫着,要求着某种全新的食物,也拒绝被巧克力、奶酪、方便面这些简单的东西所打发。它愚蠢却也狡诈,焦躁而又固执,当它终于攻占了我的大脑,我发觉自己已经梦游般地走进了厨房,正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

冰箱里只剩下半盒本打算用来做微波炉蒸肉饼(另一道常吃的方便快餐)的猪肉碎,蔬菜什么的一应俱无,连鸡蛋都没剩下一只。怪兽仍在声嘶力竭地嚎叫着说它不想再吃微波炉蒸肉饼,我一筹莫展地站在厨房里环顾四周,目光忽然落在桌角的一包东西上。

粉丝?!

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而买的这包粉丝,可就在那个时刻,一个灵感忽然击中了我——肉末+粉丝=。。。

蚂蚁上树!

Genius!

Perfect!

Magnificent!

只有一个问题:我并不会做蚂蚁上树。

那时宿舍里还没有连网,若要上网只能去教学楼。我没法立刻上网查找食谱,只能自己胡乱摸索。耐着性子忍着饥饿用热水泡软了粉丝,同时把能找到的剩姜剩蒜剁碎,用热油爆香,再倒进肉末翻炒。

接着呢?我有些不知所措,可是热油正在锅中急切地翻滚,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像小孩过家家般瞎弄一气。一把抓起已经泡软的粉丝扔到锅里,然后把所有看上去不会坏事的调料都轮番加了一遍——酱油、料酒、盐、味精、白糖。。。我记得这道菜中豆瓣酱的滋味,可是手头没有豆瓣酱,徒呼奈何。。。

坏了!粉丝怎么那么容易粘锅?!我以天马流星拳的速度手忙脚乱地翻炒着锅里的东西,自我感觉差不多了便赶紧关火。俯视着刚刚被盛到盘子里的食物,我不由得默默叹一口气——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电线,或是一大团理不清的思路,却唯独不像是蚂蚁上树。。。

笃笃。笃笃。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有人正从外边敲击灶台旁边的玻璃窗!

玻璃窗外便是宿舍之间的共用走廊。我呆呆地盯着那扇窗,直到对方把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

原来是N。他正龇着一口白牙,敲着窗子打着手势问我能不能进来。

我赶紧去给他开门。N和夜晚的寒气一起蹿进屋内。“做什么好吃的哪?”他吸着鼻子一脸陶醉,“好香啊!我在门外就闻见了!”

人家已经这么说了,我只好邀请他和我一起分享这道夜宵——并非我想吃独食,只是厨艺这么烂,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啊。。。

一人一双筷子,我们相对而坐。偷瞄一眼手表,时间已过午夜了。

N算是学校的中国学生中与我比较相熟的一个。然而话虽如此,其实我从来也未曾与他有过任何推心置腹的交谈,因此也绝对称不上有多了解这个人。可是N的确是中国学生里相当“耀眼”的那一个,不只是因为他总是剃着个晶光灿烂的光头,更因为他没有一般中国男生的死板沉闷,反而性格活泼,能说爱笑,外国朋友众多。

N的能干也是众人公认的。我们这些没用的家伙都是用父母的钱交了学费,偶尔打打零工赚点小钱改善生活,而N却是先拿着学语言课程的签证来到英国,狠狠打了一年工靠自己赚够了研究生的学费才来上学,课余还在拼命打工赚取生活费,圣诞节的时候也不休息——“节日有三倍工资呢!”他总是乐呵呵地龇着那口白牙,看上去总像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他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做侍应,听说小费比薪水还要丰厚。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N那活泼乐天的性格一定很受顾客欢迎。

“刚下班?”我问。

N点点头。他夹起一筷粉丝,默默送入口中。

我紧张地盯着他。这道菜的失败是显而易见、母庸置疑的。我自己尝过之后,沮丧地发现它与A炒B并无实质上的区别,完全不得蚂蚁上树的精髓,只能辨别出粉丝、肉末和味精的滋味——不不,间中还掺杂着烧焦的粉丝的滋味。。。

N却好像完全不以为意。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这拙劣的“蚂蚁上树”,甚至顾不得和我闲聊,整个人像是被眼前的食物吸进了另一个时空。

“不好意思啊,我不大会做菜。。。”我有点尴尬。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却继续伸出了筷子。我搞不懂他摇头的意思。蚂蚁上树令他沉默。此刻我才发觉,午夜时分坐在小厨房里的N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平日里那个神采飞扬踌躇满志的男生了,简直连那颗光头都黯淡了几分。我头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疲惫,那种疲惫宛如夜色一般渐渐地悄悄地倾泻下来,在小厨房昏黄灯光的映照下,看上去像是正在一点点熔化掉脸上的面具,让彷徨而脆弱的真实面目显露出来,令人观之蓦然心惊。

食物所能抵达的地方往往比我们想象中更深,午夜又总是个有着奇妙魔力的时刻。在那个午夜,我亲眼看见熟悉的食物诱出了他不快乐的灵魂。

这一过程却只维持了一顿饭的时间。N很快又变回了那个永远快乐能干活力无限的年轻人。不久后他甚至亲自掌厨,请我们一帮中国学生到他的宿舍吃了一顿“大餐”——他在打工的餐厅偷师学艺,做得一手相当不赖的煎牛扒。穷学生们吃着牛扒交口称赞,N系着围裙坐在那里,笑眯眯地打量着我们的吃相,眼里是藏都藏不住的志得意满。他接触到我的目光,微微一笑,可我无法解析那笑容的含义。

牛扒的血水肉汁和刀叉交错之声是那么真实,愈发衬得午夜的小厨房彷如幻梦。我为曾经瞥见的一眼所震动,并只能保持沉默。但终究,我知道了他不只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个人。

和N失去联系已经很多年了。有时我仍会想起他,想起那盘失败的蚂蚁上树,想起自己年轻、贫穷、看不到出路也不知恐惧的那个年代,想起曾经遇见的那些人,也想起他们不可战胜的希望和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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