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光年

 
 

再过几天,我就要结束近两年的graduate programme,脱离analyst的身份而升级成为associate了。说实话,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不热爱自己本职工作,且对职场毫无野心的人来说,这样的转变并没有带来任何喜悦。升职加薪的背后也意味着更多的工作与责任,而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承担责任。我的人生已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计划之中的人生,简直好像有人在背后一下接一下地推着走一样。而除了顺其自然,我竟也毫无别的法子可想。

因着这样自觉奇异的变化,这两天我把工作以来的照片都看了一遍。近两年的人事历历在目,心里怅然,然而也只是有思无恋。汉朝人的诗说“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父母家乡是游子,对于岁月亦是如此。

想想还是把这些鸡零狗碎写下来为好。天道悠悠人世无尽,好歹也留下过一点痕迹,老来糊涂的时候也好有凭据作个念想。

 

甫入公司即开始集中营似的培训,一大群人都住在伦敦城外一个叫“Bricket Wood”的地方,堪称荒郊野外。一同培训的除了在英国招的人以外,尚有无数来自世界各地分公司的员工,一时间人种混杂,四面鸟语,其情其状也是相当热闹。我们当时如住旅馆般一人一间,需要洗的衣物用袋装好放在门外,自有人来取走清洗;吃饭时间自去餐厅,虽然不甚美味,到底也是琳琅满目。公司竭力包办生活琐事,务要使我们放全部心思于学习。

彼时公司文化虽宣扬“世界大同”,实情则仍是分帮结派,国以国聚。开始大家吃饭时尚混杂而坐,不久便各寻自家乡亲。培训开始前有网上测试之类,之后便依据各人测试结果编为不同程度班级以便授课。我被编入最高班,与一班野心勃勃的“天之骄子”一道学习,看尽人间百态。众人上课时皆以竭力表现自己为能事,发言踊跃,提问积极,上台演讲亦不逞多让。独我与另一毛里求斯男生每于最后一排默默睡觉。

久而久之,美国人渐为众人所不喜。他们在哪里亦不脱浮夸之气,自我中心,人群中一望即知。每次分组讨论演讲,美国人即千方百计要证明自己的优异,每每打断他人发言,渐成众矢之的。现在想来,他们其实比旁人单纯,有时也颇为天真可喜。记得有一美国男生名“罗素”者,一次大家同去泡吧跳舞,他邂逅当地一美貌女子,言谈之下甚为投机,遂起共度良宵之意。好在及时经人提醒,询问少女年纪。竟发现伊人只得十六岁,吓出一身冷汗。此后谨小慎微,每有艳遇亦不忘问及对方年龄,成众人笑柄。

前辈之中亦有趣事。听培训基地工作人员言,上年有一男生学员,白天西服革履,夜间则常常化身摇滚庞克,头发喷成粉色,遍身涂上油彩,从基地坐火车辗转至伦敦城内庞克酒吧从事歌舞表演。凌晨则复辗转返回。然而身上油彩不易洗净,床单往往五色斑斓。清洁工人一怒之下持床单前往管理处投诉。该男生即被扫地出门。临行前被告知:庞克生涯也许更适合你。

培训期间曾至消防局训练,美其名曰“提高团队合作精神”。九月穿厚重消防服,戴大号头盔,奔跑间汗出如雨,头与头盔反复碰撞,苦差使也。公司与消防局达成共识,令消防员狠狠责骂我们,人格侮辱亦在所不惜。模拟消防演习时,我负责展开消防水管,使其注水,然而水管沉重,我虽生得粗壮,扛在肩上亦几被其压垮。展开则更比想像中艰难百倍,水管往往打折,水流不能通过。消防员以“fuxk”之言大声辱骂我,我虽生气却不敢发作,只解释以我一人之力无法完成任务。同组美国男生罗素遂前来帮忙,他虽力大却鲁莽,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消防员气极之下更大骂他:“你个笨蛋,和你们国家总统一模一样。。。”云云,谁知罗素大学时曾协助布什选举,是坚定的“拥布派”,闻言大怒,扔下水管就要与其对骂。我们急忙拦下劝阻,省却一场口角纷争。水喉终于打开之际已经太迟,救火行动终告失败。消防员十分愤怒:“按你们这样的速度,人都死光了!”

回基地车上各组作当日总结,我因行动失败而万念俱灰,组内其他人却仍坚持说“我们做得很好。。。”云云,我遂感慨民族间教育方式之不同。中国人是永远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西方人则是永远的“表扬与自我表扬”。

Bricket Wood培训结束,我们被送回伦敦城里,在公司附近一处商务住宅住下,开始集中备考FSA(一种金融资格考试)。每日乘车去一家如“新东方”似的考前培训公司进行填鸭式集训,晚上在住所自己复习,一时间再无聚餐party,用功不舍昼夜。因人人名校毕业,自认“精英”,若考试不过则颜面无存。

当下我与一越南女生V合住两房一厅。V其人,奇女子也。本科牛津,硕士剑桥,此不足为奇,奇在本科硕士皆靠全额奖学金读完。V高三时以越南国家奖学金来英,英国“高考”时成绩优异,得牛津录取,却因无钱支付大学学业而愁肠百转。百般求告无门之下,V孤注一掷,写信给数十家大公司的董事主席,求其资助学业。数十家公司中,给她回复的唯有我们公司当时的主席J先生。J先生本人出身寒微,第一份工作是大桥油漆工。如今见到如此有志青年,感怀身世,当下决定资助她读到任何她所想要的学位。并由V开始,设立了第一个公司奖学金并延续至今。V硕士毕业后,满怀报恩之心,悄悄申请了J先生公司的graduate programme,并在成功获得录取后才将这一消息告知J先生本人。可以想见,J先生也自然是欣喜感动不能自已。。。此段故事堪称佳话。

V同住之后,发觉其于学业上之用功绝决,果然异于常人。字典般厚的书本,我一遍尚未看完,她已复习了两遍。我所感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每日我俩在客厅同桌学习,每餐只以方便面之类快餐解决,嘴里几乎淡出鸟来。她且常说“完了,肯定过不了了”之类的话,令我几欲抓狂。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便也不敢比她睡得多。若是我们两人都fail倒还罢了,我心中只害怕她过而我没有。考完之后拿到成绩,长出一口气,两人相对而笑。那次考试有近一半人没过。

考试过后开始每日去公司进行“In-Company”培训,下午五六点便可以走人,那可能是我近两年来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日子。与世隔绝了许久,好似梦中醒来,却发现天下仍然太平,岁月不惊而江山无恙。我和V开始有充足的时间做饭,也有更多的闲话可说。一次她给我听越南的流行音乐,我一听即脱口而出:“这是香港好多年前流行的歌呀”,她便不悦。又一次不知怎的讨论起中日关系问题,她突然说:“你只知道中国被别的国家欺侮,却不知道你的国家是怎么欺侮我们越南的吧――就在前几天,你们的船员枪杀了我们十几个手无寸铁的渔民。这在今年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的国家肯定没有告诉你们这些吧。”我的确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当下张口结舌,无法言语。她曾告诉我她与一个中国男生彼此喜欢,可是她认为此事绝无可能。“我父母不会接受中国人。很多越南人都恨中国人。”她这样告诉我。此后不久我去纽约,之后她又去香港,我们渐渐地便断了联系。

我们的graduate programme里一共有三个rotation,每个rotation的地点在伦敦,纽约,香港三者之间决定。第一个rotation我被派去纽约。现在每次想起我在纽约一个人待了半年,竟有种做梦般不真实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初到纽约,看到天空被高楼大厦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那种惊异感。我在纽约的住所在48街,紧挨着百老汇,离时代广场也非常近。满目皆是灯红酒绿,五光十色。1945年二战结束时美国海军士兵亲吻身边一位素不相识的女护士的著名照片,发生地点就在我的住所楼下。

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每天上班时会经过纳斯达克,里面总有个新闻播音员一早就在那儿录像。大概因为只拍上半身的缘故,他上身西服领带一丝不苟,下身却总是随便地穿着短裤和球鞋。我还记得时代广场的摄像头在半夜时总是到处乱拍街上的行人,因此我也曾在大屏幕上做过一分钟的女主角。在那些天寒地冻的清晨,街上总是充溢着咖啡和甜甜圈的香气;夜里不管多晚,百老汇也总是人潮汹涌,莫文蔚曾在那里和我迎面走过。我在纽约迎来2006年的第一天,疯狂的人们挤满了时代广场附近的每一条街道,零点时分烟花燃放,流光溢彩,人们互相亲吻,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互道新年快乐。

当然我也不会忘了另外一些画面。午夜下班,抱着大卷卫生纸走过刺骨寒风的我;在地铁里用二胡演奏“二泉映月”的中国男子;痴痴凝望电话亭上通缉犯照片的黑人母亲;手捏玫瑰花,在人群中独自泪流满面的上班族。。。

在纽约的半年是我迄今为止的职场生涯中最辛苦的一段时光。永无休止的加班,办公室里的晚餐,改了又改的pitch book,凌晨五点回家的噩梦。。。每天下班的时候,眼睛酸痛到流泪,颈椎和肩膀严重劳损。周末在办公室加班,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反复问自己“这么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最绝望的一次,和网上当年热传的《活在安达信的日子》里写的一模一样,半夜时我站在打印机旁,看着那个自动装订的机器口,心想:只要我把大拇指伸进去,明天就可以因为负伤不用来上班了。。。我如同着了魔似的紧紧盯着那个装订口,直到惊异的同事把我从打印机旁拉开。我多希望自己能哭出来,可是好像连泪腺都麻木了。

上班前我已经听说过投资银行这个行业的辛苦,那时高估自己,天真地以为拼个一两年没什么问题。直到看到镜子里睡十二个小时也不会消失的黑眼圈时,这才发现以青春和健康换取金钱,代价实在太高了。

正因如此,我太高兴终于可以逃回伦敦。尽管纽约team的老板说“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尽管Global Head of Equity说“希望你以后还是留在纽约,随便你做tradersales还是structuring都可以”,我知道我是不会再回去了。纽约是个好地方,物价便宜,食物美味,人们热情,可是她运转太快,变化太多,你要不就适应她,要不就被她淘汰。

回到伦敦后,我感受到生活的宁静平和。虽然做的是眼下最热的杠杆收购,每天平均工作时间也仍然超过12小时,然而和纽约相比,我已经心满意足。在职场上我毫无野心,也不去多想以后会怎样。外面风雨淋琅,此时此刻,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刚入公司时,与当时的公司主席J先生在一起。
 
 
和我很喜欢的香港同事Catherine在公司门口。
 
我,Catherine和迪拜的同事。
 
我们手指的方向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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