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风筝哪儿去了 - 并非书评

 
 
 
 
在我卑微而有限的生命中,从未想过会与一个并不了解也从无想像的世界发生真正触及心灵的联系。正因如此,尽管中东那片土地是我长久以来的旅行梦想,阿富汗对我来说仍然是个遥远残酷得有如梦魇的国度,因为她多灾多难的历史,也因为她有如人间炼狱般的现状。
 
那大约是前年的某一天,在伦敦地铁上,一天之内我看到有三个人在看同一本小说,书名是《The Bookseller in Kabul》(《喀布尔的书商》)。在其后的几个月内,它几乎成了地铁里阅读率最高的一本小说。最终我也禁不住好奇买了一本。这便是我阿富汗情结的开端。
 
喀布尔是阿富汗的首都,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挪威战地女记者兼作家,她住在喀布尔的一位书商家中达四个月之久,通过与其家庭成员的密切接触写出了这本书。作者是位勇敢且毫无矫柔造作的女性,她没有夸大自己的“战地”背景,笔触客观细腻,令我深深震动。我一向自认有开阔的世界观,这本书还是让我羞愧于自己眼界的浅窄以及生活范围的狭小。
 
随着她的眼睛望出去,我也看到了许许多多在当地天天发生而对我们来说又那么不同寻常的故事。从书店老板如何在塔利班的严厉教条下冒着生命危险为同胞提供宝贵的精神食粮,到他不顾全家人反对执意要娶一位年仅16岁的姑娘作二房;从女人每天佩戴布嘎的感受,到年轻女子因于男人偷偷约会而被父兄用枕头活活闷死。。。作者笔下的书店老板身上充满了人性的矛盾,这本书也因此远远超越了是非善恶的简单判断,直达人性深处。
 
于我个人而言,《喀布尔的书商》也令我对那片被称为“中亚的十字路口”的土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不是怀着优越感的猎奇心理,而是渴望了解那个遥远国度的一切:历史,宗教,政治,文化。。。
 
除了给阿富汗贴上“恐怖主义输出国”,“世界最贫困国家之一”之类的标签以外,人们对这个国家几乎一无所知。然而,查阅一些资料后,我开始知道阿富汗出产过极多具有很高艺术性和人文导向的文学创作,这个地区还曾被誉为“诗歌,玫瑰花和黄莺鸟的国度”。比如著名的波斯语文学家,伊斯兰苏菲派大师巴勒西就是阿富汗人。
 
在读《喀布尔的书商》之前,除去“九一一”和塔利班,我对阿富汗唯一的认识,便是如今已被塔利班政权摧毁的,曾为世上最高雕刻立佛像的巴米扬大佛。中国僧人玄奘曾经到过巴米扬,在其所著的《大唐西域记》中,形容当地是一个兴盛的佛教中心。玄奘写道:“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涣烂。。。”
 
然而这些年来,在这个经济实力决定声音大小的世界上,阿富汗早已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在那些纵横沟壑的褐色山丘之中,阿富汗被世人遗忘,被野心企图,被战火掠夺,被贫穷吞噬。近年来,“阿富汗”这三个字变得街知巷闻,可以说完全是拜美国所赐。美国宣战,美国驻军,美国。。。人们关心新闻,关心美国和美国人,可是阿富汗人呢?几十万上百万的阿富汗人死于饥饿,死于屠杀,死于战火,谁来关心他们??
 
战后的阿富汗,硝烟仍在弥漫,人们依然贫穷,可是他们仍在生活,并且如你我一样渴望并热爱生活。
 
 
 
每一个布满灰尘的面孔背后都有一个灵魂。我愿意替他们拂去灰尘,聆听真正的灵魂悸动。
 
 
 
父母来英之前,我在网上搜索想让他们帮我买的书,无意中便看到了这本《追风筝的人》,作者胡赛尼,阿富汗出生,少年时随父亲逃往美国,这是他的第一本小说。《图书馆杂志》的评论说:“。。。现于加州行医的作者可能是唯一一位以英文写作的阿富汗作家。。。” 
 
且不看它九大畅销书排行榜冠军的骄人成绩,光凭它的阿富汗背景,已经使我深深着迷。
 
这是一本荡气回肠的小说,既残忍又美丽,正如同美国作家阿连德所说:“这本小说太令人震撼,很长一段时日,让我所读的一切都相形失色。文学与生活中的所有重要主题,都交织在这部惊世之作里:爱,恐惧,愧疚,赎罪。。。”
 
在意大利旅行期间,我带着这本《追风筝的人》。打开读了两页之后,世间万物忽然在一瞬间失去了声音。看到哈桑被摧残的那一段,夜已深了,他说“睡吧”,我点点头,放下书,忽然流下泪来。
 
我不是基督徒,不相信原罪,可是让我如何解释--那些暗中滋长的罪,和这些与生俱来的苦。
 
没有前景的友谊,得不到回报的牺牲,说不出口的抱歉,身与心的双重逃亡,被时间覆盖的惊天谎言,儿时噩梦的重演,漫长崎岖的救赎之路。。。父与子,人与神,个人与国家。。。这所有的关系都脆弱得如梦境般一触即破。。。对于一本小说来说,拥有一个好故事,已经成功了一半。正因着这故事本身的残忍美丽,对于那些也许愿意买这本书回来看看的人来说,提前知道全部情节并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所以我选择不说。
 
胡赛尼毫无疑问是个天生的小说家,他的过人才华不仅表现在故事情节的巧妙编织,更在于他语言的温暖优美。也许因为这是他的第一本作品,他文笔的那种清新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的祖国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我简直爱极了他描绘的三十年前的阿富汗:“我们谈论刚刚看完的电影,走在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在商人和乞丐中蜿蜒前进,穿过那些小店云集的拥挤过道。爸爸每周给我们每人十块阿富汗尼的零花钱,我们用来买温热的可口可乐,还有洒着开心果仁的玫瑰香露雪糕。。。”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尽管喀布尔的皇宫换了新主人,生活仍和过去并无二致。人们依旧从周六到周四上班,依旧每周五聚集在公园,喀布尔湖边或者帕格曼公园野餐。五颜六色的公共汽车和货车载满乘客,在喀布尔狭窄的街道上川流不息,司机的助手跨坐在后面的保险杠上,用口音浓重的喀布尔方言大声叫嚷,替司机指引方向。到了为期三天的开斋节,斋戒月之后的节日,喀布尔人穿上他们最新最好的衣服,相互拜访。人们拥抱,亲吻,互祝“开斋节快乐”。儿童拆开礼物,玩着染色的水煮蛋。。。“
 
读到这些片断之后,我竟莫名其妙地感到欣慰--电影,可口可乐和雪糕,毕竟他们还是有过那样自由自在的好时光--然而这欣慰很快又转为心酸,为那些在枪声中出生的新一代阿富汗孩子们。自然,胡赛尼本人在这些文字中流露出的对阿富汗人和阿富汗文化的悲悯,更是渗透纸背,一览无遗。
 
如果要说这部小说的缺憾,可能就是我老爸说的“美国梦”了。稍落俗套,然而结合胡赛尼本人的双重文化经历和阿富汗目前的惨状,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
 
最喜欢的,也许是哈桑对阿米尔讲述的那个梦:
 
“我们在喀布尔湖,你,我,爸爸,老爷,拉辛汗,还有几千个人。天气暖和,阳光灿烂,湖水像镜子一样清澈。但是没有人游泳,因为他们说湖里有个鬼怪。它在湖底潜伏着,等待着。。。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不敢下水。突然间你踢掉鞋子,阿米尔少爷,脱掉你的衣服。‘里面没有鬼怪,’你说,‘我证明给你们看看。’大家还来不及阻止你,你一头扎进湖里,游开了。我跟着你,我们都游着。。。每个人都尖声叫唤:‘快起来!快起来!’但我们只是在冰冷的湖水里面游泳。我们游到湖中央,停下来。我们转向湖岸,朝人们挥手。他们看起来像小小的蚂蚁,但我们能听到他们的掌声。现在他们知道了,湖里没有鬼怪,只有湖水。随后他们给湖改了名字,管它叫‘喀布尔的苏丹阿米尔和哈桑之湖’。我们向那些到湖里游泳的人收钱。”
 
阿米尔在亲眼目睹发生在哈桑身上的惨剧却选择袖手旁观后,良心受到极大的折磨:“我想起哈桑的梦,那个我们在湖里游泳的梦。那儿没有鬼怪。他说,只有湖水。但是他错了。湖里有鬼怪,它抓住哈桑的脚踝,将他拉进暗无天日的湖底。我就是那个鬼怪。”
 
为了摆脱多年来的良心谴责,他最终还是选择走上了“再次成为好人的路”。路途崎岖,荆棘密布,然而那是他的自我救赎之路。
 
只是,发生过的已然发生。救赎,也并不就会等同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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