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惧怕时间,时间惧怕金字塔。
动辄以“上下五千年中华文明史”为豪的中国人,在法老和金字塔七千年的阴影下,也不得不低下我们高傲的头颅。
我并不是所谓的“古埃及文化爱好者”,对埃及的认识也仅停留在“好奇”那个阶段。然而我想所有只要对这个古老国度有一点点了解的人,心中应该都会有一种“埃及情结”吧。金字塔和方尖碑的建造之谜,图坦卡蒙墓穴发掘者的离奇死亡,狮身人面像的古老传说。。。埃及是这样神秘。无论是伦敦的大英博物馆还是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我几乎每次去都直奔埃及展厅。木乃伊看得我战战兢兢,象形文字看得我云里雾里,奇珍异宝则令我目眩神迷。埃及是这样深不见底。
正因为懂得的少,所以我希望知道更多。就这样,我终于来到埃及。
正如料想的,我一次又一次惊艳于那些古朴大气而又绚烂至极的雕刻和壁画,也曾在埃及博物馆的图坦卡蒙珠宝室里屏住呼吸,阿斯旺的尼罗河水几乎清澈见底,达舒的红色金字塔穿越五千年时空发出苍老的叹息。。。
然而,令我深有感触的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你知道,古埃及文明已成过去。埃及早已不复埃及。
之一: 枯萎的花比枯萎的叶子更难看
人们常说,在古老的国度里,你能从街头巷尾的重重意象中看出这一民族辉煌而褴褛的整体。
来到埃及,不客气地说一句,那是只见褴褛,不见辉煌。
来埃及前在很多网站读到前辈们的游记,里面往往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当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要平心静气地对自己说一句:这里是非洲。
穷。只是因为穷。其实我能理解,旅游业作为埃及的国民经济支柱产业,使得很多埃及人都打上了游客的主意。只要看到外国人模样的游客,就动辄狮子大开口,又或者施展种种骗术。偷?他们几乎是不偷的。按照伊斯兰教的教规,小偷是要被砍手的。(当然并非法律)
有人说埃及人是“扛着收款箱的活雷锋”,这个比喻实在恰当。埃及人热情,你若遇到困难,他很乐意帮助你,但也一定要你付出金钱来报答。于是便有了处处索要小费的“传统”。指个路要小费,上厕所要小费,景点看门的老大爷主动拉着你指点一下壁画上的几个神就马上索要小费;骑完骆驼除了付出谈好的价钱还得再付给牵骆驼的小孩小费,坐火车还要付给给你送晚饭的乘务员小费,突然冲出来个人强行帮你提一下行李居然也要小费。。。索要的人往往是贪得无厌的,给少了还会纠缠着要求更多。
到处都是腐败。出租车进入景区,除了按车辆付钱,还要再给警察“买烟钱”;出租车去机场,司机只要塞给警察一点钱就可以逃掉过桥费或是道路费;不论是法老埋葬的“帝王谷”还是神庙,很多看守都会提示你,只要给他们一点钱就可以在不允许拍照的地方拍照或是去一些“游人止步”的地方。。。
只要是外国人,几瓶矿泉水也可以卖到天价。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更是“宰你没商量”,还价还到几乎令人虚脱。要让埃及人找钱,简直堪比虎口拔牙。假如应该给五埃磅的东西你给了十埃磅,一般的反应都是装傻充愣。你若提醒他,他会说没零钱。除非你一再坚持他才会悻悻地找给你。
在很多时候,我们都选择付出丰裕的小费。不是摆阔,而是不愿为了这点无聊事而争吵,破坏心情,也浪费宝贵的时间。然而在心里,对埃及人的印象分早就打了大大的折扣。甚至一看到迎面走来打招呼说话的埃及人,心里马上先假设他是个骗子。
要说起来,中国的骗术比埃及的高明不止几个段数,中国也不是没有漫天要价的事情发生,只是范围没有这么广,情况也远远没有这里普遍。
我常常很疑惑,这样一片曾经如此富饶丰美,产生过人类史上最古老最辉煌文明的土地上,怎么居住了一群这样的后人?要知道,贫穷并不是能够解释一切的原因。
再仔细想一想也就释然了,现代的埃及和古代的埃及本就是难以等同的。因为埃及的血统早就不纯了。由于埃及特殊的地理位置,跨亚非两洲,临地中海和尼罗河,这是一片被征战的马蹄踩烂了的土地。几千年内被无数次屠杀掠夺,基督教和穆斯林教先后进驻,古埃及文明早已失落殆尽。一会儿是罗马时期,一会儿是阿拉伯时期,铁骑狼烟,人种混血。到如今,不但古埃及的文字读不懂了,连埃及的血脉也找不到了。埃及早已名存实亡了。
我承认,我是带着优越感来看待这一事实的。中华文明不如古埃及文明历史悠久,然而几千年传承不息。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古老文明都遇到过读不懂古文字的问题,唯独中国能够顺畅地阅读几千年前的古籍。就连古老的《诗经》今日读来仍颇为押韵。中国虽然也多灾多难,却由于地理上的天然阻隔,几乎不作跨国远征。也许更重要的是,我们伟大的哲学家和伦理家的和平主义理念,以及精耕细作,季节轮回的农业生态,使得中国趋向防御而不是进攻。中华文明能够延续至今,实在是一个奇迹。
正因如此,每每在古埃及神庙里看到头缠阿拉伯头巾,说阿拉伯语,信奉伊斯兰教的“现代埃及人”,心中总是怅然。他们能分清古埃及神话里的诸神么?他们知道金字塔是怎样建造的么?他们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坐在一尊已倒掉半个身子的神像上,茫然的目光投射在一墙的象形文字上。那文字是否讲述了一则美丽的神话故事?又或者记录了拉美西斯二世的赫赫战功?
美丽的柱子和壁画留下了,似真亦幻的传说也留下了,可是精神呢?理念呢?气势呢?埋藏后代身心深处又能随时激发起来的神奇力量呢?一切最重要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只剩下一群不是后代的后代,徒担虚名而又步履失措,试图回忆,却连祖先的足迹也无法辨认。
讽刺的是,整个埃及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来源--这些断壁残垣,石雕古画,竟也是这不是祖先的祖先留给他们的馈赠。
如果墙会说话,它未曾开口,也许已先泪流满面。
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从木心先生书上看到的:几十年前,十位希腊男女青年来到剑桥大学游学。剑桥攻文学的来自各国的老学生,十个有九个是希腊狂,希腊痴,兴奋得要命,活生生的希腊人来了啊。。。见面以后,握手言欢,心里却全不是滋味--希腊人,纯种的希腊人,竟然这样猥琐伧俗,难看死了。大家一下子就坍倒,瘪掉,握手已极勉强,言欢更不由衷。。。散了,大家散了之后又聚拢来,愁眉苦脸,一同去找那位德高望重的H教授诉苦:
“希腊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H教授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出来,使大家霍然而愈。他说:
“枯萎的花,比枯萎的叶子更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