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孕傻三年，此言非虚。这篇文章已经写完好长一段时间了，今天才终于记得要发上来。。。）
小毛衣出生以后，我发现了这个世界上被保守得最好的秘密（best kept secret）。怀孕的时候，身为“过来人”的朋友们时常意味深长地说分娩之痛只是小case，真正的辛苦和挑战还没开始。可他们又总是语焉不详，像是有意让你自己去慢慢领会这一切，有种“这罪不能只让我一人受了，你丫也尝尝这滋味”的幸灾乐祸。
他们告诉你头几个月别想睡个好觉，却没告诉你睡眠究竟可以被剥夺到何等地步；他们告诉你暂时不用奢望二人世界了，却没告诉你整个小小地球都需要为她而转；他们告诉你生活会有很大改变，却没告诉你这变化堪称翻天覆地。。。尤其是最初的那些日子，熟悉的生活忽然变得一片混乱，就如同一个小原始部落对于宇宙的认知突然被一台电脑的出现撕得粉碎一样。
或许也是我自己低估了怀孕生子这件事的“破坏力”。整个孕期都很平稳，胃口变化不大，体重增长不多，一直坚持游泳，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身手相当矫健的孕妇，坐公交车都从来没人给我让座，甚至还出国旅行了三四趟。就连最后去医院待产的那天，走在我后面的老爸看着我下楼梯时轻松的样子，都忍不住跟老妈耳语：“这哪像要生的样子，估计今天晚上还是生不了。。。”
可是命运何曾放过谁？我以为自己身心都完全准备好了——毕竟已经奢侈地享受了那么多年的二人世界嘛——然而看见刚出生的小小的她被抱到面前，还是有五分感动三分陌生两分惶惑。你是谁呀？是你在我肚子里待了九个多月不停地拳打脚踢吗？好希望你能自带使用说明书啊！
然后我就被迅速地拽入了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中间什么都没有，没有中转站，没有过渡期，没有考验人的炼狱，只是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般意义上的时间不复存在了，那里只有喂奶时间和非喂奶时间。小家伙吃得慢，时间拖得很长，于是总觉得刚喂完没多久又到下一顿了，初为人母的我坐在那里腰酸背痛，不是在喂奶就是在准备喂奶，被哺乳频率之密集、生活改变之巨大和个人时间之贫乏震撼得万念俱灰。。。。
月子里我好像从来没能睡上超过三个小时的觉。记得从前的上司格莱姆先生初为人父之时，大约也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吧，每天早晨走进办公室时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Jesus Christ！”他总是痛苦地揉着眼睛，“又闹了一夜。。。”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我们了，半夜起来我披头散发地喂奶，铭基睡眼惺忪地哄睡。恍惚间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只觉得世界正随着怀里这个小东西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口吞咽而变得愈发陌生，即使整幢房屋突然飞了起来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我从未比此时更深刻地感受到人类是“哺乳动物”这个事实。我们请的月嫂阿姨非常专业能干，与她相比，月子里的我好像只具备哺乳功能。月嫂阿姨常用甜美尖细的声线对小毛衣说：“乖宝宝，让妈妈睡觉吧，睡好了才能给你产奶。。。妈妈在给你产奶。。。”她一哭阿姨就说：“哭声就是命令！妈妈准备好了没有？”或是干脆模仿她的哭声：“奶！奶！奶！”有时不禁感觉自己好原始好卑微，就像一头勤勤恳恳的母牛，耳边时常响起赵忠祥老师的声音。。。有时又觉得自己有点伟大——我一个人的身体居然可以哺育一个小生命！那可是一个活泼泼圆滚滚的生命耶！
从前的我总以为男人和女人没多大差别，现在才反应过来，这差别可太大了。我觉得人类的身体构造应该设计成女人生育，男人哺乳，这样的分工才比较公平嘛。
这应该是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大的改变。与之相比，什么出国留学，什么辞职旅行，统统不在话下。早知道老子就不生了！在某几个特别沮丧的时刻，我也曾说出这样的气话。有时不禁想起那个真的很黑色却也的确满好笑的笑话：飞机上的乘客看着旁边那个正在声嘶力竭地哭闹的孩子，一脸疲惫地说：“Hey kid, can you go play outside?”
两个本来也算不上多喜欢小孩的人，为什么最后还是决定生孩子呢？其实和“让人生更完整”什么的并无关系。我从来不觉得没有婚姻或是孩子，人生就不算完整。甚至有很多次，看见某些父母为自己熊孩子恶心别人的举动拍手叫好的时候，我就会真心怀疑他们人生的完整性——而且为什么总是这些蠢人生最多的孩子呢？
说起来其实是好自私的原因——只是出于好奇。对生命充满好奇的两个人，想要经历未曾经历的事情，体验未曾体验的感受。用纪伯伦那更富有诗意的语言来说，“你的孩子并不是你的，他们是‘生命’对它自身的渴慕所生的子女”。
我和铭基从未把她看作是自己的附属品，或是“完整人生的一部分”，虽然我们也许能够把自己的眼睛、笑容甚至智力遗传给她，却永远无法遗传灵魂。我们像期盼神迹般期盼她的诞生，我们想要见证一个全新灵魂的长成。
然而此刻这全新的灵魂还在懵懂之中。她是那么无知而快乐，睡起觉来像是已与床单融为一体，吃奶时迫切的程度既可笑又令人动容。月嫂阿姨早就发现她很有个性，出生后没两周就拼命想抬头，睡觉爱偏向某一边，趴着时一定要用自己喜欢的姿势，伏在大人肩头时总把两只小手朝后摆成别扭的企鹅状。她早早就表现出了“女汉子”的潜质，对于外在环境的各种不舒服都不太介意，吃奶吃到high处会发出野蛮的叫声，就连浅睡眠时都会制造各种噪音，包括好像擦玻璃一样的奇怪声音（有时我们都听累了：“歇会儿吧，别擦了”）。。。铭基常说她以后一定是会离家出走的那种类型，我妈则有点儿“终于轮到你了”的幸灾乐祸：“哈哈，看你女儿怎么治你！”
其实除了个性倔强之外，小毛衣活泼爱笑，作息规律，算是个相当好带的宝宝。可带孩子这件事仍然需要无与伦比的耐心，它像禅修一样，能够诱出你身上最好和最坏的一面。一直认为自己不喜欢孩子的我居然也发现了自己身上从未被发掘过的母性，每当看见她天真的笑脸，总会觉得被某种巨大的东西拥在怀中，内心雪白一片。然而在另一些时刻，我也会忍不住地沮丧、不耐烦、发脾气。撂下狠话“哭吧，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哭多久”之后，又会后悔万分地自责“干嘛要跟小婴儿赌气”。。。就连铭基这么好脾气的人，有时也会在她无法停止的哭声中喃喃自语“daddy今天对你非常失望”，或是在哄了半天把她放在小床上却马上破功的那一瞬间忍不住爆出一声“shxt”。。。
在第一个月里，抽油烟机是我们的大恩人。听说婴儿大多喜欢白色噪音，小毛衣闹觉时总能在抽油烟机的噪音里很快入睡——手机录音还不管用，她只爱听现场版的。我们总开玩笑说如果不乖就让她睡厨房。但睡厨房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我们开始尝试各种哄睡妙招。产后这些日子令我对铭基同学有了崭新的认识，深深折服于他狂野的想象力。在把她塞进汽车安全座椅、派出扫地机器人和用自己的身体模拟颠簸的路面之后，他还能源源不断地发明新招式。有一天晚上我洗澡出来，被眼前诡异的画面惊呆了——他正坐在小床边，对宝宝大声念诵我们曾在印度鹿野苑的日本寺庙学到的《南无妙法莲华经》！
最近的大招则是《奇异恩典》和《歌剧魅影》。前者是铭基以前上教会学校学过的赞美诗，后者是他最喜欢的音乐剧。铭基的歌声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但重口味的小朋友偏偏能在这样的歌声中愉快地入睡。。。
我俩常说小毛衣是个纠结狂，常常一边想拉一边想吃，一边想吃又一边想睡。其实我们自己又何尝不纠结？吃奶的时候捏她的耳朵“好好吃吧别睡了”，哄睡的时候又心急“赶紧睡吧你就”，等到她真的睡熟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两个人又有点担心“快去看看她还有没有呼吸！”。。。从出生起她只在最初的几天和我们一起睡过大床，铭基却从那时起就落下了心病。他总担心自己睡着了会压着宝宝，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也不断地重复那个“找宝宝”的梦游routine——半夜他总是猛地坐起来，两眼发直但瞪得滚圆做惊恐状：“宝宝呢？”一边拼命掀被子到处找宝宝。。。
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彼此间的默契一点点达成，我们渐渐适应了新生活与新角色，也慢慢开始重新找回失去的个人时间。以前喂奶时间很长，我总是不耐烦地一手抱着她，一手拿着手机或书本（月子里看的书比以往还多！）。她一睡着我就如释重负地走开。可如今她吃得快了，睡得好了，我的时间多了，却反而越来越喜欢在她的小床前驻足流连，不愿错失她成长的每一瞬间。月嫂阿姨一针见血：“以前是她需要你，以后慢慢地就是你需要她啦。”
当我长久地凝视着她，总觉得她像是从另一个时间和空间来的。小家伙躺在那里，小肚子微微起伏，两只手臂摆成投降的姿势，肉嘟嘟的小脸像酒精一样无辜而致命，又如真理般脆弱而纯洁。她时不时咧嘴一笑，全世界的路灯都同时点亮——真想把那笑容装进什么容器里随身携带啊！
最近去剪头发的时候，得知店里一位发型师的太太六天前刚生了孩子。孩子他爸憔悴得像是老了六岁：“好累啊每天！”他哀怨地转向我：“你们那时候也这样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我为之一愣——是啊，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什么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得像一团云朵？现在的我仍然记得头一个月的惶惑与辛苦，具体的细节却已如沙金从指缝间漏去。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是世界上保守得最好的秘密——因为人类是健忘的动物，因为我们会不自觉地美化记忆，忘却曾经的痛苦，因为正如作家马尔克斯所言，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被讲述的日子。
我曾以为有了孩子以后，我就会神奇地变成一个能够一手抱孩子一手炒菜、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哄睡的超人妈妈。结果我还是我，只是多了孩子而已。但我也的确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不仅仅是那横空出世的母性，而更像是重新变回了初学者。见证生命一点点形成，是无比奇妙的过程。看着她每天都有微小但不容忽视的变化，感觉似乎对人类都有了全新的理解。世界也在我眼前露出了其本来的神圣光辉，如同人们在幻梦中所见，如同孩子们眼中所见。
直到如今我都不认为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却也隐隐觉得自己与未来的那个世界有了关联。在没有当妈妈之前，这个世界只承载着我此生此世的旅程，而在有了她之后，说得矫情一点，我觉得好像对这颗蓝色星球的未来都负有一份责任。
然而这样的表达还是太粗糙了，其中的微妙处难以言尽，恐怕只能由诗人来描述。在有幸能探访她灵魂所居住的明日之屋以前，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奶牛一般的生涯里，抓住一个又一个小确幸吧。
又或者，是从小小摇篮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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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生没两天的小毛衣
满月 （内心OS：土人！快放开我。。。）
一个多月到两个多月
最近新技能G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