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进入2016年的时候,我们开着租来的车被堵在了三里屯附近的某条街道。这边封路了,交警说,别跟这儿待着,快走快走。我们打给酒店,终于问到了另一条可行路线。可是那条路上同样堵得就像地狱门口,一百米的路程要走二十分钟。窗外热闹得一点不像是深更半夜,老外们拿着酒瓶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口,不时发出像马儿一样歇斯底里的大笑。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后座,怀里是香梦正酣的小毛衣,感觉手臂都要断掉了。真是国际大都会哈,我幽幽地想,半夜还在堵车。。。
终于停好车进了酒店,一大波音浪如海啸扑面而来。毛衣瞬间醒来,并在两秒之内从懵懂状态直接满血复活,双眼发出精光,兴奋地张着嘴恨不能吞下整间酒店。一楼的酒吧正在开新年夜派对,当真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两名年轻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把大衣脱下交给服务生,露出里面的流苏短裙和雪白的裸背。。。再看看我们身上厚重的羽绒服,脚边的大包小包,还有怀里那个头发睡得横七竖八、神情活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娃,心情岂是一个“自惭形秽”了得。。。待到进了房间放下行李,两个人瘫倒在床上(还有一个正在不停翻滚)新年倒数时,也并没有什么除旧迎新的感慨,满脑子都在纠结“大半夜的瞧你这兴奋劲儿一会儿该怎么把你哄睡啊啊啊啊啊!”
大概是睡前受了刺激,新年夜注定是一场噩梦。一向睡眠不错的毛衣当晚却不断地在梦中嚎哭,哭声介乎于被踩了尾巴的狗和火警报警器之间。我几乎整夜无法入睡,脑海中充斥着三个加粗加黑的大字——为!什!么!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大冷天带娃出远门?为什么偏偏要来北京?为什么要为首都人民吸毒气?婴儿为什么不能一觉睡到天亮?人类到底为什么要生娃?。。。一月一号朋友圈里都在刷新年愿望,我的2016别无他求,最宏伟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天睡到自然醒。。。
继三个月前回了趟南昌之后,这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带娃出门旅行。虽然能预见会有无数辛苦麻烦,但我实在是在原始社会待得太久了,急不可耐地想要重返文明。可事实证明,尽管我们住在三里屯这么“洋气”的地方,酒店本身也走型格设计风,我们的房间里却依然是个原始社会——不,更确切地说,更像是个犯罪现场。还好我们不辞辛苦地带了一张婴儿折叠床,在必要时可以把那个小小恐怖分子围困起来——尽管她仍然用手趴住床围顽强地站立着拒不投降。。。
带六个月到一岁之间的孩子出门是件苦差事——仍在母乳,添了辅食,却又尚未进化到和大人一样吃一日三餐,白天两三次小睡也必不可少,国内母婴设施又很贫乏。一天中的时间也因此变得非常零散,喂奶和睡觉一般在车里进行,喂辅食则需要找个咖啡店张罗出各种家伙事儿。即便计划得再周全也总有意外发生,我脸皮薄,一向竭力避免在外哺乳,飞机上倒也罢了,有一天在后海也不得不临时找个酒吧完成任务。店里顾客不少,连个僻静的角落也无,虽然带了哺乳巾(而且似乎别的妈妈都用得好好的!),但世上偏偏就有像小毛衣这样痛恨哺乳巾的小恶魔,她每吃几口奶就停下来拼命掀开哺乳巾,像是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得逞后更是大声嚎叫起来。。。我与她搏斗得腰酸背痛又尴尬万分,听见她的哭叫简直想打110,最后只得躲进冰冷的酒吧洗手间狼狈地结束战斗。
吃饱后她心满意足地坐在铭基腿上摆弄窗边的中国结。这家酒吧在临街的二楼,窗边正是俯瞰后海的绝佳角度。寒天日短,从贴着雪花装饰的玻璃窗望出去,乱云枯树,灰墙白霜,薄暮之中的什刹海好似一幅水墨画。熟悉的场景勾出久远回忆,曾几何时,我也在此处听歌醉酒,溜冰乘舟,自由不羁,随心所欲,恋人好友陪伴左右。现在呢?我看着对面的小小人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有被羁绊的这一天,就像一枚炸弹投进生活里。这就是那种成长的瞬间吧,我们终会在外力的作用下体味到真实人生的厚重。
她的温饱问题解决了,最具挑战性的反而是我们自己吃饭的时段。如果时间快进到两个星期之后,她已能颇为熟练地用手吃各种食物,坐在餐椅上神情专注得像个真正的吃货,我们自己也能享受片刻清净。然而在北京时她还未进化出此项技能,一放进宝宝椅就拼命想爬出来,或是使劲拍打桌面以示抗议。
“反对无效!”我们总是毫不留情地将其驳回,并塞给她各种玩具转移注意力。可是当战火升级,为了不给旁人造成困扰,我和铭基也只得投降。一个人吃饭时另一个人抱着她四处走走看看,然后轮流交替,如此匆匆结束一顿饭。回头看时却也挺佩服自己——尽管不乏狼狈时刻,想吃的倒也一样没落下。战火纷飞中,最让人心安的就是我俩结盟打怪兽的默契。铭基的烤鸭和炸酱面,我的叻沙和西班牙海鲜饭,都是多亏了这份默契才能一膏馋吻。
小怪兽的出现让我对这人世更生敬畏之心。每一个人都是别人的孩子,都被视若珍宝。有那么多人也已为人父母,照看着那么脆弱又麻烦的小生命。大家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大家都经受过同样的痛苦和沮丧吗?你们都是怎样保守这秘密的啊?现如今每每看到身边拖家带口的朋友们,几乎有肃然起敬之感。
最完美的一顿饭是在好朋友鲍鲸鲸家。冬日里热腾腾的小火锅简直可以拯救灵魂,更妙的是小怪兽全程睡着,我们得以好好重温久违的饮食之乐。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忘记了睡在旁边的小毛衣,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女儿,全身心地沉浸在了新鲜的牛羊肉、好茶美酒与知心话语之中。
当然,怪兽醒来时,天地为之色变。小小地球再次开始围绕她而转动。她毫不客气地在鲍鲍家里爬来爬去,四处巡视,对一切都充满好奇。鲍鲍和小王在院子里养了一只名叫小霾的狐狸,毛衣隔着落地玻璃窗窥探它的一举一动,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时发出咔咔的傻笑。可惜这份爱完全是单相思,狐狸对她视若无睹,金色的眼球里透露着仅属于自己的世界。
鲍鲍他们挺喜欢小朋友,当我诉苦说带娃不易时,她似乎有些无法理解:“可是多萌啊!”我只好告诉她萌不是常态,变身怪兽时简直是武装斗争和意志力的比拼。。。她还是半信半疑:“辛苦是辛苦,总的来说还是快乐的吧?”
我曾经也问过为人父母的朋友一模一样的问题,期望着肯定的回答。然而当时被问的那个男生犹豫了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令我蓦然心惊。现在的我终于明白,这种东西是无法放在磅秤上精确衡量和比较的。快乐大于辛苦,还是辛苦大于快乐?都不是,是快乐的时候特别快乐,辛苦的时候特别辛苦。它们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同时存在,此起彼伏,水乳交融。
有时我会觉得,养育孩子的快乐就像一层薄薄的黄油,抹在厚厚的现实生活之上。有时却也不得不承认那黄油的滋味实在美妙,连生活都变得可口起来。在我看来,小朋友们都有两项超能力,其一是某种狂野不羁的能量,这种能量能把你从(物理和心理的)任何地方活活拽回来,跟他们一起存在于当下;其二是不管你自我感觉有多糟,他们一个微笑一个眼神就能立刻让你对自己感觉良好。一开始我觉得这是快乐,而后才知道这就是爱。
离开北京的那趟飞机上,我们忘记把玩具带在身边,毛衣很快就坐不住了,开始显露出火山爆发的前兆。当她终于嚎叫出声时,我沮丧地想:完了完了,好好的一趟旅途就要烂尾了。然而就在我快要放弃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发现了旁边的舷窗是可以打开关上的,立刻打满鸡血原地复活(毛衣早早就显露出了理工女的特质,特别喜欢开关、金属、机器。。。)。之后走道另一边的大叔又与她遥遥相望吐舌头扮鬼脸,她开心地花枝乱颤,和人家眉来眼去各种风骚,完全把爹妈抛在脑后。。。
我一只手环抱着她,一只手伸到后面按摩着酸痛的腰背,窗外夜色深沉。一丝满足如一缕轻烟悄然升起,我很高兴我们完成了第一次带娃出行这项艰巨任务,没有被怪兽打败,还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是的,在某程度上,人生总是不由自主。但心的承受力和对其接受的态度,或许才是关键所在吧。
记得三岛由纪夫有篇小说,讲两个男人醉醺醺地走在街上,陶醉于“今宵无归处”的自由之中。“我今晚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家啦。”其中一个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一天。看到别人都活得像老鼠,而我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大意如此)
“碰到这一天该怎么办呢?”另一个问。
“总之,像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啃时间吧。”他说,“啃个小洞,即便逃脱不得,也能将鼻子伸出去。”
我也得时不时地啃个小洞啊,我坐在飞机上幽幽地想。在觉得自己快要被生活淹没的时候,至少可以拥有把鼻子伸出去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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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夜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