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写一点最近的读书笔记。
胡兰成先生的《今生今世》,当初看的是网上的电子版本。那时已经惊讶得不得了,怎能写的这样好?那感觉,就如同第一次看到汪精卫的照片,早知道他长得好,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好法。人们固有的想法,似乎“汉奸”两个字和好文笔或是好相貌总联系不到一起去。
这回看的是陈丹青先生的书。在写胡兰成的那篇文章里,他大段引用了胡先生的文字,我也得以重温那些曾经令我着迷的段落。
比如他写:“一中教员广东人多,他们没有江浙人的文气,却吵吵闹闹,大说大笑,呼朋引类吃东西,这我倒是喜爱。。。在教员宿舍里常常追逐为戏,学生见了也不以为意,有时已打上课钟,教员房里还在角力,一个被按倒在地,背上搁一枚板凳,凳上把面盆茶壶茶杯墨水瓶等什么都搁上,面盆里又满是水,好让他起不来,那一个就管自去上课了,这一个却一撑起身,豁啷啷把面盆茶杯都打翻,也神色泰然去上课了。我当即与他们相习,往往看过一回书,便到同事的房里去撩:‘我们来打一架好么?’他也放下事情道:‘好呀,不打架还是人么?’如此便又角力。”
“。。。我亦不与桂林籍同事联吟古诗,我亦不留意党政军要人的佳话,我亦不与左派同事合唱瓦尔加船夫曲或国际歌。书生我原不喜,与要人我更无缘,而且许多所谓革命者我亦与之相远。首先我就怕听慷慨激昂的话,那其实只是激昂,却并不慷慨,他是假意的这样说说,已经不好,而他若认真这样的做起来,更其不好。这样人又往往会现实得出奇,非胆怯涕泣,即冷静得残酷。。。”
胡兰成在一中教书时,与一女教员接触较多,却说不上存有意思。而另一男教员一直对此女转念头,不得到手,却猜疑她是心上有了胡兰成之故,因此常常试探他。一次又拿话激他,哄他打赌敢与那女教员亲嘴不敢。胡兰成写道:“我明知他是想要坑陷我,偏接受他的挑战,也给他看看人害人害不死人,除非是天要灭除人。。。我当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边,一直走进李文源房里。是时已快要打钟吃晚饭,南国的傍晚,繁星未起,夜来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种浓郁,李文源房里恰像刚洒过水似的,阴润薄明,她正洗过浴,一人独坐,见我进来起身招呼,我却连不答话,抱她亲了一个嘴,撒手就走了。”
看到这些文字,我深深理解为什么那样才华横溢心比天高的张爱玲,也会在胡兰成的面前“低下去,低下去,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抗战胜利,伪政权覆没后,胡兰成化名张嘉仪,流落在温州中学教书。那时他有一位“心思干净,聪明清新”的好朋友徐步奎。胡兰成隐姓埋名,满腹憋屈,在好友面前忍不住拿话试探:“向步奎我亦几次欲说又止。我问他:‘白蛇娘娘就是说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却终究不对许仙说出,是怕不谅解?’步奎道:‘当然谅解,但因两人的情好是这样的贵重,连万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徐步奎是胡兰成书中,我最喜爱的一个人物。胡写过他们一起去郊外散步的事:“步奎看着田里的萝卜,说道:‘这青青的萝卜菜,底下却长着个萝卜!’他说时真心诧异发笑,我果觉那萝卜菜好像有一椿事在胸口满满的,却怕被人知道。秘密与奇迹原来可以只是这种喜悦。”
“步奎已与肖梅结婚,他却于夫妻生活多有未惯,这真是好。他对他教的那班学生亦不溺情。一次来我房里,惊骇而且发怒,说道:‘学生拔河时,他们的脸叫人不忍看,学校里这种竞赛的教育真是不应该!’”
世界上是有这样一类人的。他们言语不多,心中却有无限天真烂漫,不是真的不谙世事,而是带点清新的眼光看事物,又由于本身有真性情在,于是这天真反而比别人来的要更清醒。他们的任性放达,有点竹林七贤的风骨,然而又比之多一分志气清坚。没有大的野心,亦不愤世嫉俗,而只是与旁人少作无益的往来。
我的朋友中也有这样的人。铭基的淡泊自持,自初见面起便深得我心。大学好友WB则更多一分天真。看过一场话剧后他会惊呼:“发现了一个英雄!”。我到英国后他常写email给我告知日常琐事,比如“我也学会了发泄。愤怒的时候吃蛋糕。”对不甚喜爱的事物,他常常说:“怎么能这样?”内心却又是孤独自省的,“XX认识了新女友,本来要一起吃饭。我实在害怕认识太多人就先跑掉了。”“如果我也是蚕的话,现在已然丝去茧破,抖落地下,身上冰凉。”“前几天去了五台山,在大雪纷飞的山里前进去拜佛,那里无限荒凉本地人都已离开山顶回家了,只剩得清修僧人。我在零下17度的寒风中走了五台、云岗和忻州、大同,心情出奇平静,一路甚是安详。。。”
看的人或许体会不出什么。这种感觉,具体说起来微妙的很,很难说清。我实在是害怕对某些事物有极端执着的人。胸无大志,孩童的眼光加上清醒的内心是我理想中的人格。懂得的人自然懂得,不懂的也无所谓。
说回来胡兰成先生。这样精彩的文笔,以及文笔中透出的本真,的确是有独特的魅力。汉奸又如何?用情不专又如何?处处留情又如何?他像一面悬崖,跟前的人明知再往前一步便万劫不复,却还是最终选择沦陷下去。这是一场内心戏,看的人也随之心动如潮。
不知道当初的张爱玲,于茫茫人海中遇见这一个胡兰成,耳边是否也会响起韦庄的诗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常常睡前翻阅的是西班牙女作家罗莎蒙特罗的《女性小传》。要说文笔,其实只算得一般,翻译过来肯定更是大打折扣。我欣赏这本书的原因,一是由于它的每篇传记的篇幅都不长,文字很精炼(我正在看的另一本卡森的传记厚得好像字典一样),二是作者没有采取通常的传记手法,而是将传记主人公具有代表性的精神片断放入当时的时代背景中,从而深入这些女性的灵魂深处,反映出她们在几百年来为探索和争取女性自身权利和地位所付出的努力,挣扎和牺牲。这些女性不是最有名的,但都极具代表性。
令我吃惊的是这些女性中的很多人都生活在别人(丈夫,情人或父母)的阴影之下,无论是精神还是才华都曾经或是一直受到极大的束缚。英国著名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在第一任丈夫告诉她他爱上了别人之后,失踪了整整十一天。在那十一天中,她完全失去了记忆。她住在一个温泉旅店,洗浴,与其他客人玩牌,和她们讨论失踪女作家的奇怪事件。甚至她在旅店登记时所用的名字,也是和她丈夫爱上的那个女人同一个姓。
著名的女权主义者西蒙娜.波伏瓦,天才横溢的哲学家,作家,一生都在宣称她与萨特的“伟大而开放的爱情”,两人常常互相无耻地评述他们各自的风流韵事中最放荡的细节。然而我们也不难发现,萨特或许无法真正爱任何人,而波伏瓦可以。她一生都在忠实地爱着萨特,或至少深爱着她为他虚构的爱情。在萨特面前强装豁达给她带来了耻辱的后果:在她肆无忌惮地传播别人的私生活的同时,自己也变成了下流闲话的对象。
玛丽亚.莱哈拉加,二十世纪初西班牙最著名的剧作家谢拉的妻子,身上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才是众多成功戏剧的真正作者,而不是她的丈夫。或者说,谢拉一直压榨着可怜的玛丽亚,像最残酷的农场主一样让玛利亚为他创作剧本,报刊文章和讲座。在西班牙内战和其后的流亡悲剧中,谢拉和情人去了阿根廷,彻底抛弃玛丽亚,不给她寄稿费,使得玛丽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法国,度过可怕的饥饿和贫穷,甚至几乎双目失明。
即使是在西方,在我们公认女性已经掌握了话语权的年代,这样的事例仍然数不胜数,女性的精神悲剧如海洋的波涛般此起彼落。
也许不是时代的原因,也不是政治的原因。这一切或许只源于一个恶毒的咒语。而全世界最恶毒的咒语,其实也不过只是那个人的名字而已。
令我稍觉安慰的是,幸好,我挚爱的偶像,法国女作家乔治.桑,是个例外。这本书的作者给她起的标题叫做《圆满》。尽管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份,也为了从公众那里得到一种没有偏见的阅读,她采用了一个男性的名字。然而综其一生,桑还是打破了她女性命运的陈规和闭塞,从强烈的个人自由的观念出发创作,她是个一生遵循浪漫主义的人。
有过相当多的男人,懂得珍惜肉体的享乐,作品取得巨大成功,受到福楼拜,夏洛特.勃朗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等文学巨匠的崇拜。。。桑有着强大而明亮的生命。即使是在她爱的男人,钢琴家肖邦,中断了他们的这一段关系之后,桑仍然有超乎常人的豁达:“咳,何等的休息,何等的解放啊!一直忍受那个狭隘和专制的灵魂,一直被同情和怕他痛苦死的担心所束缚!”
七十岁的桑,还在诺昂冰冷的水流里沐浴,写作,制作李子果酱,定期与著名作家一起出席“半月晚餐”聚谈会。她说:“老了真好。这是最好的年纪,是理解力看得最清楚的时候。”
然而我很难想象老年的桑。在我心里,她永远是穿着男装,嘴里衔一枚草叶,一个人在露天睡觉的那个风流少年,乔治.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