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犯错的旅行与并非天堂的岛屿(上)

在北京飞往檀香山的航班上,我又想起了那个关于空乘人员的传闻。据说因为人在飞行时内脏会受影响,忍不住常常放屁。而当空乘人员巡视过道时,在发动机的噪音掩盖之下,他们往往会肆无忌惮地放屁——他们管这叫“喷洒农药”……

此前我一直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件事。每次看着那些妆容精致、苗条美丽的空姐们,我实在难以想象她们也会微笑着在过道上来回“喷洒农药”……可是现在,忽然之间,我完全能够看见那副画面了——看看夏威夷航空的这些空乘人员,年龄跨度颇大,男的似乎比女的还多(有的须发已花白,有的看上去更像是IT男),穿着轻松随意的夏威夷风格印花衬衫,感觉真的随时可以做出“喷洒农药”这种事……

夏威夷航空的餐食服务和他们的空乘人员一样不拘小节,但机上的安全须知视频却令人耳目一新。它更像是一部旅游宣传片,由多位乘务员及其家人们在夏威夷的各个知名景点为乘客讲解安全须知,例如空乘姑娘坐在大峡谷边弹着尤克里里,告诉乘客关闭电子设备,或是一对夫妻带着孩子一边徒步一边讲解如何佩戴氧气面罩,更有美丽的空姐在海滩上跳着草裙舞,用曼妙身姿和手势向乘客展示紧急出口的位置……每一个景点都美得令人哑口无言,而人们的脸上都是从未被生活辜负过的无忧无虑,总之,一切都在向你兜售那个在世间流转已久的传说——夏威夷就是人间天堂。

到达夏威夷本身也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由于在飞行中越过了国际日期变更线,古怪的时间错乱随之产生,使得我们在离开北京之前就已到达了夏威夷,平白多赚得了一天。尽管你大概理解此处涉及的基本原理,却仍不免有种亲历奇迹的感觉,仿佛夏威夷的确是个天堂般的神奇之地。

而“天堂”的一切,尤其是它专门指向游客的那部分,也的确如宣传中一模一样:一到酒店,就会有人把花环或者项链套在你的脖子上,仿佛那是你赢得的奖励——由于坐了一路长途飞机而获得的奥运奖牌;推开酒店阳台的门,太平洋扑面而来,日落正华美地装饰着海岸线,蓝色泳池笼罩在粉色灯雾里;下楼去吃饭,一路上看见的几乎所有人都穿着只有在夏威夷穿才不那么像嫖客或黑社会的夏威夷衬衫,女人们鬓角插着鸡蛋花,见面都微笑着向你打招呼说“alo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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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aloha”不仅是一句简单的问候语,“aloha spirit”实际上是夏威夷州的一项法律,所有政府官员和公民(以及游客)都有义务执行(!)。除了“你好”和“再见”,它还意味着理解、关爱和相互尊重,不求回报地给予他人温暖,在朋友爱人间传递祝福,分享生命能量……总之,我将其总结为“一切美好的人类感情”。

但这会是真的吗?一个单纯快乐的伊甸园,一个仁慈友善的人间天堂?不远万里而来的游客们像天堂的朝圣者一样,在Waikiki一带走来走去,看上去很满足,眼睛里却都萦绕着同一个半成型的问题。我们假装相信这样的地方的确存在——至少,作为游客,我们相信自己可以用金钱的形式买到幸福。更何况,或许我们都同意吧——在热带地区,一个人想忧郁都难。不过,在内心深处我们也都清楚,即便是在天堂般的夏威夷,人们也依然有账单要付,家人要赡养,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天天享受阳光海滩的奢侈。

我看过一部由乔治·克鲁尼主演的电影《后裔》,整个故事都发生在夏威夷,但事业有成的男主角一开场就告诉你,他已经15年没去过海滩了。不仅如此,电影的取景和色调都清淡而克制,并没有描绘出大多数人心目中那个“刻奇”的夏威夷——Waikiki、冲浪者、草裙舞和日落时分的鸡尾酒在哪里?但这反而令它具有一种真诚的魅力,因为它是一个讲述夏威夷本地人真实生活的故事,用男主角的话来说——“我觉得天堂之说可以滚一边去了。”

 

犀利刻薄的旅行作家保罗·索鲁有句至理名言:“旅行故事的精华便是犯错。”千真万确,回想起我出版过的游记,读者们最喜欢的情节几乎全都是我们最狼狈不堪的时刻,比如在委内瑞拉徒步罗赖马时艰难曲折的大便体验,在抢劫横行的中美洲走夜路时的心惊胆战和忽然摔倒,或是在玻利维亚海拔4000多米的矿井里当矿工的痛苦煎熬……

可是我们如今的旅行再也不是两个人无知无畏没心没肺的冒险,尤其是一年一度的“春节合家欢”之行,带着两位老人和一个不到3岁的娃,我们所追求的只能是稳妥、舒适、皆大欢喜,再也没有犯错的权利。

除了丢失一副墨镜,夏威夷之行没有更多的差错。这固然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功,同时也意味着些许无聊和很多遗憾:父母对浮潜没有兴趣,毛衣又太小,我们此行没有与那些精彩的海洋生物亲密接触,冲浪就更不用说了;天气有时不给力,预订的直升机行程只飞了15分钟便不得不返回(但居然给全额退了款,美国人还是豪气啊!),由于晚上下雨也没法看到火山口的熊熊火光;山顶含氧量太低会影响生长发育,16岁以下的孩子没法去Mauna Kea观星;季节不对导致我们错过了据说场面极为壮观的熔岩入海;所有的当地民俗表演都神秘地与我们失之交臂……怎么说呢?村上春树的无聊游记有时还令人会心一笑,但很少有人能够把遗憾变成锦绣文章。

夏威夷大岛的黑沙滩本该是个有无数海龟出没的地方——至少在我看过的所有网络游记里,每位作者都贴出了好多只海龟懒洋洋趴在黑沙滩上晒太阳的照片。偏偏就在我们去的那天,整片沙滩上只有一只海龟——是的,只有一只……尽管我们都能看见它身后的海水里有其它的海龟时不时在探头探脑,但它们就是坚决地不肯上岸。由于本地规定严禁围堵海龟,人们便隔着一段距离,以那“独一无二”的海龟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用一种“playing-it-cool-around-a-celebrity”(啊啊啊明星就在我旁边但我还是假装很酷)的方式默默地表达着仰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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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只有一只呢?”我咕哝着,还是有点不甘心,“为什么别人都能看到那么多?”

“已经算给面子了,”铭基说,“还好有这一只……”

我们俩又蹲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海龟,不得不承认它还是相当壮观的——甚至因其漫不经心的态度而愈显壮观,宛如一辆古董车的轮毂盖。

“哼!”铭基忽然幽幽地开口,“这算什么?我们在尼加拉瓜还看过海龟产卵呢!”

“就是嘛!”我附和着,“那个才厉害呢!”

就像两个不服气的小孩,我们陷入了对于美好往昔的回忆:在尼加拉瓜的朴素小镇San Juan del Sur,大雨瓢泼的夜里我们蹲在沙滩上看海龟上岸产卵,淋得浑身透湿。那巨大的母龟不紧不慢地在自己挖出的沙坑中产下一颗又一颗洁白晶莹的龟蛋,之后又迅速用后肢将沙坑掩埋起来。它全程累得够呛,以至于我们都能听见它轻轻的喘气声,感觉就像在亲眼目睹“国家地理”或“探索”频道的珍贵画面……

还有火山。尽管此行没有看到火山喷发和熔岩滚滚奔流入海的震撼场景,但我们对火山也并非毫不熟悉——在危地马拉,我们也曾徒步登上月球表面般的火山;在尼加拉瓜仅靠一块木板从一座高达728米的活火山上滑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哥伦比亚的经历则更匪夷所思,我们竟然泡在一座泥火山的火山口里,接受来自当地人的“泥浆按摩”……而最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伴随着便宜得不可思议的费用……

这些回忆提醒着我:也许我天生就不适合去天堂。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在2017年以前,有着天堂美誉的夏威夷从来没有对我产生过哪怕是模糊的诱惑——我压根就不是那种喜欢在软绵绵的沙滩躺上一天,喝着鸡尾酒,在阳光下微笑的人。正相反,在海滩上我总是没来由地感到尴尬。夏威夷是出了名的美好,但这种美好不是我最想要的。这是因为我很cheap——我希望我花出去的钱能够收获最多的记忆,而一趟四平八稳、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和不适的旅行很少能够长时间停留在我大脑的内存卡里。举例来说,相比起品尝过的美味佳肴,我可能更常想起加尔各答街头小摊上那盘拙劣的泡菜炒饭;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曾经住过的那些漂亮酒店,却永远难忘在危地马拉的山林小屋与无数壁虎和虫子一同入睡,醒来时阵阵心悸……

所以我对夏威夷之行没有太大的期望。携老带幼的理想假期目的地选择不多,我在一种精神投降的姿态下选择了夏威夷。至少那里的一切都很美,不是吗?一个个岛屿像一束束鲜花被固定在太平洋的中央,散发着芬芳的气味。碧海蓝天,水清沙幼,椰汁清澈,菠萝甘甜。当地人热情友善,永远微笑着aloha——不管那是发自内心还是法律要求……旅游业成熟完善,出错的可能性很小,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钱包,因为天堂里什么都贵。

那就这样吧,我对自己说,给我一个肤浅的、慵懒的夏威夷假期,让我在幸福和无聊之间游走,就像所有的天堂一样。

 

事实证明,真正肤浅的是我对夏威夷的主观臆断。夏威夷的美其实异常丰富,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海岛像它这样,既有大海、瀑布,也有火山和热带雨林,还能在白雪皑皑的山顶眺望璀璨星海。

夏威夷的沙滩很酷,它并非全都是那种玉米粉的稠度,也不是全都如传说中那样洁白无瑕——夏威夷群岛多为火山岩和珊瑚礁构成,这影响了沙的颜色,使得它可以呈现白色、金色、红色、绿色,甚至黑色。与蓝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加勒比海相比,太平洋的海水更冷、更深沉、更狂野,因此也成为冲浪者的天堂。

即便是在阴雨蒙蒙的清晨,我也能在酒店的阳台上看见那些不知疲惫的冲浪客。海浪持之以恒地在每一次碰撞中制造出一种灾难片的感觉,而冲浪客们在浪头间穿梭、翻滚、闪展腾挪,就好像他们是被海豚养大的。每当看见他们如神祇般踏水而来,我都会想起圣经故事中耶稣在海面上行走的神迹,然后忍不住在心里微笑一下——显然,能够行此“神迹”的并非只有耶稣一人……

身处太平洋的怀抱,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此地的原住民都以海洋之神为原始信仰,然而事实上,在夏威夷的古老传说中,它的一切都是从火山女神Pele的故事开始的,因为夏威夷实际上是一个从火中诞生的群岛:海床裂缝中喷出的熔岩最初只够形成一座嘶嘶作响的海底火山,然而四千万年后的某一天,它喷发的岩石终于冲出了海面,并最终累积下来,发展壮大——一座真正的岛屿从大洋深处傲然崛起。

据说Pele女神如今已在夏威夷最大的岛屿——大岛(Big Island)定居。与其它的岛屿相比,大岛是一个仍在成长中的巨人。它由5座火山组成,其中两座是蓄势待发的活火山Kilauea和Mauna Loa,至今仍不定期喷发,不断为Pele女神增加新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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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火山都在夏威夷火山国家公园,它是全世界唯一可开车进入的火山,里面有浓烟滚滚的火山口,奇特的中空形熔岩隧道,火山爆发撞击形成的坑洞,以及熔岩流过所形成的黑色地貌。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震撼场面啊——巨大的、疯狂的岩浆猛扑过来,如火龙般不可阻挡,所经之处,木石俱焚,生灵涂炭。它找到一条路奔腾着涌入海洋,空中冒出的大量蒸汽炸开巨浪,抛洒出漫天灰烬。接下来,岩浆被有着无限耐心的海洋驯服,消无声息地沉入黑暗的海底,和过去几千万年里发生过的一模一样……

业已凝固风化的熔岩“平原”乌黑油亮,一望无际,表面有各种奇异的褶皱和纹理,完全出自鬼斧神工的自然之力。在这荒凉一片的熔岩流上行走,感觉像月球表面又似世界尽头。但也许这只是我们成年人的固化思维,因为当我询问毛衣的时候,她认为自己正脚踩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巧克力蛋糕”,并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荒凉中也有生机。熔岩流过之地,当初自然是寸草不生,物种绝迹,时光仿佛倒退成千上万年。但随着岁月流逝,生命力旺盛的植物重新生根发芽,它们顽强地从岩石缝中钻出,在风中摇曳着昭示自己的野心——总有一天,这片荒芜之地将重新被它们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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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公园里随处可见植物从Pele女神手中重新夺回领地的例子。Turston Lave Tube是一条中空形熔岩隧道,据说500年前火山爆发,炽热的岩浆从山中穿过,由于顶端和两侧的表面迅速冷却,形成一层外壳,而熔岩继续流动至海岸,因此成就了这古怪的构造。隧道中阴冷潮湿,不断有水从上面滴答落下,但隧道之外却是葱翠茂密的热带雨林!各种热带植物肆无忌惮地生长,树木盘根错节,土地为苔藓所覆盖,平日低矮的蕨类植物在此地长得高大挺拔,被称为“植物活化石”的桫椤随处可见,浓艳欲滴的原始翠绿让人穿越回亿万年前的侏罗纪时代——那时树蕨曾是地球上最繁盛的植物,它们的高大与浓密遮蔽了大多数陆地,恐龙曾经在树荫下乘凉、嬉戏、咀嚼那些叶子。那是属于它们的辉煌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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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所见似曾相识,让我想起了年少时读过的《地心游记》。法国作家凡尔纳在小说中以妙笔复活了蕨类时代的壮观景象——主人公在状如乔木的蕨类中行走,踩着红色的灰泥岩和五颜六色的砂岩,或倚在巨大的球果植物的树干上,或躺在30多米高的楔叶植物、星木植物和石松的阴影下……

地质变迁,辉煌不再。虽然亿万年前那些几十米高的蕨类巨人早已化作地下的煤炭,幸好它们尚未从地球上完全消失。在这太平洋的喷火小岛上依然保有它们的生存空间,尽管火山会不断喷发,一次次摧毁植被,但这座岛屿和居住于此的Pele女神都知道,几百年后,熔岩流过的焦土终将再一次郁郁葱葱,浓荫满地。

时间和耐心,才是世界上最自然的治疗师啊。

而夏威夷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作为一座从火中诞生的岛屿,它最初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遥遥无期。直到那宿命般的一天,一只鸟儿长途跋涉而来,它蓬乱的羽毛中黏着一颗树木的种子。种子偶然间落在地上,过了一段时间,一棵树就长了起来。又过了四万年,纯粹还是机缘巧合,岛上又长起了另一棵树。接下来的一百万年,没有发生任何巧合。再后来的五百万年里,狂风不断吹袭,鸟儿来来去去,盘踞着蛇虫、浸透了海水的木头漂流至此。于是,小岛上开始出现森林,里面满是树木、花朵、鸟类和昆虫。

当我们陶醉于夏威夷那伊甸园般的芬芳馥郁时,很容易忘记一个事实:这座岛上存在的任何事物都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

 

在去大岛以前,我从未想过它是一个典型的公路旅行目的地。出于某种原因,热带岛屿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显得小而紧凑——难道我不能骑自行车或慢跑从岛这一端的海滩到达另一端的海滩吗?嗯……以大岛一万多平方公里的面积,这还真的不大现实……

我脑海中的另一个误解是:大岛上到处都是海滩和椰子树。到达之后才发现脚下这片土地包罗万象,甚至可以让你在一天之内感受全球13个气候带中的11个!这意味着开车环岛是种享受,窗外的气候和景色都变化多端,永远不会令人厌倦。即便是在火山公园里,开车两个小时也能看到全然不同的景观——从火山口到热带雨林,从悬崖到平原,从黑色熔岩到湛蓝海岸……我们在全然陌生的美景中穿梭,有种应接不暇的恍惚感,仿佛一路被人按了快进键。

我们的公路旅行从东到西穿越大岛,浮光掠影却也颇为满足。东面的Hilo空气凉爽,常年下雨,一切都笼罩在淡淡的雾气里——它像是一种介乎于雨雾、烟雾和火山灰之间的气体,为这个地区增加了遗弃和破败的愁绪。开车穿过黑色的熔岩区,白垩岩亮得晃眼,两边闪过多刺的牧豆树和狂野的黑沙滩。然后,不知不觉间,几缕阳光冲破云层,空气变得干燥,灌木闪闪发亮,棕榈树摇曳张扬。海水的气味越来越浓,沙的颜色渐渐变浅,道路两旁的热带植物野蛮生长,芙蓉树开出的花朵娇嫩脆弱宛如绸缎,每一种都有令人目眩的颜色……接着,路边开始出现大片的咖啡种植园,花园洋房偶尔点缀其间。而太阳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一跃而出,将所有的光和热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大地上。我们也终于抵达了西边的Kona——典型的旅游度假城,设施完备,碧海蓝天,拥有大岛最多的阳光和最好的沙滩。

但我还是更喜欢阴雨连绵的Hilo。檀香山给人的感觉还是繁华现代的美国,大岛则真的是一个相当原始的岛屿,而Hilo更像是“岛中之岛”,有种与世隔绝的原汁原味感,被开发的痕迹很不明显。酒店的选择很少,也谈不上多么像样,许多餐厅像是那种临时搭建的板间房。大型购物中心那样的东西更是难见踪影。

出外永远需要带雨伞,因为即使这一刻阳光灿烂,下一秒也随时会有雨水不期而至,甚至是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鞋子总是湿的,游玩时总是要跟乌云赛跑,可是很奇怪,Hilo还是别具一种让人舒心的氛围。早晨起来,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息,灰色薄云镶着金边。阳台上的风沁人肺腑,空气有种雨后独有的甜美。有当地人在楼下的潟湖边垂钓,也有人在湖中泛舟,尽享这清晨的静谧时光……在Hilo我常常不想拿出手机,因为网络、新闻、电子通讯似乎都与此地格格不入。或许现代人也需要偶尔离开现代化社会,与充满能量的自然重新发生联系——我所说的不是什么精神需求,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理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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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原始淳朴的地方也居住着同样淳朴的人民。但我对这一点保有疑虑。微气候的存在表明了一个地方的特征,或许也影响着居住其间的人们。我注意到Hilo的居民看起来很不一样,他们似乎更不在意衣着,外表也更为粗犷——不知是否因为他们大多从事农业或种植业?

有时我会有点羡慕当地人,因为他们与他们那原始空旷的风景保持着某种共鸣,那是被逻辑束缚的我们永远也无法获得的。但我同时也能察觉,在他们的态度中有某种冰冷而空洞的东西,某种令陌生人在他们的土地上隐约感到孤独的东西——尽管所有的服务业人员都会足够热情地欢迎你。

别误会,我在大岛从未有过真正不愉快的遭遇,但我属于对人们态度中微妙的一面格外敏感的那种人。我注意到Hilo的当地人很少会对游客主动打招呼或开玩笑,相貌有原住民特征的那些人似乎尤为冷漠,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善意的缺乏。他们说的语言是一种形式自由、时而有英语单词混杂其间的当地土语,那些音节听上去好似海浪在沙滩上被拍碎的声音。酒店楼下的湖边常有原住民在那里玩“高台跳水”,他们有自己的小圈子,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言行举止颇为野蛮,脸上的表情刚硬而轻蔑——有时甚至给人一种相当令人恐惧的男性共谋的感觉。看着这些人的时候,我不禁暗暗对自己说:我绝不会在晚上出去……

但对外来者表现出冷漠的的也并非只有原住民。人们的社交态度让我感觉本质上是谨慎或多疑的,缺乏自发的热情或慷慨的天赋。记得从Akaka瀑布回来的路上,我们停下来在路边的水果摊买水果,摊主是年轻的白人情侣,像是那种归隐田园的嬉皮士,态度淡然中透着一丝微妙的厌倦。当我问他是否能帮我们切开菠萝时,他断然拒绝,并说有相关法律条文禁止他这样做——说实话,我一点也不相信,也查不到相关的法规……

再比如,Hilo有一家出名的日本餐厅,我们满怀期待地开到门口,却发现门上的告示宣布他们已经全年订满(!),无法接待临时上门的客人。日裔店主熟练地耸肩摊手,向我们表达了客套的遗憾。而透过玻璃门能看见餐厅里的顾客大多是当地人模样的日裔,很难相信他们的生意真的火爆到“全年订满”,而更有可能是不想接待太多游客,更愿意把座位留给本地的街坊邻居吧?

我看过保罗·索鲁以夏威夷为背景的小说“Hotel Honolulu”,老实说那本书写得很糟,但里面有些东西令我印象深刻,例如“local”、“haole”、“kama’aina”这些泾渭分明的概念——一般来说,“local”(本地人)指的是在夏威夷出生和长大的非白人。一个“haole”(白人)即使在这里出生和长大,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local”。从其他地方搬到这里的人,经过一段时间后,就变成了“kama’aina”。这个词的文化背景更为复杂,并不是所有的居民都被认为是kama’aina……

在一次采访中,保罗·索鲁无奈地承认,尽管他长居夏威夷,却永远写不出关于此地的非虚构作品,因为他从未在旅行或写作中遇到过如此不愿分享自己故事的人。夏威夷的原住民总是拒绝他的采访,就算他解释自己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要理解夏威夷传统文化的传承。有一次,听说他的家中有蜂箱,一些准备乘独木舟航行的local问他是否愿意给他们一些蜂蜜,他提供了蜂蜜,并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要登上独木舟陪他们旅行一天的愿望,但他所得到的回复是带有谴责意味的沉默——很显然,虽然他的蜂蜜来自本地,但他本人并非如此,他永远只是一个haole。

我在网上搜索“haole”这个词,搜索结果令我不安。在夏威夷,针对haole的种族暴力似乎非常频繁,甚至于很多学校都有一个非官方的“Kill Haole Day”(杀死白人日)——白人学生往往在那一天遭受严重的骚扰和暴力,带着满身瘀伤回家。而平日里,尤其是在公立学校,谁的英语说得太好就会受到同学的指责或欺负。一个人想要合群,就得像个大老粗似地说一口当地混杂土语。

由于没有已知的仇恨团体,再加上一种(或许为了推动旅游业而)大肆宣扬的“aloha精神”,夏威夷之外的人很少意识到这个大多数人都认同的快乐之地存在着种族主义问题。而我也是在来到这里后渐渐起了疑心,继而通过网络发现了“人间天堂”的另一面——很多在夏威夷待过的白人都说,这个群岛不但对外来者充满怀疑和冷漠,而且太过经常地怀有最恶意的种族歧视。如果你是白人……well,“欢迎”来到仇恨之地。

总之,我在大岛上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夏威夷和我的想象截然不同。它的风景有极其丰富的层次,它的内部生活似乎也同样复杂而难以渗透。从来没有一个夏威夷本土的游吟诗人向世界其它地方解释这个群岛,我也从未读到任何能准确描述它的游记——每个人都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美妙的海滩、精彩的食物、晴朗的天气……这些都是事实,但夏威夷还有更多东西——令人困惑的东西,难以描述的东西,秘而不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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