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ondon Paper”是一份在伦敦街知巷闻的免费报纸,拥有超级广大的读者群,绝大部分是每天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一脸疲倦面无表情的上班族。报纸虽然是免费的,水准却相当不赖,政治经济娱乐体育无所不有,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其中那个最能激起我八卦热情的栏目――“Lovestruck”(被爱击中)。
为了更好地说明“lovestruck”的内容,我还是顺手翻译几段吧:
“致那位在今天早上7点44分从kent house上车在Brixton下车的高大英俊的金发男子,你的笑容令我心动。我是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孩。我们的视线有过交流但是没有交谈。今晚出来喝一杯?――未名”
“致那位美得无与伦比的女孩,你围着粉色围巾,一头卷发束在脑后,戴着耳机,在2月4号从Lambeth North的自动扶梯走下来。你对我微笑。我是那个穿黑色大衣剃着平头的害羞男人。当时我假装在看报纸,其实心里一直在想‘快去跟她说话,你这个孬种’。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上前。请打电话给我。――L”
“致Brian,你在Morden上车,去看一场摇滚音乐会。我是那个坐在你身边的波兰女孩。我们聊了一阵,你微笑着说我是波兰隐藏最深的秘密。你太可爱了。愿意再见面吗?――Stina”
“1月22日星期二,Circle and District Line,早晨9点45分。你是那个光头帅哥,背着咖啡色的包,穿着深蓝色的匡威鞋。我是那个正在涂唇膏,神情有点恍惚的黑人女孩。我觉得我们互相注视了很多次,你是我那天最大的惊喜。喝一杯?――未名”
“致那位过去一直在High Barnet的Robert Dyas店工作的金发帅哥。我是那个说起英语来有外国口音的金发女孩。那段时间我常常去你们店里买东西,其实只是想见到你!你现在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了你,那家店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Sonia”
。。。。。。
对,这就是白纸黑字的“爱情寻人启事”。这个栏目的描述是:如果你(在伦敦)见到了你喜欢的陌生人,或者你就是那个被寻找者,都可以通过短信或email和编辑联系。它的口号是:被爱击中,改变命运。
每天下班回家,靠在地铁门上看着这些“爱情寻人启事”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开朗率性如西方人,内心深处也还是隐藏着这样温柔羞涩的情感。我还常常忍不住联想这些寻人启事的后续故事――他也看了这份报纸吗?他知道他自己就是那个男主角吗?他是否会约会她?有没有人真的因此成为情侣?
五光十色的大都市里蕴含了无数种可能性,每天都会有一见钟情的情节上演,如果对方是陌生人,很容易就淹没在茫茫人海,微笑渐远,芳踪难觅。我想我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遭遇。我不知道国内有没有类似The London Paper这样人手一份又具有“媒人”性质的报纸,可以给都市里那些寂寞的心带来一点点光亮。一见钟情之后不一定会有美好的故事,可是如果连表达和寻找的机会都没有,那就根本不会有任何故事。在这个乏味的时代,我们实在太需要这样的浪漫了。
作为一个已婚妇女,老傅我早已没有资格亲身参与这种属于陌生人的浪漫。可是我的生活里也常常遇见一些令我感动、欣赏或惭愧的陌生人,萦绕在心久久不能忘,也想在这里写出来。也许将来真的有报纸愿意开辟一个这样的栏目,让大家可以有机会感谢或是纪念一下曾经遇见的陌生人,这个世界说不定会变得更温暖呢。
(次序有点乱,我是想到什么写什么)
1号陌生人
两周前的某一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冲去地铁站,冲下电梯,冲去站台,在汹涌的人流中挤进车厢。眼看车门就要关了,我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奋勇地往里挤,心里忽然一凉,往脚下一看――
糟了,一向习惯穿平底鞋的老傅我今天居然好死不死地穿了双高跟鞋。鞋跟卡在车厢门口的一道凹槽里,居然拔不出来了!
我心急如焚,一边看脚下一边努力使劲抬脚,可是鞋跟已经牢牢卡在里面出不来了。
车门已经轰鸣着慢慢开始关上了,我完全乱了阵脚,大脑一片空白。说时迟那时快,站在我旁边的一位高个中年男人忽然迅速蹲下去。
他用手帮我把鞋跟拔了出来。
拔出的那一瞬间,车门刚好关上。
我简直感激涕零。不只是因为他帮了我的忙,也是为他如此细心留意周围素不相识的人。当时旁边的人何其多也,只有他一个人留意到我焦急的神情。从我鞋跟被卡到车门关上,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十秒,除了我和他,周围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说了无数声谢谢,他只是笑一笑说:“下次小心点。”
2号陌生人
情人节那天,我和无数人一道挤在公司楼下一家卖贺卡的小店里。店里放了满满一墙的情人节贺卡特别系列,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挑选着。
旁边忽然有人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我一下。我转过头来一看,是个笑得一脸甜蜜的年轻女孩。她把两张贺卡递到我跟前:
“帮我看看,你觉得哪张好看?”
我定睛一看,心里微微地诧异了一下。那两张贺卡都很可爱,都画着卡通版的一对恋人。只是,这一对恋人不是一男一女,而是两个女孩。她的情人和她一样,是个女人。
我指着其中一张说:“我比较喜欢这个。”
“是吗?可是另一张也很可爱啊。。。”
“这张的这个女孩比较像你啊。你看,她的发型跟你一模一样。”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咦!真的!那我就买这张!”
“情人节快乐!”她春风满面地挤出人群去付钱了。
3号陌生人
我见过你无数次了。晚上9、10点的样子,你总是站在Canary Wharf地铁站大厅的那根柱子前面抱着吉他唱歌,有好几个月了吧?
我是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可是我真喜欢听你唱歌。那都是你自己写的歌吧?我不知道你的音乐属于什么类型,那样空灵缥缈,有点像恩雅?可是一点也不比她差。事实上,伦敦的地铁歌手中藏龙卧虎,你却是我见过最棒的一个。
我不懂音乐,可是我能看懂人――我是说,那些被你的音乐所吸引的人。你总是低着头唱歌,可能从来没有注意到那些惊艳的眼光,那些小声赞美的窃窃私语。每次我乘自动扶梯下来见到你,前面那些行色匆匆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我总是听见他们说:“哦,这音乐太美了!”“她太棒了!”。。。。你也许从未留意,常常有人拿出手机来录下你唱的歌,常常有人在你周围驻足倾听,常常有人买你自己录制的CD,你得到的小费总是最多的。。。
你总是那样沉静,一袭长裙,黑发垂肩。你只是不停地唱着唱着,连一个笑容都吝啬给予。真正有才华的人,内心都是骄傲的吧。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有两个奇怪的家伙常常出现在你周围,举着DV机对你拍个不停?我已经看见他们好几次了。我研究着他们的衣着打扮,心里暗暗希望他们是某一家唱片公司的星探,希望他们赶快发掘你。
从自私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你是永远属于Canary Wharf的地铁歌手,可是我更希望有更多人可以听到你美如天籁的歌声。天才不应当被埋没,千里马总会等到她的伯乐。等到你成为真正歌手的那天,我一定会去买你的唱片。这些话我不好意思当面和你说,只好写在这里。请一定一定坚持唱下去吧。
4号陌生人
我的同事们总说公司的健身房里有个怪人,他留着一头长发,头顶却已全秃。他的长相介于黑人、印巴人和白人之间,因此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哪里人。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因为他从不练习器械,而只是成天挥舞着一根木棒或双节棍,在镜子前摆出种种狰狞的姿势。
加入健身房后,我马上见到了这个怪人。从表面上看来,他的的确确是个“怪叔叔”(要念“蜀黍”)。当我躺在垫子上满头大汗地做着仰卧起坐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挥舞着双节棍,嘴里“嘿”、“哈”地发出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和任何人说话,直到有一天他径直走向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吓了一大跳,心中充满警惕。他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热爱中国武术,是李小龙和成龙的影迷,所以想多了解一点他的偶像。
怪叔叔说话十分斯文礼貌,一点也不怪。我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和他聊天。他想知道李小龙和他儿子李国豪的死因,我又正好是个无敌八卦穿梭机,真可谓一拍即合。我于是唾沫横飞地开讲,从李小龙和香港女星丁佩的情人关系讲到李国豪被射杀的那把道具枪,还顺便告诉他他崇拜的Jacky Chan其实是个大淫棍。。。怪叔叔全神贯注地听着,双眼炯炯有神,整个人都沉浸在香港娱乐圈的香风艳雨里。
那次聊天之后,我和怪叔叔就算是认识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专心研习着他热爱的中国武术,偶尔过来和我打个招呼。有一次他问我会不会武术,我一时兴起就给他表演了半套大学体育课学的太极拳(只所以是半套,因为另外一半已经还给老师了)。他羡慕得不得了,表示也要找师傅学习。
有一天我的同事们终于发现我和他们心目中的怪人竟然有说有笑,纷纷过来打听。“你不觉得他这里好像有点问题么?”他们诡异地笑着,指着自己的脑袋。我斩钉截铁地摇头:“别乱说,他正常得很。就是对中国功夫有点痴迷罢了。”同事们嗤嗤笑着说:“这还叫正常?哪有正常人成天练功夫的,还是做银行的。。。”
我听他们这么说,心里真是堵得慌。我觉得很多人都是用一种固定的方式去看世界,去看和他们不同的人。可是他们忘了每个人都生而不同,你可以不喜欢和你不同的人,但你至少要学会尊重这种不同。究竟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对武术热烈真诚的兴趣和一颗偏激狭隘的心灵相比,哪一个正常,哪一个不正常?
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在健身房见到怪叔叔了。也许他改变了出没时间,也许他已经离开了公司。青山蓝天外,何处不江湖。希望他坚持走自己的路,让傻B们说去吧。
5号陌生人
那大概是四年前的某一天,我和读master时认识的好朋友――一个法国女生和一个西班牙男生,约在伦敦唐人街的一家餐馆吃晚饭。我们几个当时都号称“文艺青年”,所以吃着吃着又开始天南地北地胡扯。
我必须承认,尽管现在的我也不怎么样,那时的我却比现在还要无知浅薄。那会儿我大概是看了几本狗屁不通的野史,居然信以为真,就在餐桌上和他们吹起来:
“你们知道吗?那个美国作家,海明威,其实是个gay!”
可以想见的,我的朋友们都惊讶得不得了。我于是开始向他们灌输我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里看来的小道消息。他们皱着眉头,半信半疑。
正在我得意洋洋滔滔不绝的时候,临桌的一位英国老人忽然向我们这边探过身来,他盯着我,镜片后面的目光十分凌厉,语气沉稳又严肃:
“海明威是gay?这是我听过最荒谬无知的话!”
老人具体引用的史实证明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在他的深厚学问和如珠妙语前,我简直就是个狂妄无知,故作惊人语的鼠辈,完全抬不起头来,毫无招架之力。我还记得老人看着我的眼睛,说了最后一句话:
“最好不要对你其实并不懂得的话题发表意见。”
这句话,我记到如今。
我永远感谢他。
6号陌生人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那时我好像是大二还是大三,几乎每天晚上都背着个书包去教二上自习。
有一天,上自习的途中出去上厕所,回来以后发现桌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是整整齐齐的几行字:
“他们都说我不可理喻,
大学四年从没努力,
快要毕业了却开始每天去教二上自习。
其实我只是想看见你,
从来没有留意过我的你,
居然是我大学时代最难忘的回忆。”
我下意识地马上前后左右四处张望,想找出这个写纸条的人。可是没用,每个人都在专心地看书,根本看不出来,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
这不是我第一次接到纸条,可这是我完全不知道写纸条的人是谁的唯一一次,也是令我觉得最为感动的一次。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是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人是谁。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记得那张纸条上的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