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骚

 

 

不更新博客还真不是因为懒惰。打从2010年开始,工作量就呈火山喷发之势。我身处滚烫的岩浆之中,身体慢慢下陷之余,脑子也一片空白。伦敦的天气又糟糕透顶,雨雪交织席卷了几乎一整个冬天。不过天气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我整天窝在灰色的办公室里,阳光永远是触碰不到的奢侈。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周末,可是这一姿态本身又让我觉得心酸而惶惑,仿佛是在盼望着时间的飞速流逝,盼望着自己的生命早日终结。

 

其实并不是没有开心的事情。以前提到过的同事中关系最好的朋友阿比,在香港工作两年之后又回到了伦敦。阿比在香港过得并不开心,身为印度人,生活中处处遇见种族歧视,工作环境里又充满各种办公室政治和勾心斗角。他回来两周以后,有一天我们一起吃午饭,我问:“回来以后是不是感觉好多了?”他放下刀叉,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其实。。。并没有。”我有点疑惑:“你不是觉得伦敦比香港好多了吗?”他轻轻叹一口气:“我本来以为是地点的原因,现在看来。。。其实还是工作本身的原因啊。”

 

然而于我而言,这段日子过得特别不开心,与其说是工作的原因,其实更多是人的因素。最近因为转做一个新的产品领域,不得不与一个刚从别家投行跳槽过来的VP斯蒂芬搭档工作。斯蒂芬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又因为在摩根斯坦利和花旗浸淫多年,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美国投行特有的aggressive。我自认是个工作十分认真努力的人,从不偷工减料,甚至有点神经质的完美主义。可是我讨厌把时间花在根本没有必要的工作上,更讨厌那种为加班而加班,以工作时间超长为荣的态度。斯蒂芬则是集此二者为一身的一朵奇葩。他时不时地就会心血来潮:“我们明天早上七点来吧?”,或是“不如我们再整个这个怎么样?”。。。他还总是不无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当年勇”:“想当年我在xx银行的时候。。。有一天工作比较少,我发现八点就可以回家,居然已经不习惯了,都不知道该去哪儿了。。。”我听得火冒三丈,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吗?当年清兵胸前还贴个“勇”字哪!说实话,要单纯比谁工作时间长,老子以前在纽约的时候,一周工作超过100个小时是家常便饭。问题是,虽然无休止的加班是投行的常态,但这并不是值得提倡的事啊!有些人白天悠哉悠哉到处跟人聊天,晚上加班到三更半夜。这种只做face time的人我见得多了。我还是觉得,炫耀加班太低级,高效率才是真牛B

 

我记得王小波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在一个宽松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优雅,收获到精雕细琢的浪漫;而在一个呆板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幽默——起码是黑色的幽默。后半句用来形容我们的工作环境真是太贴切了。我的临座小C同学是个美国孩子,有一天她忽然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我能问你个语法问题么?”

 

我正工作得神思恍惚:“啊?中文的语法问题?”

 

“不是”,她认真地说,“我想问问你。。。那个it’sits,到底怎么分啊?哪一个是从属关系?”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不是吧?”

 

C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我真的从来也没搞清楚过嘛。。。”

 

我还是不能置信地张着嘴。英国人格雷先生刚好经过,慢悠悠地扔下一句:“哈。。。they don’t teach grammar in the States.(在美国他们都不教语法的。)”

 

于是我只好给一个美国人上了一堂语法课。。。我的中学英语老师应该会感到很欣慰吧?

 

关于小C,可说的故事真是太多了,比如她明明长得美若天仙,却时不时地戴上一副黑框眼镜来掩饰自己的美貌。走在路上,十个男生中起码有九个都会偷偷瞄她。聊天时我常常一边看着她的侧脸一边疑惑地想:长得这么美,做演员应该比做我们这一行轻松多了吧?再比如,小C的父母在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就生下了她。大学毕业时抱着她一起拍的毕业照。当年大家都不看好她父母的感情,觉得太早结婚生子很可能会落得分手的下场,谁知道他们相濡以沫直到如今(这完全就是台湾言情小说的路数嘛)。。。小C的爸爸天赋异秉,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二十多岁。以至于陌生人常常误会他是小C的哥哥或是男朋友。。。

 

上周小C在上班时间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没说几句,连坐在旁边的我都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嚎啕大哭声。等到小C挂断电话,我立刻用八卦的眼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呆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复杂。

 

“我的朋友。。。”,小C终于开口了,“她差一点就考上飞行员了。最后一关被涮了下来。。。”

 

“啊?真的?为什么?”我满腔八卦之心立刻转化为无限的同情。

 

“因为。。。他们查出来。。。她隆过胸。。。”

 

我们俩面面相觑。

 

邪恶的我第一个笑出声来。

 

她也终于没忍住,伏在桌上大笑起来。

 

 

我的心思大概真的不属于这个行当。即便是正常的工作事务,我也常常能从中察觉出某种黑色的荒诞意味。上周我和同事去一家公司开会。那是一家在全世界都很有名的连锁餐厅,连公司总部的接待处也布置得像是一间小小餐厅,桌上放着他们的招牌菜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味。墙上贴着员工们的各种搞怪照片,凑近一看,每张龇牙咧嘴大做鬼脸的照片上都写着这个员工的职位和姓名,有CEOCFOCOO。。。居然都是公司的高层!我既羡慕又有点黯然这种活泼的工作氛围,在我们自己那幢冰冷的玻璃大楼里真是无法想象的奢侈。身边忙碌着走来走去的员工们看起来都很年轻,大部分都穿着牛仔裤。相形之下,我们的人全都穿着黑色西装黑色大衣,面色阴沉,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外星怪客。秘书小姐把我们迎进小小的会议室,我们一行八人立刻把那身材瘦弱的CFO团团包围住。八个对一个,轮番上阵,慷慨陈词。。。这场景实在有点可笑,以至于我开始神不守舍,灵魂似乎渐渐飘出头顶,在会议室上空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清代文人袁枚在《子不语》中用极短的篇幅记述过一个题为《卖冬瓜人》的小故事,我从读到的那日起就再也没有忘记过。故事说的是杭州草桥门外有一个卖冬瓜的人,能“在头顶上出元神”。他每天闭着眼睛坐在床上,让他的元神出外应酬。有一天,他的元神在外面买了几片鱼干(原文称作“鲞”),托邻居带回家去给他妻子。妻子接过鱼干,一边苦笑着说:“你又来耍我!”一边用鱼干打她丈夫的头。不久,元神回到家里,发现自己肉身的头顶已经被鱼干所污。元神在床前彷徨许久,可是因为那鱼干的污垢而不能进入自己的肉身,最后只好大哭着离去。而那肉身也渐渐冰冷僵硬了。

 

最近我常常想起这个故事。到目前为止,虽然肉身不得不服从于各种规则,我相信自己仍然拥有自由的灵魂。可是会不会真有那么一天,肉身已被污染,灵魂无处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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