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类风格独特的作家已经形成了固定口碑,对一定范围的读者群来说,他们的作品封面上似乎印着金灿灿的“质量保证”的标签,因此他出一本我们就买一本。毫不含糊,心甘情愿。村上春树的新书《1Q84》就是这样飘洋过海来到我们手中。我和铭基同学都是村上先生的粉丝,尽管内地还没出简体版,心急如焚的我们已经早早在网上预订了台湾的繁体版。又因为对方忙中出错,一次竟给我们寄了两套。于是我们也不用猜拳决定谁优先,马上一人捧了一套乐颠颠地开始看。铭基同学的阅读速度原先一直受到我的嘲笑,没想到毕竟是香港人,看起繁体竖行版来竟比我快了一倍不止。
不得不说村上先生这次真的满令我失望。看得出他的转变和野心,想写成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综合小说”,超越纯文学范畴,立体描绘这个时代的各种世相。可是终归有点力不从心。从目前的情况看,离《卡拉马佐夫兄弟》差得还相当远。
仍然是都市题材,仍然是两条平行线并行推进的写法,仍然浓墨重彩地描写性和死亡,仍然构筑非现实世界来反映现实社会本质的真实,然而村上这一次手法有点太过刻意,不再像《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那么浑然天成。语言也拖沓重复得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在唠叨。我也不太喜欢赖明珠的译笔。我知道大家都说赖明珠的翻译最接近原著,可是我看外译小说反正很少会去看原文,在故事情节一致的前提下,我当然希望看到比较优美自然的文笔,华丽一点也未尝不可。所以喜欢林少华,尽管很多人说他太多修饰。也许有人会说我是喜欢林少华所创造出来的村上春树,那。。。是就是呗。
有些细节很妙,比如“猫之村”的故事和《萨哈林岛》,意象贴切,很有趣味。有些细节却做作得令人发指。一些人物设置也无法让人生出认同感。我当然明白这是带有超现实意味的虚拟小说,可是作家的职责不就是“以假说真“,用虚拟来表现真实吗?我喜欢男主角天吾(村上的男主角总是想不讨人喜欢都难),可是不喜欢女主角那冷静出尘的个性,觉得不太可信。我也无法理解书中男女主角对彼此所怀有的情感,极尽想象力也想不通何以十岁时的一次握手对视竟能产生如此汹涌澎湃贯穿二十年的精神能量(而且男主角直到最后才明白自己的心)。看完某一段后我郁闷地问身边的铭基:“你能理解这种感情么?”他也默默地摇头。可见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偏见。
不过,一个固定风格的作家有勇气和诚意作出新的尝试,这本身还是予人惊喜。村上之前的作品相对比较“出世”,关注的是个人的心灵堡垒,描写的多是虽然身处光怪陆离的物质世界,然而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却为自我的迷失而苦闷不已的都市“异类”。 村上的每一本小说几乎都会提到1960年代以及那时狂热的学生运动。当学运结束,理想幻灭,日本民众的价值观受到巨大的冲击,而经济的高速增长又使得人们不得不踉踉跄跄地跟上时代的脚步。巨大的空虚和孤独感充斥着人们的灵魂,以至于村上笔下的很多人物都沉醉在旧时的音乐和文学中缅怀往日的温情记忆。然而这种带有几分“自怜”意味的寂寞与彷徨在村上的妙笔之下显得颇为潇洒而有吸引力,也因此打动了全世界无数的小布尔乔亚们。
《1Q84》却明显有所不同。无论新作是否完美,村上似乎开始承担起更加严肃的社会责任。他开始关注更多敏感的社会话题,探讨整个人类社会的走向和归宿。书中的人物仍然带着几分潇洒,可这潇洒背后隐藏着更多的绝望和无奈;他依旧在探讨人性的弱点,可是更花气力去追究和叩问形成和培育这弱点的社会土壤;故事的结局仍然没有明确的答案,可是你知道他的心底已经明确真相的所在,不再满足于制造某种模糊的暗示。。。村上春树已经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一边经营爵士乐酒吧一边写作《且听风吟》的小资青年了,他以新书《1Q84》正式宣告自己成为更有责任意识和批判意识的写作者的决心。
从名字也能看出这是一本向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1984》致敬的小说。看过一些评论,无一例外地提到这两本书之间的呼应,“极权暴政”,“思想专制”,“篡改历史”等等,可是我觉得不能这样简单类比。这两本书中邪恶势力的代表Big Brother和Little People是不同的。Big Brother作为某种政治图腾,是体制的代表,摧残损坏个体的灵魂,是作为真理化身的党所施加的强制性的邪恶。而Little People则更像某种从个人内心自发生长出来的魔障。1Q84的世界并没有如奥威尔所预言的那样被Big Brother支配,取而代之的是,轮到Little People式的东西操作人的精神来改变世界。
《1984》中的人们和《1Q84》中的人们都是体制的受害者。前者是独裁专制的政治体制,后者则更接近于某种“精神囚笼”—按照村上的说法,那是“由某种特定的主义、主张造成的类似‘精神囚笼’的东西”。更可怕的是,“多数人需要那样的框架,没有了就无法忍受。”小说的场所设定在日本,然而所探讨的问题却是世界性的。小说中的宗教只是一个代表,象征着现代人在享受各种自由的同时,脆弱的内心却依然渴望着价值和权威。那价值和权威可能来自媒体,政党,宗教,甚至是某种理想。盲从和短视的大众心理容易使人们陷入盲目的狂热,在精神上获得安慰的同时,也反过来危害他人,伤及社会。因此,我们自以为对自己的生活拥有选择和改变的自由,可是当无数人做出选择之后,体制在一旁顺势煽风点火,世界便已经悄然改变了。路径到达不了预定的场所,而我们的心灵已被Little People所蚕食,在这偏离轨道的世界面前束手无策。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被体制所利用,逐渐丧失了灵魂的尊严,也因此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1Q84》中提到,Little People是眼睛看不见的存在。我们连那是善的还是恶的,有实体或没实体都不知道,但它似乎确实地把我们的脚下逐渐挖空下去。其实所谓的善与恶不过一念之差一纸之隔。村上也借书中教主之口阐述了他的看法:“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善恶并不是静止不动的东西,而是经常随场所和立场而持续改变的东西。一个善下一个瞬间可能转变成恶。也有相反的情况。。。重要的是,善和恶的平衡要维持下去。偏向一边时,就很难维持现实的道德。对了,平衡本身就是善。”
村上之前的作品中也常常出现正邪双方的较量。那“恶”的源头往往被归结为日本战前的军国主义体制,或是当今的商品化社会所滋生的暴力和腐败。这种“恶”人所共知,毋庸置疑,绝对正确。然而在新书《1Q84》中,善与恶的界限开始变得暧昧而模糊――原本被认为是“恶”的化身的邪教教主言语诚恳,所作所为也似乎别有隐情;而手持“正义”大旗的老妇人和青豆的行为却分明是“以暴易暴”的表现。。。简体中文版译者林少华认为“就此而言,这部作品并非没有缺憾”,因为“在善恶难以判断的情况下,人类难免失去道义的根据、行动的理由和前进的方向”。我刚看完书的时候也感到困惑,不知道村上到底想表达什么样的价值观。可是几天后无意中又看到村上在以色列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的演说,忽然间似有所悟。我认为村上所倡导的与其说是绝对的“善”,倒不如说是个体灵魂的独特和尊严。他所抨击的与其说是绝对的“恶”,倒不如说是冰冷而毫无灵魂的体制。体制往往会利用人性中的懦弱和盲目,抓住我们身上最脆弱的一点加以攻击,并借机摆脱人类的控制。身为一个作家,村上把文学当作是对抗体制的一种武器。他说:“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到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射到上面。经常投射光线,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与人性中模糊不清却有着活生生的灵魂的“恶”相比,村上更加憎恨的是没有灵魂却残害人性的体制。他在著名的题为《永远站在蛋这一边》的获奖演说中提到:“无论高墙多么正确,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这一边。正确不正确是由别人决定的,或是由时间和历史决定的。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这一边写作――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
了解作者的立场之后,回头再去看《1Q84》的结尾,不难看出村上对人类的明天仍然抱持着光明的信念。书中的男主角天吾最终下定了出发的决心:“。。。不过那都没关系,不必害怕。就算有什么在等着,他也要在这两个月亮的世界活下去,继续找出该走的路来。只要不忘记这温度,只要不失去这个心。”有温度的灵魂相互取暖,我们便不再感到寒冷。自由的心灵飞出高墙,人类会掌握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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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鼎鼎的神兽--草泥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