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时节又逢君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在Barbican艺术中心的绿色温室里,三百个盛装打扮的女人齐聚一堂。

全都是女人。

不久之前,城内一家律师事务所给包括我们team在内的一些老客户发来邮件,邀请我们去看”Sex and the City”电影版的private screening。不过,邀请对象仅限于女生。

Team里的所有女生全都严阵以待。那段时间,每个人见面都兴奋地互相询问:“你穿什么?”“鸡尾酒裙还是晚装?”“不会站太久吧?那我可得穿上我的超级无敌高跟鞋!”。。。。。。男同事们只好在一旁笑着摇头:“女人啊女人。。。“

严格说来,我只能算是”Sex and the City”的半个粉丝,因为直到现在我也没能把这部经典美剧看全。不过,无论何时,只要给我一张碟,我就可以一直看下去。只要电视上在放”Sex and the City”,即使那一集我已经看过,也还是会津津有味地再看一遍。都市、时装、友谊、男人、爱情、婚姻、性。。。有哪个女生会不喜欢这样的剧情?

当片头那再熟悉不过的“噔噔――噔噔”的音乐响起,我顿觉胃里一阵暖流涌过。回想起在纽约工作的那段时间,无数个深夜里,刚刚下班回家的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外卖的越南米粉,一边用笔记本电脑看”Sex and the City”镜头在纽约城内快速转换,也在我心中搅起一阵阵的涟漪――CarrieMr. Big要举行婚礼的地方,是我每天上班都要经过的纽约市立图书馆。镜头一扫,旁边赫然出现我们的公司大楼!电影中有一幕是Samantha的毛皮大衣被泼红漆,我看得笑出声来。那个春天在公司旁边的Bryant Park举行的纽约时装周,我不止一次看见拎着红油漆桶四处走动虎视眈眈的动物保护主义人士。还有那条MirandaSteve重新相会的布鲁克林桥,又脏又乱又亲切的唐人街,Charlotte每天跑步的中央公园。。。真是惆怅旧欢如梦啊。

想起在纽约上班的第二天,我站在小厨房里给自己泡茶,后面传来一个女声:“我本来也要买那条裙子的。。。”回头一看,是个高挑俏丽的美国女生,正斜斜倚在门上看着我微笑。浑身上下都是名牌,活脱脱一个青春美丽版的Carrie。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来到了纽约,”Sex and the City”的纽约。

第一个周末,我和几个同事从第九大道的Pastis餐厅吃完饭出来,看见四个刚从出租车里下来的年轻女郎,锦衣夜行,晚风吹起她们的裙裾,高跟鞋在石板地上清脆地响。同事指给我看,笑着说:“像不像Sex and the City?”

那段日子,走在纽约城里,觉得每一个转角都会随时出现这样的四个女生。她们之中,有的初来乍到,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憧憬和好奇;有的早已游刃有余,只留下一身打拼过的痕迹。这个疯狂的城市完全不讲理,你要么爱上它,要么就被它抛弃。

。。。。。。

”Sex and the City”以一部电影版向追随它整整十年的观众告别。电影散场时,我看见了无数张依依不舍的脸。第一次看”Sex and the City”时,我还在国内,还是个学生。剧情固然吸引,更多的只是看个热闹而已。直到参加工作,在伦敦和纽约都生活过之后,银幕上的一切都忽然开始变得鲜活。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并且开始把她们一一对应于剧本里的角色。

我熟悉她们。走在街头,衣着光鲜,神采飞扬的她们;工作起来像男人一样的她们;在夜店里端着酒杯,眼波流转,等人搭讪的她们;平时总宣称自己是独身主义者,可是在男友求婚时仍然忍不住开心痛哭的她们;为了一个包一双鞋不惜一掷千金的她们;所有的一切全靠自己用双手赚来的她们;为此同时感到骄傲和悲哀的她们;躲在卫生间里一边打电话一边抽泣的她们;分手后装作无所谓的她们;千疮百孔却仍然勇往直前的她们。。。

此刻她们就站在那里,手里拿一杯粉红色的“大都会”鸡尾酒,美目流盼,笑语嫣然。这是一个只属于她们的场合,这是一部只属于她们的电影。她们隆重对待,盛装出席,这一次的锦衣夜行,无关风月,只为自己。

很难想象挑剔的影评家们会如何看待这部电影。它既不复杂也不深刻,镜头里堆满了物质主义。女主角们都老了,每个人都擦着厚厚的粉,隔着银幕也好像能闻到botox肉毒素的味道;Carrie还是很“做”,睡觉时仍然令人发指地带着珍珠项链;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欢Mr. Big,觉得他长得像憨豆先生;编剧最后还是有点力不从心地落入了俗套。。。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天若有情天亦老,我们每一个人终究会像她们一样被烙下时光的痕迹。可是友谊、爱情、信任和宽恕,这些最简单最纯粹的东西就像一发发呼啸的子弹,越过华服、豪宅和名店,穿过汽车尾气和漫天烟尘,直接击中了这些都市无敌女金刚们那久经岁月打磨,却依然脆弱无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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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中场休息时间,我激动地拉扯着铭基同学的衣袖,小声说:“快看快看,前面那个人,是不是白先勇?”

我们的前一排坐着一个人,穿着咖啡色的中式上衣,从侧面看像极了我在书中照片里看见过的白先勇。

铭基同学盯着他看了半天,肯定地说:“就是他。”

说时迟那时快,我立刻“噌噌噌”几步就跨到他身后,猫着腰问他:“请问是白先生吗?”

他回头,笑得亲切:“是。”

“。。。能给我签个名吗?”

他爽快地接过《牡丹亭》的宣传册,大笔一挥,签下“白先勇”三个字。

在旁边众多英国观众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我心满意足地走回座位。

好不容易在异国他乡见到自己喜欢的作家,恶俗就恶俗吧。

中国当代文学我看得不算多,很多书翻过就忘了。可是第一次读到《台北人》,刚看了《永远的尹雪艳》这一篇,我就意识到这是真正笔底吐艳气度不凡的好文章。怔住许久,我慢慢翻回到作者介绍那里,认认真真地记住了白先勇这张脸。

其实说起来,白先勇根本不算是高产的作者。短篇小说和散文加起来不过几十篇,而长篇也唯有一部《孽子》而已。可是仅凭这些,也已经足以奠定他在华语文学领域不可动摇的位置。白先勇的作品像一壶陈年花雕,从容不迫,意味深长。他并不正面描写具体的历史事件,可是他的作品却具有天然的宏大的历史感,笔下的人物也因此与历史魂魄与共,散发出深沉苍凉又令人震颤的人生真味。看完《台北人》,简直连睡梦中都听得见金大班的高跟鞋响,闻得到玉卿嫂发簪上玉兰花的幽香。

在文学创作之外,白先勇在对昆曲艺术的推广方面同样令人敬佩。近些年来,他主动担任了青春版《牡丹亭》的总制作人,在世界各地进行巡回演出,只为能让现代人重新了解和欣赏昆剧这个作为“百戏之祖”的中国艺术瑰宝。

我对昆曲所知甚少,对汤显祖和《牡丹亭》倒是非常熟悉。作为江西人,汤显祖是我们永远的骄傲。《牡丹亭》则上承西厢,下启红楼,是脍炙人口的爱情神话。汤显祖有著名的“临川四梦”,不过他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牡丹亭》的曲调一唱三叹,婉转妩媚,唱词更是精美绝伦,像大家都很熟悉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或者“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都是集奇巧浓丽与哀婉动人于一身,令人一见难忘的经典。有过这样的艺术享受,难怪有人会发出“从此不复见碌碌寻常人也”的感慨。

眼下不知是哪一阵好风,将《牡丹亭》吹到了泰晤士河畔。伦敦著名的Sadler’s Well剧场几乎座无虚席。台上一阵阵紧锣密鼓,杜丽娘水袖舞动,眼角生情,台下的我在观赏之余,也不忘紧张地盯着两侧的中英文台词屏幕。凭心而论,唱词的英文翻译的确下足苦功,达意之余,也基本保留了诗词的形式和韵律。只是中文里那种别样的情致,比如“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又或者“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这等悲情苦境,触目酸心,英文又怎能表达其中万一?

但是台下的英国观众仍然看得津津有味。我能感觉到,一开始,他们并不十分适应昆曲那种特殊的唱腔,低音时的本嗓绝对可以接受,可是高音时的小嗓对他们来说是有点奇突。然而起初的适应期一过,观众们很快就投入到剧情中。昆剧的舞台设计与英国人熟悉的音乐剧不同,没有什么复杂的背景和道具,连开门关窗都只用手势来表达,可是中西方的戏剧艺术也有许多共同点,比如剧中不时穿插的插科打诨正是英国人所欣赏的幽默。在杜丽娘死后灵魂被带到阎王殿上受审的《冥判》一折中,幽默火花时时闪现,英国观众更是对那位颇具人情味的胡判官表现出了极大的欢迎和兴趣。

而更能引起普遍共鸣的,还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情”字。汤显祖早就承认自己的戏剧创作“终是为情使耳”。《牡丹亭》题记中那段经典的阐述更加说明了“至情论”乃是汤显祖的基本哲学思想和艺术世界的灵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然而,汤显祖借助《牡丹亭》所表达的“情”,事实上已经超越了杜丽娘和柳梦梅之间的爱情,他歌颂的其实是“人性真情”,是和当时尊崇“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针锋相对的人的本性和真实情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牡丹亭》的主旨即是“以情抗理”。

当时的知识分子中已经出现了质疑“以理抑情”的程朱理学的思潮,其中泰州学派的王艮、李贽、罗汝芳、颜钧等人都是这股思潮中的标志性人物。汤显祖最钦慕李贽(顺便说一句,我也崇拜李贽,而且觉得他的思想直到现在还是被低估了),李贽倡导强调“人欲”的“童心说”,公开宣称“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更以其二元宇宙论从根本上否认“天理”的存在。这些理论对汤显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也因此继承了泰州学派反对理学教条,争取个性解放的思想,并且通过戏剧艺术这种更为民间和生动的形式来进行表达。

这种对人的自然本性的歌颂很容易引起西方观众的共鸣,因为在他们自己的历史上,在经历了黑暗的中世纪宗教对人性的压抑之后,与汤显祖差不多同时代的欧洲文艺复兴思想家们也几乎不约而同地举起了“人文主义”的旗帜,赞扬人性,肯定世俗欲求,提倡追求自由和真理。

至于说为什么汤显祖的剧作都离不开“梦”,他自己曾经作过这样的解释――“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梦是情的反映,是人内心最真实情感的流露。可是在严酷的封建礼教环境中,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只能在梦幻世界里出现。汤显祖的笔触其实十分大胆,杜丽娘的“惊梦”之爱不只有“相看俨然”,更有“云雨之欢”,她的情与欲都在梦中得到了宣泄。剧本故事中梦想与现实的强烈对比在当时饱受束缚和压抑的妇女之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传说一位叫俞娘的女子读《牡丹亭》后因自伤身世,17岁就断肠而亡。杭州女伶商小玲上演《牡丹亭》的《寻梦》一折时,泣不成声,气绝而亡。。。

拉拉扯扯说得太多了,还是转回到那天的《牡丹亭》吧。演出结束时,前排的白先勇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力鼓掌叫好,而我兀自看着舞台上的杜丽娘和柳梦梅,心里百转千回的只是剧中的那句唱词:“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绵绵百代的青山绿水花荫人语竟活到今日。牡丹花谢了再开,开了又谢,常青的是杜丽娘的梦想,不老的是汤显祖的文学。


用手机拍的,很没质量。

谢幕

白先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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