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个念头的,我只知道它总是间歇性发作。每一次假期结束我都心有不甘一步一回头地踏上归程。坐在办公室里总是魂不守舍,旅途上的风景一幕幕在脑海里闪回。有时候看着比我年长的那些同事,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生活富足。每年两次短暂的出国旅行,回来又即刻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我会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自己的内心:你想成为这样的人吗?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个世俗的人,这些对我当然有吸引力。可是心里总有一个缺口,它让我迷惘,令我恍然若失,也引我思考。其实我知道问题的最大症结在哪里――
我不爱自己的工作。
说讨厌倒也不是事实。无所谓爱恨,我只是把它作为一种谋生手段机械地操作,没有激情,也看不见尽头。我羡慕我老爸,他研究文艺理论,工作起来废寝忘食充满激情;我羡慕风转咖啡馆的老板阿刚,他依从自己的心意在路上走了七年,最后又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安顿下来;我甚至羡慕我的同事查理,他同样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可是更清楚自己绝对无法离开这份工作所带来的金钱,地位和虚荣,因此心甘情愿剪掉长发穿上西装,从pop歌手的外形变成了老成持重的banker。。。
可是我不知道。 我好像还在寻找着什么。生命的意义,存在的价值,自由与责任,理想和现实的平衡点。。。这些貌似老土的话题却时时令我纠结。我同意物理学家费曼所说的,对物质世界认识越多,人们就越发觉得世界真是毫无目的和意义可言。但我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厌世,正相反,是因为我太爱这个世界了,所以不能忍受自己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寻找结论。我想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是怎样生活的,看看他们如何理解身边的事物。我也希望能在旅途上对自己有更深的了解,了解自己的本心,也了解自己的局限。
于是我想到了gap year(间隔年)。
Gap year在发达国家非常流行,一般是指用一段较长的时间(通常是一年)去旅行或是从事一些非政府组织的志愿者工作。最常见的gap year包括高中毕业与升大学之间,大学毕业与工作之间,或者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我身边很多西方同事和朋友都有过gap year的经历,学校和家长也常常对此持鼓励态度。
提到gap year的起源,就一定得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嬉皮士浪潮说起。当时不约而同前往印度的英国嬉皮士们正是最初意义上的gap year实践者。六十年代的西方社会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各方面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震荡。反越战示威、美国总统肯尼迪遭暗杀、反种族运动、伦敦的前卫时装风潮。。。各种新思潮和新事物的冲击促成了the swinging sixties的产生。在这股风潮下,活跃于四、五十时代的“垮掉的一代”开始演变为更加活跃的反主流文化群体――嬉皮士。他们用公社式的和流浪的生活方式来表达对越战和民族主义的反对,提倡非传统的宗教文化,批评西方国家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典型的嬉皮士之旅一般是从西欧出发,以最便宜的旅行方式穿过欧亚大陆到达亚洲的印度或斯里兰卡。如今鼎鼎大名的背包族旅行指南《寂寞星球》的创始人Tony Wheeler夫妇就是在这样的旅行之后写出了第一本书《便宜走亚洲》。
嬉皮士之旅自有其精神上的驱动力,一般是“认识自我”,“寻找精神家园”或是“与他人交流”。时光流逝四十年,如今的我想开始gap year旅行的理由却与当年的他们如出一辙,这听起来简直像是个讽刺。物质丰富如许,精神却依然空虚。
Gap year对我来说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对于走在路上的渴望其实早在看完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便已深埋心里。“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年轻的“垮掉派”代表作家凯鲁亚克如是说。在我的心目中,《在路上》的出版是一次历史事件。它是“垮掉的一代”的信仰声明。书里的人物虽然四处奔波放浪形骸,他们寻找的目标却是精神层面的。尽管凯鲁亚克后来支持越战并以反对嬉皮士的观点为乐,可嬉皮士正是从“垮掉的一代”中衍生而出,他和他们骨血相连。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喜欢这本书。连最新一版的译者王永年都不喜欢它,说有代沟,看不出它的文学价值。事实上任何反对的意见对于像我一样喜欢他的人来说根本不重要,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你看见的是一群疯子在路上暴走,我看见的是自由的心浪迹天涯。如果说他们似乎逾越了很多法律和道德的界线,其出发点也仅仅是希望在另一侧找到信仰,找到令自己信服的价值。
也有人把“垮掉的一代”和现在的80后、90后相比,说是虽然形成背景不同,但有很多特征相似,比如离经叛道,比如信仰缺失。可要我说,还是根本没法比。垮掉的一代垮出了杰克·凯鲁亚克,垮出了艾伦·金斯堡,垮出了鲍勃·迪伦,垮出了披头士,我们这一代垮出了什么?垮下了裤裆而已。
翻出自己一年前的印度游记来看,里面有这么一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无数嬉皮士听从他们内心‘来自东方的召唤’,也不远万里来到印度,学习印度宗教,寻找内心的灵性和觉悟。可是谁能说清,这究竟是一种高贵的修习,还是只是用来逃遁现实生活的手段,甚至只是一种肤浅的自恋情绪?”这段貌似客观的话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我的嫉妒心理。因为我深知,即便是怀着最最肤浅虚荣的出发点而来,在漫长旅途中也能产生全新的感受和启发,更何况印度是这样一片神奇的土地。以我本人为例,原来对一些宗教的教义怀有恶感甚至是恐惧心理,可是在印度停留不过短短十天,看到印度教广博的包容性,不禁为自己的无知和狭隘感到惭愧。很多时候,宗教的偏执性其实是来自于人而并非它的本身,如果只是怀着学习的心态在宗教中获取思考方式和精神力量,便不会那么容易钻入某些死胡同里。同样,如果 “无神论”是建立在无知而自大的基础上,那么根本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也许是由于最近的经济危机吧,我身边的同事和朋友中似乎也有人动起了gap year的念头。前不久老大破例参加我们“中下阶层”的会议,一番回顾过去展望将来之后,他慈祥地说可以问他任何问题。同事凯西忽然发问:“现在形势这么差,你觉得对于我们junior来说,是应该继续留在公司工作,还是索性用一年时间去干点别的?”我惊得目瞪口呆。难道她也有此意?老大微笑说:“这是个人选择。无所谓这个好那个不好,全由你们自己决定。。。”
我的朋友克里斯也在几天前打电话给我,说他的公司情况不妙,他的工作恐怕不保。他说:“我已经决定明年重回校园,去读个MBA。不过在那之前我想take一个gap year。。。”我再一次大吃一惊,又一个同道中人!克里斯说他想用一年时间一边旅行一边做义工,我笑着说:“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克里斯是个中英混血大帅哥,party和泡妞是他人生中最大乐趣。以前他的“旅行”只意味着在加勒比海晒太阳和认识美女,做义工对他来说更是天方夜谭。他在电话另一端笑了起来:“我知道啊。。。可能是金融危机的影响吧,最近我想了很多,好多想法都改变了。。。”
前天我和关系很好的同事汤姆聊天。我说我想take一个gap year。
汤姆作出夸张的表情说:“Gap year?我想take一个gap life!”
“我是说真的。”
他收敛起龇牙咧嘴的表情:“真的?什么时候走?”
“现在还在计划中。。。大概今年底或者明年初吧。”
“去哪儿?去一年吗?
我点点头:“主要是亚洲吧。缅甸、老挝、印度、巴基斯坦什么的。”
“哈哈!你是嬉皮?”汤姆乐了,“别不承认了,我早就知道你是嬉皮!你抽什么?大麻还是神奇蘑菇?”
“闭嘴吧你。我才不抽那玩意儿。”
他打量着我,摇摇头:“你这个疯狂的女人。”
“疯狂么?你们美国孩子很多人都去过gap year吧。”
他看着我的眼睛,过了很久才开口:“我觉得,如果你是去找你说的那些东西,那些生命的意义呀什么的,虽然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狗屁,但我倒是可以勉强理解。我只是不希望你是为了逃避什么才上路的。。。你知道,逃避工作,逃避责任,逃避现实生活,逃避whatever。。。如果是那样的话,你结束旅行之后可能会更迷惘。因为你会什么也找不到。”
“这可能是我听过你说的最有思想的话。”我笑着说。
“你说什么呢!我从来都是很有思想的!”他即刻又回到了之前疯疯癫癫的状态。
对于汤姆说的这一点我倒是很坦然,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在逃避什么。我选择暂时的“遁世”,正是想找到重新“入世”的精神力量。经验即是道路,我希望能通过gap year认识到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擅长什么,应该爱什么,应该摒弃什么。我希望能够达到内心的安宁,从而担当起新的建立。虽然并不确定一定能找到,可是至少我在年轻的时候尝试过,以后回想起来便不会再有遗憾。
《在路上》这本书里,迪安对一直崇拜并跟随他的萨尔说:“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路。那是一条在任何地方,给任何人走的任何道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对于萨尔来说,他的朋友迪安是“垮掉分子――是至福的道路和灵魂”。我们没有迪安,引路的只有我们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