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拉萨之六:和天葬师一起喝酒
拉萨北郊的娘热山上有一座名为“帕邦喀”的龟形石上宫殿,是个清净少人的好去处。千年以前,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曾在这里居住过。而藏文也是在这里诞生,帕邦喀的沽主三尊殿里至今保存着西藏历史上第一块藏文六字真言的石雕。寺庙虽小,却因其古老和佛学高深而闻名全藏。
令人更添好感的是这地位超凡的寺庙竟不收门票,也没有什么游客。庙里的老喇嘛非常热心,特地让徒弟叫住我们,领我们去看松赞干布和莲花生大师修行过的山洞(本来是锁起来的)。龟形石上的帕邦喀殿很有特色,里面有些东西令我惊讶,也觉得他们真是胆大非常。帕邦喀的喇嘛不少,而且看起来相处融洽其乐融融,与扎耶巴的严肃孤独形成鲜明的比照。
下山时走的是娘热山沟里的羊肠土路。路虽长,但是可以看见山下的村庄,也颇有野趣。走了一段,看见山路边有两男两女正坐着喝啤酒。我正在想“真是好兴致”,他们已经大声地招呼起我们来。反正也没什么事,我们就走过去坐下来,两瓶啤酒立刻递到我们手上。我真是爱死了藏民的热情。(顺便说一句,常常有人对“汉藏矛盾”感到紧张和焦虑,担心藏人怎么看我们,可是如果这种担心和焦虑带给我们痛苦,模糊了我们与现实的关系,变得比现实本身更重要,那可就麻烦了。事实上,我不否认藏人对“汉人”这个整体概念的确有些看法,可是在对待单独的“汉人”个体时,他们也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尊重和友善。藏人心思单纯,你对他好,他恨不得十倍返还于你。走在拉萨的大街上,也常有人好奇地打量我们。可是只要我们回以微笑,他们也马上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种纯洁的目光真是令人感动。)
两个藏族女人不谙汉语,交谈主要由两个男人来进行。他们说今天工作结束,于是就坐在这里喝喝酒晒晒太阳。我随口问什么工作,老的那个说:“天葬。”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
“天葬。”他斩钉截铁地说。
虽然名叫绕旦的老伯特地去车里拿了天葬师的执照给我看,我还是有点惊着了。眼前的两个男人相貌装扮气质都与普通人无异,和我五年前在直贡梯寺看到的那个个子矮小可是周身散发灵异之气的天葬师完全不同。
从交谈中得知,绕旦是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师傅。中年男人的汉语稍好一些,他说自己87年入伍,在昌都当了四年兵。退伍的时候“因为毛主席不在了,部队不给分配工作”,只好自己另谋生路,就是这样成为了绕旦的徒弟,加入了天葬师的行列。我早就发现很多西藏人对毛太祖有种深厚的眷恋之情,比如绕旦就用不流利的汉语说:“毛主席在的话,我觉得――可以!”
他们两个还手舞足蹈地向我们描述了最近一次奇异的“天葬”:有个日本女人大概是为了亲身体会天葬的感觉,和天葬师商量好,跑到天葬台脱光衣服躺下来,把新鲜的生牛肉牛内脏像“女体盛”似地铺在自己的身体上,引得满山谷的秃鹫飞来抢食。两位天葬师纵然是身经百战却也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向我们描述的时候语气既兴奋又震惊:“后来那个女的站起来去洗澡,血还从她身上流下来。。。”听得我们毛骨悚然。
当话题偏离天葬,他们又忽然变成身边随处可见的普通藏族大叔。中年天葬师很喜欢韩国明星,他给我看他的手机屏保,一个是藏传佛教的标志,另一个赫然就是韩国女星张娜拉。“白!眼睛大!漂亮得很!”他看着手机屏幕陶醉地说。天葬师们还有很多人生感悟,迫不及待地想说给我们听,比如“钱多不好,钱少也不好,一般般的话可以!”“女人有钱不好。”“家庭妇女也是一种工作。”“老婆吵架的时候老公不要还嘴,出去一下再回来就好了。”。。。作为天葬师,他们收入不菲,可是每当有穷人去世无钱天葬的话,他们不但不收钱,还自己掏钱补贴,务求使穷人死后灵魂也得以上天。正所谓“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我非常佩服。
正喝着酒,旁边山路上有辆黑色汽车疾驰而过,又忽然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人,是我们之前在山上帕邦喀见过的藏族男子,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当时他们一家人也在帕邦喀游览参拜,别人都是拿着一叠一角钱一张张布施,惟独他们一家是拿着一大叠一块钱逐张放在神像面前。出手如此阔绰,我和铭基于是偷偷叫他“有钱人”。
有钱人此刻手捧两条哈达直奔两位天葬师而来,绕旦他们立刻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接受。有钱人献完哈达,又掏出大额钞票硬塞到他们手里,笑着说了几句藏语,绕旦他们也就没有推辞。几个人寒暄了几句,有钱人转身欲走,一眼看见我们,笑了笑说:“原来你们也在这里喝酒。”普通话发音非常标准。
他们的车开走之后,天葬师看出了我们好奇的神情,轻声说:“他是政协的。”我恍然大悟,果然是通身的官家气派。以前听说党员即便是藏族也不能去寺庙参拜,如今看来什么都有例外。
后来不知怎么聊到藏族首饰。我夸他们手上的宝石戒指漂亮,中年天葬师忽然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我看他奔去车里好像是拿什么东西,不由得起了警惕之心,心想他不会是想卖给我什么首饰吧?想起之前听朋友说他在拉萨街头夸一位藏族女子的首饰漂亮,那女子立刻除下首饰递给他:“给你!两万!”我深知镶有真正宝石的藏族首饰往往价格昂贵,心里有点惴惴不安。
中年天葬师折返,递给我一个项链挂坠:“这个送给你。我也有一个一样的。”他解释说这是护身符,市面上有钱也无处买的东西,让我挂在脖子上,可以趋吉避凶。我接过来连声道谢,感激之余,心里大呼惭愧――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最后一瓶酒喝完,我们起身离开。绕旦执意要开车送我们一程。铭基同学径直上了副驾驶座,我则看着后座直发愁――两个藏族女人坐上去以后,车里已经没有位置了。藏族女人却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膝盖,示意我坐上去。于是我很不好意思地猫着腰坐在她们的膝盖上,车子一路轰隆轰隆地开下了山。
天葬师大叔们
回到拉萨之七:藏地白皮书
整趟旅途中,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恐怕就是藏族朋友对《藏地白皮书》的喜爱了。
把书送给阿刚之后,当天晚上就被一个在西藏艾滋病防治基金会工作的藏族女生借走。三天后还回来,又被风转咖啡馆的员工借去看。。。之后又借给了一个在西藏歌舞团工作的藏族朋友。。。一来二去,最早收到书的阿刚反倒一直没有机会看。
更宗是西藏大学护理系三年级学生,利用寒假在风转咖啡馆打工。她很喜欢《藏地白皮书》,刚看完就急着告诉我们:“好像韩剧啊!”(呃。。。我和铭基同学面面相觑。。。)她对书里的情节也是了如指掌,我们每次进到风转咖啡馆,更宗总是提起书中各种细节:“你是江西人,他是香港人。。。”“我也想看你们说的那个电影――《心动》。。。”“玛吉阿米好玩吗?看了你的书,我也打算去看看。。。”她还会时不时地催促我们:“你们再去一趟江孜嘛!再去一趟日喀则嘛!那是你们五年前一起去过的地方啊,再去看看嘛!”
更宗和拉珍是同学、同事兼好友,可是两个人的性格迥然不同。拉珍文静害羞,总是低着头不好意思说话,更宗则性格开朗言论无忌。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一点也不扭捏地说“哎呀分手啦”,同时也表示“四川阿坝州那边的男孩子特别好看”。她和老板阿刚说话时也毫无顾忌。由于她和拉珍晚上十点下班,每次阿刚和我们出去吃晚饭时,她总会追到门口大声说:“十点以前一定要回来啊!别迟到啊!”
其实更宗同样有心细如发的一面。有一天晚上,好几个客人在店里,阿刚却很罕见地没有出来接待,而是在后门和厨房那边鼓捣个不停。我拉住更宗问怎么回事,她笑嘻嘻地说:“厨房的门坏了,阿刚在修门呢。”第二天她才告诉我们:“其实是门被撬了,有小偷进来过。昨天晚上那么多客人,怕你们害怕。就只说是门坏了。。。”
因为更宗总问起《藏地白皮书》在哪儿有卖,说想买来给她的同学朋友们看,我们正好多带了一本,就送给了她。这本书很快又被在达孜县旅游局工作的藏族女生阿古兰姿借走。第二天我们在店里遇见阿古兰姿,她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我看了你们的书。。。看得我好郁闷啊。。。”
我知道她的故事,因此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香港男生Michael(连英文名都和铭基同学一样)来西藏旅行,停留了三个多月,他和阿古兰姿在此期间相识相恋,可是Michael在我们离开前几天也回去香港了。虽然Michael说他过几个月会再回拉萨,但是这段感情注定将经受种种考验――距离、民族、文化。。。这些都比我和铭基当年所经历的要严峻得多。
佛经里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是人在爱中,又有谁会害怕烧手之痛?我只希望那风小一点,再小一点,让有情人执炬而行,照见前路万般光明。
离开拉萨的前一晚,更宗和拉珍给我们献了哈达
回到拉萨之八:攀德达杰
三月暴乱时,网络上一片喧嚣,人人忙着打口水仗,铭基同学却在搜索新闻时意外地发现了这个学校的名字。更难得的是他从此一直默默把它记在心里,这次回拉萨还特地带我去登门拜访。这是我佩服他的地方。
攀德达杰职业技术福利学校位于拉萨市扎基西路尽头的一个小区内。之前联系过创办人张莉,她当时不在拉萨,告诉我们可以找扎多校长领我们参观。
扎多校长看起来十分质朴,是不善言辞的那种类型。他告诉我们张莉带着一些学生去了杭州,给灵隐寺送一批雕刻。学校一共占了小区的六个院落,我们一个班一个班地参观,有唐卡班、金银雕刻班、编织班等等。学生年龄参差不齐,他们很专注,眼神很静,看见我们并没有流露出好奇的表情。扎多校长介绍说,这里的一百多个学生主要是孤儿、轻度残疾青少年和家庭特困青少年,学制六年,主要传授西藏传统文化艺术,开设了唐卡、金银打造、手工编织、缝纫刺绣等专业。学校聘请了最好的藏族传统工艺老师给孩子们上专业课,还请了藏语、汉语和英语老师教授文化课。
走进最后一个院落,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孩子们的朗朗书声,清脆可爱,稚气未脱,连之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扎多校长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当时孩子们正在学汉语,征得老师同意后,铭基同学冲进教室说:“小朋友们好啊!”
下面坐着的小朋友们一齐奶声奶气地回应:“你好啊!”那情景真是可爱极了。
最后我们一起到校长的办公室小坐。扎多校长指一指放着电脑的那张桌子:“那就是张莉的办公桌。”
桌前的墙壁上贴着许多张莉的照片,大多是和孩子们在一起照的。她穿着简单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美丽。从孩子们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们有多爱她,她又给了他们多少爱。我长久地注视着照片中的她。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斯文纤弱的女生,散尽家财,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建起了这座学校。从学校创办到今天,从来没有慈善基金的支持,所有的钱都是靠张莉历年的积蓄和现在每年几个月返回内地辛苦做项目接策划案赚来的。
我知道拉萨也有一些别的职业技术福利学校,其中有些其实是打着“福利”的旗号靠剥削童工赚钱。可是攀德达杰却完全不以营利为目的,学生们的作品基本上只作展览之用而并不出售,因为张莉开办这所学校的初衷就是在使学生免费学到文化知识和生存技能的同时,也把西藏传统文化传承下去。她的幸福是完全不求回报的付出。
一百多个学生的吃穿住全靠学校解决,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扎多校长说:“我们的学生都吃素。。。附近的居民有时会送点大米和油,张莉的朋友和其他好心人会捐些衣物。。。其实中央台也做过专题介绍,可是捐助还是远远不够。。。”
我和铭基本来准备了一点钱,想让校长给学生们买点吃的。可是扎多校长打死也不接受,他说学校有原则,只能通过正式的捐款途径,给他个人却是万万不可。我们只好第二天买了十几箱牛奶、水果和糖果什么的给他们送去。出租车开到门口,我们一箱箱往院里搬,没一会儿,屋里的学生们都奔出来帮忙。他们和扎多校长一样不善言辞,只是羞涩地默默看着我们,那眼神温柔得几乎让我们的心都融化成一滩水。我猜想这就是张莉幸福的源头吧。
教室
宿舍
院子
张莉的办公桌
张莉的照片
BTW,很多人说想看五年前后对比照片,铭基同学特地写了一篇: